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短篇小说)
作者:耿志刚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诗经.国风.野有蔓草》
.1.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叫杨国志,二十二岁那年,他路经穆刀沟集贸市场时,蓦然回首,瞥见牌楼下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沐浴在清晨七色的霞光里,恍若一位天仙临了凡间。
杨国志只看了姑娘一眼,便当即在心中起誓:一定娶此女为妻,虽九死而无悔!但要命的是,当时他已经与另外一家姑娘定了亲,只待选定良辰吉日迎娶。
那么,这个故事究竟会如何走向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杨国志二十岁那年,县酒厂到穆刀沟招工,他来到了酿造车间,成为一名合同工,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吃过早饭,骑上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八点准时到岗,这样枯燥的日子,他重复了两年有余。
那是一个立冬后的清晨,日头刚从地平线冒出头,杨国志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子,用口哨吹着一首流行歌曲,经过穆刀沟集贸市场时,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看到市场的牌楼下边,站着一位好似天仙下凡的姑娘,穿着一件粉底碎花的衣衫,头上围着一个红纱巾,挺拔的身材,象田野里的一棵小白杨树,圆圆的脸蛋,红朴朴的,像一个红苹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着长长的睫毛,好像会说话似的,沐浴在晨曦的霞光里,红色的纱巾在风里飘动着,她正哈着手,跺几下脚,嘴里吐出几缕的雾气,像极了童话里走来的花仙子。
杨国志一下子惊呆了!自行车直接撞到前面的石头,栽倒于地上,天呐!只这一眼,便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一下子爱上了这个清纯美丽的姑娘,而且发誓娶她为妻,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可救药了。
从那天开始,他每天准时经过市场门口,而那个姑娘呢,很凑巧,也准时站在那里等车,杨国志由此断定,这个美丽的姑娘,一定是上天特意为他派来的。
“能娶她为妻,则此生无憾矣!”杨国志下定了决心。
.2.
一个冬日的黄昏,树上的叶子凋零了,天空也灰濛濛的,我在穆刀沟镇政府写着材料,不时地望望窗外,这时,有一个人闯进门来,正是杨国志。
我俩是同学也是发小,平日里关系不错,他对我也没啥客气的,进门也不打招呼,只是从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铝饭盒,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今天刚酿出来的原液,我从车间里带出来的,还热乎着呢。”他解释道,“你不是喜欢喝高度酒吗?专门给你带的,保证是纯高粱的。”
我对纯粮酒有种偏爱,忙打开盖子,嗅了一下,满屋飘起了酒香,我承认,这的确是好东西,对我极具诱惑力:“你找我有啥事吧?你小子指定不会专门来送酒的?”
“走,咱去酒馆说,反正也下了班。”他不由分说,扯起我的袖子就往外拽。
在集市门口的小酒馆里,他边喝着酒,边指着集市门口的方向,如痴如醉地讲述了自己的艳遇:“事情就是这样,我一眼就看上了她,也打问清楚了,这姑娘叫静姝,姓穆,是东边柳树棵村的……”
我闻言,闭目吟诵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这是诗经《邶风.静女》篇里的女子。”
“这我不懂,只知道呀,她比我小两岁,在穆刀沟中学做民办老师,这段时间,每天去县里进修,她的父亲是村长,她妈妈在供销社上班,他哥哥考上了大学,分到省里的商贸局……”
我上下打量着他:“你什么意思?不是开玩笑,是真看上人家了?”
“那还用说,不是看上了,而是迷上了,就一眼,这辈子就她了!这几天,天天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这么说吧,离了她,我简直就活不了了!”他已经毫不掩饰了。
我摇着头,坚决地说:“你这不扯吗?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不然,我为啥会找你呀?”他嘻皮笑脸地说。
“你啥意思?我又不认识人家,也不是媒婆,可管不了你这事。”我急忙推辞道。
他凑到我跟前:“我想了个办法,一准能成,但,要看你的本事了。”
“你想娶媳妇,咋还看我的本事?不过,我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我一时也来了兴趣。
“吃柳条拉粪筐,你不是肚里能编吗?你整天写的那些破玩意,又是广播又是登报纸的,我就想呀,让你帮我写几封情书,我也侧面打问过了,那姑娘特别喜欢看书,也喜欢写写画画的,跟你的材料差不多。”他颇为自信地说道。
我起初并没有应承,知道这无疑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但架不住他天天来磨我,而且一下班,就给我弄来一饭盒的酒,还死皮赖脸请我下馆子,我不去,他就赖着不走,恶请。我颇为无奈,只好把酒分给了同事们,大家高兴了,我脸上也有了光,于是在半月后的一个酒桌上,迷迷糊糊中,我竟然答应了他。
“我答应帮你不是不可以,但你需要办的一件事,”我已经微醉了,又喝了一杯,盯着他道,“就是先与你定婚的对象解除婚约。”
他郑重地点点头:“你放心吧,一个礼拜保准办了!”
