
聆听天籁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十六
罗长江
从悄无声息处,聆听自然的箫音
——题记
听 松
因为一首名叫《听松》的古曲,每回每回,我走进广袤纵深的张家界砂岩大峰林,总要屏声敛气,凝视一座座岩峰上的武陵松,渐渐浸进古曲悠悠的气氛里,听松……
自古以来,人们就把松列为岁寒三君子之首。武陵松群落作为张家界大峰林植被的典型特征,其风骨精神尤令人倾倒。看看这些呈多棱体呈圆柱体形状的砂岩岩峰吧,一座一座,无不是陡直壁立,有棱有角,绝对高度在一两百米以上,每一堵岩壁几乎都是垂直的坡度,每一个峰顶几乎都是平崭崭的台地。不知道当初那些种子是怎么上去的,又是怎么生的根、发的芽,也不知道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几百几千年了,居然长成这样一大片永恒的绿色,生命的奇迹。
从地面到绝壁之上和岩峰之巅,人类没有道路可以抵达。武陵松屹立于绝壁和峰顶,唯有云雾可以去抚慰,唯有露珠可以去滋润,唯有鸟类可以去歌唱,唯有日月星辰可以去赴美丽约会……如一位诗人所说,它们有着傲视人类和一切哺乳类爬行类脊椎动物的优越感,有着尘世不可触及和不可亵渎的超脱感。在听松人的心目中,只有灼灼的闪电、滚滚的雷霆、浩浩的天风和猎猎的苍鹰,才配向创造了永恒绿色和生命奇迹的武陵松们致敬!
西海的天台,置身群峰之中又高踞群峰之上,在这儿听松,听四面八方的武陵松群落不时荡起一阵阵涛声,忽远忽近,忽疾忽徐,忽而如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忽而如波澜不惊春江花月夜……无论是奔雷走电还是云淡风轻,都充满内在的力与美,充满荡气回肠的旋律感。恍惚间,我好比光着脚丫在沙滩上拾捡细浪的赶海人,每一朵腥甜的浪花和每一轮鼓荡不已的潮汐,都令我心动不已。

瞑想中,我的思绪飞到很早很早以前,一座座岩峰顶部的台地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终于长成武陵松的那些种子,也许是风儿不经意间吹送上去的,也许是鸟儿抖动羽翼时撒落下来的,也许是小手帕式的云雾留了心思顺手捎带的。其中一部分刚好落到缝隙,于是采天地元气,汲日月精华,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年长月久,树干或挺立、或倒挂、或盘旋缠绕、或旁逸斜出,无一不是顺应环境和战胜环境的生动写照。离枝的针叶落到根部,腐烂后化为泥土和养料,这样年复一年堆积,有的甚至长成了一片树林子。我曾在腰子寨、宝峰山等多处见识过状若龙蛇的苍松,树皮酷似蟒皮,在惊叹造化之功的同时,能不对逆境中蔚成气候的武陵松倍生景仰?
峰顶和绝壁无疑是不长土的,长成一处处风景的武陵松,惟有靠根须紧紧锲进有着渗水性能的砂岩岩层,惟有靠枝叶汲取空气中的润湿和其它养分,以保证起码的生存需要。松树种子要在绝壁悬崖成活,最要命的是坡度陡峭,等于板着脸孔拒绝提供立足的机会。所以,哪怕是一孔缝罅,哪怕是一粒尘埃,首当其冲的是抓住一切可能,稍息、栖身,想方设法留驻生命的胚芽。尔后和峰顶松一样,在经受烈日暴晒、风雨摧折、冰霜欺凌、雷电夹击等等九磨十难中,渐渐长大成松涛里的风景。我曾在《野生植物》中写道:悬崖之巅,绝壁之隙,免不了风化雨蚀,雷击冰摧,但不论面临何种情形,武陵松都不曾惧怕过。虬枝断了,可以再生;岩峰坍了,可以从坍了的地方再长;烈日暴晒,将根须锲入岩层体内摄取润泽;即便成了枯枝伸向天空,亦要定格成信念的旗帜,风骨卓然地振臂而呼,响彻生命的庄严和精神的力量!
