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素有爱竹情结。《诗经》就有篇章:“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借南山修竹茂松,喻兄弟和谐,亲密无间。唐人刘禹锡赞竹“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东坡居士爱之尤深,谪居海南依然抱持“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至郑板桥,一生写竹画竹,以竹自比,愈加传为美谈。 我之爱竹,本也是喜欢它秋月春风里的婆娑影姿,欣赏它节节向上的君子风度。然而一次井冈山之行,一次零距离接触,一次不期而遇的交谈,让我感受到的竹之品节、竹之神韵,就远不止于喜好和欣赏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金秋十月,我参加红色之旅,第一次登井冈山。行前,心里默念中学时代喜爱的课文——《井冈翠竹》,人未到井冈,情已在竹海了。待走进莽莽苍苍绵延八百里山川,戴上八角帽,身著红军服,更觉得神气,游兴亦高。这里,有峥嵘往昔留下的记忆,也有日月精华、天地合璧造就的景致:挑一担箩筐,攀登朱毛走过的挑粮小道,你会慨叹前人创业的艰难;气喘吁吁,登临高耸入云的黄洋界,你会耳畔回响,那一声“报道敌军宵遁”的炮声;骋怀极目,绿岭千重竹海如涛,晴川披彩秋色烂漫,你会忘情秀岭峻峰,感叹天地造化。一行人不管来过的、没有来过的,穿行在历史画卷与生态图景里,都有发现、有感悟、有收获。唯独我,暗自在井冈翠竹的世界里牵牵挂挂、寻寻觅觅。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个无形向导,要给我某种暗示,让我兑现内心的情结。
这里的竹啊也真多,从山外绵延到山里,从坪坳伸展到岭上。它们有小片丛生的,也有看不到边际的;有寻常质朴的毛竹,也有名贵的实心竹、罕见的方竹。我一路流连一路拍照,不时地询问导游,请教当地人,不觉落在了后面。
已是向晚时分,夕阳在山,游人渐稀。我独自来到一处坡地,坡上也散落几丛稀疏的竹林,在秋风里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我放慢脚步,悄悄过去,听它们耳鬓厮磨,窃窃私语。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却看到竹节间长出枝条,枝条上开出淡紫色的花。我好诧异,竹子开花似乎只是一个传说,一个童谣,哪里会真的见到!再凑近了端详,就见那一杆杆修竹,从半空里的枝节处生出一穗一穗紫色的苞,苞里又抽出洁白的花。那米粒般的花蕊就在秋月里,在晚风中缓缓地、静静地轻颤。
“您没看见过吧?这是竹花。”我从疑惑里回头,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和善地跟我打招呼。接下来是一次让我终生难忘的交谈。井冈老人告诉我,竹子是开花的,但一生只开一次,有的几十年,有的要到上百年。“为什么一生就开一次花呢?”我更感惊奇了!老人说:竹子和人类一样,生性敏感,它喜爱温暖潮润的环境,择善而居。如果气候太过干燥,让它焦躁不安,难以生存,它就会拼足气力,开花结实,然后挺立着,枯死!它的果实则随着苦风凄雨、漫天霜雪,飘转沉浮,零落东西。一旦找到适宜的温床,湿润的环境,就在那里生根发芽,破土成笋,开枝散叶,节节攀升,直至俯仰天地,伏脉千里,苍翠了重峦叠嶂,展现出勃勃生机。“这就是凤凰涅槃啊!”我情不自禁,击掌赞叹。世界上竟然有这样性格决绝的物种,选择这样并非传说的“涅槃”模式,当它感受到生存危机,便毫不犹豫毅然决然,拼将一腔热血,绽放生命之花,缔结坚强果实,以老一代的刚烈献身,换取新一代的茁壮成长!
听着老人的话语,望向眼前的竹丛,我由赞叹而沉思,由沉思而震撼了。这还是我熟悉的摇曳多姿的南山修竹,是我喜爱的虚怀若谷风霜高洁的苍山劲竹?是又不是,熟悉而又陌生,此时此刻它在我心里升起更崇高的形象:牺牲自我抗争命运,勇敢地维护竹类的尊严——刚直向上,宁死不折;牺牲自我完成涅槃,壮烈完成生命传承——薪火不绝,生生不息。
我再一次凝望竹丛,挺立的干,茂密的枝,紫色的苞,星白的蕊:寻常时节,它自有婆娑之姿,也不失刚劲之力,天行健,地势坤,宛若古代英雄,侠骨柔情,剑胆琴心;存亡之秋,它一展壮烈情怀,呈现勇毅精神,以无声的绝响,绽放生命的礼花。这就是井冈翠竹的品格,谦逊而自强;这就是战地生灵的风韵,豪气干云,壮怀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