“咱一言为定,等你办好后,再来找我。”我当时想着,他肯定办不成,因为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农村,一旦定了亲,就相当于结了婚,如果毁婚,那会被扒下一层皮的。毁婚的事情我见过,但成功的,我一次也没见到,明知他成不了,我才答应的,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再我了。
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也是我的私心所在。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同时也让我第一次对亲爱的杨国志同学,有了崭新的认识,并且对爱情的力量,也产生了新的理解。
.3.
那天晚上,杨国志摸黑回家后,就借着酒意,鼓起极大的勇气,直接跟哥嫂摊了牌:“哥哥,嫂子,我,我要跟、跟兵营屯那个女的……不了!”
兵营屯那个女的,是他嫂子的亲侄女,知根知底的,嫂子在娘家哥嫂面前,也是打了保票的,说他的小叔子是如何的忠厚老实云云,而杨国志的父母已经不在,两个姐姐也出了嫁,他眼下是跟着哥嫂生活,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哥哥听了他说的话,以为听错了,把眼一瞪:“你说啥?是不是喝醉了?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我要跟那女的、不了!”他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委婉,但态度却很坚决。
哥哥这次听明白了,嫂子正做着家务,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话,直起身,向他走来。
杨国志明知道危险正向他逼近,但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暗暗给自己鼓着劲:“扛住,一定要扛住,为了幸福,扛住!”
哥哥是那种典型的北方汉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能动手的事,决不会动嘴,于是在嫂子的指责声里,哥哥噼哩叭啦对他进行了一顿暴揍,直到打的他爬在地上,不再动弹。
哥哥指着他厉声问:“说,还不不?”
他咬着牙没吭声,刚抹去嘴角的血,又迎来一顿拳打脚踢,后来哥哥还动了棒子,打得他实在受不了,才吐了核:“哥,我不不了。”
后来几天,因为起不了床,所以就没有去上班,我也难得清闲几日,到了他许下的一个礼拜后,见一直没有动静,我就知道,他的计划已经破灭,他的美梦烟消云散了,就笑了笑,对他的事不再记挂。
.4.
万也没想到的是,进了腊月的一天,我在镇政府大院里,又看见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脚也明显一跛一拐的,虽然清瘦了许多,但眼睛却贼亮贼亮的。
进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操旦,本来想着一个礼拜解决战斗,没想到用了一个多月,轻敌了,是我轻敌了,嘿嘿。”
我睁大了眼睛:“怎么,你真的跟对象解除了婚约?”
“错,不是我跟人家解除了,是人家跟我解除的,”他轻松地笑着说,“真费老鼻子劲了,差点就牺牲在奔往爱情的战场上。”
听着他的讲述,我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挨了哥哥的暴揍后,根本就没死心,等伤好能下地了,就拐着腿,又偷摸来到了女方家,直接跟定亲的姑娘提出,要解除婚约,原因是我看中了别的姑娘,他还大方地许诺,彩礼就不往回索要了。
这事迅速反馈到了哥嫂耳朵里,他拖着伤腿回到家时,哥哥已经提着棒子站在门口,他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暴揍,就乖乖走到哥哥跟前,先把头抱住,蹲在地上,然后把脑袋深深地扎进裤裆里,他汲取了上次的经验,怕再把脸打花了,见不得人。
这一次,一直打到后半宿,他才承受不住:“哥,别打了,我保证,再也不不了。”
谁想等他好了伤疤后,竟又来到了女方家里,再次提出解除婚约,然后再一次回到家里,主动让大哥暴打了一顿,这个过程中,哥哥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毁约,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样的事情经过三番五次后,女方终于忍不住了:“坚决解除婚约,彩礼不退!”他的嫂子则愤怒地吼道:“分家!”
于是,他与哥嫂分了家,被赶回父母先前住的老宅子,哥嫂再也不想管他的“闲蛋事了。”
从那天起,杨国志的名号在村里突然响亮起来,走到那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全村人都知道他退了婚,多少年村里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更多的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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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蓦然感觉事情不妙,杨国志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硬是把好好的婚事给搅黄了,今天来的目的,一定是让我帮他成全,把那个叫穆静姝的姑娘追到手,这个念头一闪,肩上的压力一下子沉重起来。
“我不管,反正你说过的,让我推掉了那边,你就帮我的。”杨国志带着明显的赖意。
我迟疑地说:“既然这样,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可不敢保证能成。”
杨国志笑着:“解除婚约,这么大的事,我都能办到,追一个姑娘,还能比这更难?”