听松,听到了武陵松昭示的,尘世间需得仰视才见的精神海拔。
听松,听到了创造生命奇迹的武陵松和大峰林一道,高高擎起大峰林的天空。
听松,自然而然想起不屈不挠以挑战命运的张家界人。他们和武陵松一样,是《听松》中的一个个音符,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中的一个个音符!是猎猎作响于生命高地的一面面旗帜!置身四面松声之中,人们会有一种共同的感觉,在这里,每呼吸一口空气,都会感到比别处更加遒劲有力。在这里听松,你会感到更加切近永恒,会更加鼓起生命的热情和勇气,以及对生命的敬意。
一只苍鹰在我头顶的天空翱翔。
阳光下,苍鹰的投影像飘移的小岛,往铜琶铁板的武陵松群落,激溅出银光闪闪的回声。
听 雾
无处不在的雾啊!
这无处不在的雾啊!
无论是走在山路上还是伫立于舌子般伸出悬崖的观景台,呛鼻的雾气或是调皮如小松鼠,撵着你的脚跟踩着你的影子亦步亦趋;或是吃吃笑着扑面而来;或是呐喊着一拥而上,将你裹进一片空蒙混沌之中。
不见了天,不见了地,不见了岩峰,树木,道路,飞鸟。
满世界充盈着雾气的飘忽、流淌、波荡之声。
不知什么时候,雾气毫无征兆地,刷刷刷倏尔远遁,如衔枚疾走的白马群,的的得得,的的得得退回深深的谷底去了,隐蔽到远远的山那边去了。也许,什么时候它又会卷土重来,再现宇宙洪荒的一幕;也许从此将天高地远,丹崖翠谷,只有一朵几朵棉花般的白云,无所事事的往头顶的天空飞来……
风停止了呼吸。阳光停止了喧哗。
雾丝风片,开始了无边无际的,遐想。
雾海茫茫……雾海茫茫……
云和雾出现在不同的高度。云是漂浮运动的,不接触地面;雾是相对固定的,天然的接地气。云的下面可以有雾,雾的上面可以有云。所以,人们常说的“云海”,很多情形下其实是“雾海”。身处大峰林之上,看雾海茫茫与千百座岩峰相拥相依,岩峰们的顶部或是如桅杆没入茫茫雾海,或是悬浮于茫茫雾海之上,何等的风生水起,波澜壮阔啊!
分明听见水漫金山似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了。
分明听见而或长烟一空、静影沉璧式的渔歌互答、此乐何极了。
分明听见帕斯倾心讴歌大海的献辞了:大海在它的梯级上欢腾,恰似一首岩石的颂歌;大海融入我们身上,直至呼吸的起伏,带着它外海的柔滑声音和它在全世界没收来的凉爽;爱与海同属一床,爱与海同睡一床……
宽宏澹茂的雾之海,踔厉风发的雾之海啊!

眼前的情景,令我想起《坐看云起时》中的一段文字——
那是一个“空山新雨后”的早晨。云雾!云雾!云雾以它的造化无穷,直抉广袤时空的微茫,直抉生化天机的微妙。
无边无际的蒸腾。无边无际的波荡和变幻啊。
磅礴而微妙的激发。静明或昏酣的体验啊。
盘坐于天子峰观景台一块巨石之上,我屏息聆听云雾变幻的律吕时强时弱,时起时伏,时诡时谲,时开时合……突然!突然觉得眼前的云雾,恍如在演绎古曲《潇湘水云》呢!