“你说的轻巧,那你自己去追呀?”我生气地说。
“我不是不会编吗?我要能编,还求你做啥!”他拽起我的胳膊,“走,咱去酒馆,好好谋划一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让咱俩给惦记上了,她本事再大,也逃不出老佛爷手心。”
那天,谋划的结果是:他负责打探姑娘的情报,以便做到有的放矢,我呢,根据情况,然后写出情书,让他想尽办法送到姑娘手中,再根据回馈,制定下一步的办法。
我被他生生拖到了贼船上,只好与他同流合污了。
根据杨国志提供的情报,我初步做出判断,那个叫穆静姝的姑娘,一定是个文艺爱好者,能写会画,好读书,小资情调浓厚,是个典型的小布尔什维克。而我呢,也喜欢看书,喜欢写小说啥的,应该能与她的思想合拍的,我一下子找到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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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写出后,我让杨国志回家认真地抄写了一遍,然后设法送到了姑娘的手里,再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我隐隐觉得,她一定会回信的,因为我写的并不是求爱信,而是一封探讨理想和情怀的散文,只是里面隐含了对她的倾慕,也许,冰雪聪颖的姑娘,已经嗅出了什么。
最焦急的当然是杨国志,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来向我汇报,已经起了满嘴的水泡,我看着都有些心疼了。
到第七天的时候,果然回信了,杨国志欢天喜地跑来,扬着那封信,但拆开后,内容却非常简单:承蒙关爱,目前正备考国办,无暇顾及其余,请务再扰,多谢了。
没有署名,没有情感色彩,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杨国志抓耳挠腮,急得直转圈。我却不慌不忙地安慰道:“没有那个姑娘一封信就会搞定的,这既是姑娘的矜持,也是试探,再写无妨。”这么一说,杨国志马上又高兴起来。
第二封信,我改变了战术,不再写的那么文才飞扬,而是拉起了家常,说起了自己的爱好,比如喜欢看书,美食,爱好运动等,意在与她产生共鸣,我觉得,只要在某一点上与她共鸣,事情就会逆袭而成。
但第二封信又如石沉大海,几天没有动静,杨国志不再焦急了,学会了耐心等待,他下了班,就坐在我的床头,望着外面的天空,像一块石头似的,一言不发,望着外面的枯枝出神。
到第六天的时候,又有了回信,内容明显多了几句:“我也喜欢看书,美食,运动,但目前还没有谈朋友的打算,再次致谢,请勿打扰。”
这次有个明显的变化,就是将上次的“请务打扰”,变成了“请勿打扰”,务和勿是有区别的,我是教过语文的,她也是教语文的,我觉得自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是愿意与我交流的。
第三封信,我又改变了战术,着重写了自己对几篇流行小说的看法,比如《哦,香雪》《爬满青藤的小屋》等,这些小说当时火的一塌糊涂,我相信她一定会看过,而且也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那是文艺复兴的年代,年轻人都喜欢看小说,就连集市的摊子上,到处都是文学的杂志和报刊,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年代啊!
果不其然,第五天她就回了信,还认真地写出了对那几篇小说的见解,这让我大喜过望,已经突破了她的防线,下面的路就会平坦多了。
为此,杨国志特意把我请到县城,找了一家好的酒馆,热烈地庆贺了一番,然后又请我到大众澡堂搓了澡,看了一场电影。
第四封信,我就写得有些随意了,开始问候起她的生活,并善意地寻问她的爱好啥的,三天后,她便回了信,谈及了自己生活和工作中的一些感悟和困惑,我放下了心,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第五封信,我就着她的话题,也谈了自己的感悟和困惑,仿佛两个人成了知己的朋友。
第六封信,谈及的内容越来越广泛,她对我已经不再设防,并且愿意和我进行交流和倾诉,我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她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第七封信时,她竟然提出了要见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是杨国志措手不及的,因为她虽然每次都认真抄写,但毕竟还没有与姑娘的思路完全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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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我们俩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制定出了多种应急方案,主要是面对她可能提出的问题时,能及时做出应答,尽量不能让人家看出太大的破绽,甚至还定了一个装傻装愣的方案。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那个有着朦胧月光的夜晚,月上柳梢头后,杨国志和穆姑娘在麦场见了面,谁也没想到,杨国志并没按套路出牌,他见到心爱的姑娘后,多少日子的激情暴发了,突然就失去了控制,把所有设计好的场景全弃之脑后,而是大胆地走上前,一把将姑娘抱在怀里,并强行亲吻了她。
姑娘被这突然的袭击吓住了,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和抵触,但过了一会儿,就柔软了起来,就像干渴的土地,被一场及时雨湿润了,最后,她呻吟着倒在了杨国志的怀里。
那天夜里,两人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傻傻地亲吻着,羞涩地笑着……
原来,姑娘因为七封信的铺垫,已经完全接受了他。
第二天,杨国志连夜请的媒人,也是她的表姐,径直来到了穆府上,刚开始,穆父坚决不同意,因为他已经为女儿物色好了一个东床快婿,是镇政府的一个司法助理,刚来的大学生,要紧的是,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县里一个局长,并且年轻人在学校见过穆姑娘,已经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做父母的,到底没有扭过女儿。
那年的腊月底,杨国志将最心爱的姑娘,迎娶到了家中,至于以后的婚姻幸福如何,那则是另一个故事的内容了。

作者:耿志刚,河北正定人,自由撰稿者,河北省作协会员,曾创作小说和剧本多部。其中剧本《阳光洒满村庄》获全国大奖,小说《酒痴》获全国征文奖。
此篇为小说系列《穆刀沟记事》之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