“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
果然古音委婉,宽宏澹茂,一派烟波淼瀚气象。
果然天光云影,水接天隅,一番光被四表的静谧。
……初如淡淡的水墨晕章,水波荡漾、云影缥忽……继而,若见千岩万壑、片石云水,浸淫于一片迷朦之中,有如一和平的梦,荷载黄昏般的远想和黎明色骊歌……俄尔,节奏转促。如闻大音程的急剧跳进和不同音色的迭相呼应……视觉中,感觉中,成片成片的云雾不断幻出来林啸森渺、峰峦晦明、空水际天、悬泉飞瀑,蹈厉着满头风雨、腾踔奔涌的律动……万里澄波。影涵万象。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境引向大光明、大圆融的宇宙生命景象,引向无限……
这时,已没有了峻急没有了狂狷,有的只是超逸、从容和大气,有的只是澄怀息虑的天籁、地籁和人籁,以及沉雄超迈、深邃热烈的宇宙豪情!
山在虚无缥缈间。
回到下榻的客舍,门一开,躲在身后的雾气就像调皮的小松鼠,拖着长尾巴,仄着身子往门里挤。隔着窗户玻璃,看见雾气如同在树枝间绕来绕去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冲着你眨眉弄眼。窗子一开,它们就欢呼着,飘带一般闪进来,玩迷藏一样,往我的头上,肩上,额脸上,臂膀上筑窝来了。把我的身子当成了枝枝桠桠的大树。时间一长,发现吐纳之间亦有雾气进进出出,说话时的尾音也吊着一缕半缕雾气,视野所及,眼神的末梢也捎着一缕半缕雾气。
我曾将这里的云雾视作世居民族,视作不走的留鸟。
一年四季,巢儿筑在大峰林这永恒的家园,生于斯,长于斯,歌于斯……翅膀扑掀扑掀着,飞飞停停;叽叽喳喳欢噪着,给寂静的大峰林增添纷纷生气与活力。
“半床云雾半床书”,该是何等惬意的一份客居心情!
真想以雾为邻,也做这样一只留鸟呢。
听 月
明晃晃的月亮从岩峰间的凹处升起来了。
金鞭溪大峡谷的紫草潭,倒映出一轮朗月的影子。月色总是和诗意、和美联在一起的。何况是这般匀纤这般明媚的月色!这般莹白如雪这般凝痕如霜的月色!
一朵莲花云,将月儿探进水潭的倒影擦亮了又擦亮。
水潭深处,静影沉璧。水潭半空,光雾凄迷。水潭附近皆是水墨一般的枝柯,于薄烟轻雾之中影影绰绰。
这会儿,月亮成了一个顽皮可爱的孩子,卷起裤腿,赤着脚板,噼啪,噼啪,在水潭附近跑来跑去。嘴里哼着古老的童谣,开心极了。
童谣唱:
月亮月亮粑粑,
肚里坐个妈妈。
妈妈做个糍粑,
糍粑变个蛤蟆。
月亮的赤脚板咚咚咚跑到灌木丛,惊得荫处的萤火虫纷纷起飞,无意中将花蕾中蕴藏着的点点火焰给拨亮了,弄出毕毕剥剥的细响……月亮的赤脚板咚咚咚跑到溪流中间,水花四溅,光雾四溅,凉风四溅,欢乐如银色的细雨四溅。溪流汩汩,散发出浅蓝色气息,明灭着浅蓝色光芒,不动声色地,收藏着那些遥不可及的幸福和烂漫。月亮的赤脚板咚咚咚跑到水潭边,坐下来,两只脚丫轻轻伸向蓝黑色的水潭。月亮啊,此刻完全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它忘记了潭底的月亮是自己的倒影,觉得真是童谣里唱的糍粑粑,水潭就是舂捣糍粑粑的石碓,舂呀,舂呀,糍粑粑就给舂得雪白雪白了,糯软糯软了,香甜香甜了……
紫草潭的月亮是用来望的,也是用来听的。
听月的过程,充满审美诱惑和审美感动。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