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市年忆2 看大戏
屈化民

商州北乡腰市镇,古来就是戏窝子。东过小黄川,就是双戏楼。到根斗湾,关帝庙前,两座戏楼,并排立站。在解放前后,村村有戏楼,处处把戏吼。公认最好的戏,要数“街里的戏”、“上集的戏”。本文重点忆述,七十年代以后,腰市、上集两村,唱戏、看戏故事。
大概一九七四年冬,程村家庙灯泡亮明,传来打板拉胡的声。大队夜晚排戏,大人碎娃围观。随即在街西背后,在我家自留地边,搭起临时戏台。从三十到初三,连续几晚锣鼓喧,连演三场《杜鹃山》。台下人挤人,前胸挨后背,拥来又挤去,踏掉脚后跟。民兵维持秩序,抡着皮带震人。观众看了又看,个个陶醉戏间。大戏唱得很焦火,铜器家伙震耳朵。唱腔从头到尾,不是代板就是二六。演员三娃子调侃,说这是代板剧团。
春到来,建戏台。大台子建起来,房山豁开台面,造飞檐仿古建,在川道未曾见。建筑师兼大匠人,是鹤发驼背的解木匠。他年幼时,跟随师傅,“走的路多,做的活多,受的罪多”,整修丹凤花戏楼,丹江两岸显身手,武关古镇抡斧头,武汉三镇足迹留。这年春节新台面,上演全本 《枫树湾》。整个街镇,娃子女子,放下筷子,搬起凳子,来到场子,抢占位子。上村下院,东西三川,乡党成群来把戏看,有的上树爬坐房檐。我妈扛来木梯,搭在供销社院墙,让娃坐梯子看戏。那时未建 “西大街”,也没围墙挡戏台,剧场面积大呔呔。角角落落人头攒动,观众来自十里八村,东岭的西川的,江山的庙湾的,沟沟的岔岔的,坡坡的垭垭的。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更没微信,电影很少,图书不多。文娱活动贫乏,农村生活单调。过年不看戏,在家做啥呀? 农民看大戏,苦中作乐哩。天黑关猪锁门,引娃承携老人,全家看戏听戏。耍钱的“轱辘子”,撂下碗碗子,离开牌桌子,上街看戏呀,给眼过生呀。
此后两年,先后排演《枣林湾》、《磐石湾》。三十初一晚,街边戏唱欢。初二去砚川,初三到张涧,赶场把戏演。砚川台面如炕头,演员连续翻跟头,一下翻到台下头,砸到观众脎(sa)上头。幸亏山里人皮实,飞来肉弹没出事。台下战惊惊,台上乱哄哄。大幕拉合又开演,演到雄鸡叫头遍。三个川道的人,美美过了把戏瘾。
唱过“三湾”大戏,文化气氛宽松,全国上演“老戏”。那个时期,时兴唱戏。卡拉OK,还没兴起。时髦歌舞,还在外地。戏剧之乡,幸逢春季。所在腰市村(队),年年春节唱戏,从三十唱到初六。回想那些年,秦腔传统戏,几乎演个遍。时至今日,还能记得《烈火杨州》、《野猪林》、《芦花荡》、《杨满堂》、《铡美案》、《窦娥冤》、《屠夫状元》、《周仁回府》的剧情。老少观众,或多或少,看过听过一系列剧目,比如说《一捧雪》《二进宫》《三滴血》《四进士》《五典坡》《六月雪》《七星灯》①《八件衣》《九连珠》《十五贯》。
要说表演《十五贯》,水平可比县剧团。屈江民演况钟,郭安家演过于执,陈芳婷演苏戌(xu)娟,屈天芝演熊友兰,王智祥演娄阿鼠。戏骨尽出,全情投入。特别是东岳庙访鼠一出,把鼠态演绎得淋漓尽致。主角配角,演的都好,惟妙惟肖。屡看不厌,好评如潮。男女老少,津津乐道。称赞清明为民官,怨骂糊涂浆子官。
将近二十年,排戏又上演,演戏一长串,涌现出一代代唱家子、各行当台柱子: 除过上述几个人,还有老生程顺民,丑角程钢军,大净屈江文、毛净程宝善,老旦屈胡胡,正旦屈会灵、丑旦程亚莉……如同明星,受人夸称。台上角色和演员,被人用来谝闲传。唱念摆枝和作派,成了饭桌“下酒菜”。人把江民叫 “况钟”,把江文叫 “包公”。哥弟把式,因戏出名,受人吹捧。供销合作社,几年包专场。点名要江民主演的《打镇台》、《放饭》、《十五贯》。
看戏的人说,腰市街的戏,“大箱主”的魂,“二箱主”的名,“黄亮子”②的声。老虎不吃人,名声在外; 唱的好坏,历经几代。解放前那年,去中乡献演,连演几场子,轰动各村子。吹火出岔子,溅起火星子,点着幕帐子,烧毁戏台子,咚下大烂子,吓的尿裤子,连夜担箱子,跑回老窝子。屈村有个女们,正月初三熬娘家,只为上街看戏呀,看了一场又一场,咒骂奸贼赞忠良。连看几天又几晚,夸称小姐叹丫鬟。白天替古人担忧,晚上看剧情泪流。大幕拉,回到家,娘家妈,上炕啦。妈问看的啥戏,她一时想不起。妈说记不起来快睡,顺口把背墙上的油灯一吹,这一吹唤起了灵感,她忙说“猪吹灯舍饭”。看戏入了迷,竟然误归期,比公婆规定的时间,晚回了一天半。到了初八,回到婆家,刚一进门,就遭鞭打,头发散啦,裹脚绽(can)啦,滚蛋蛋啦,吱哩吱哇,哭大叫妈。
看戏人多,七嘴八舌,你评我说。有人说瞌: 街里的戏,上集的戏,都是好戏,互不服气,南北攀比。你演《红色娘子军》,我演《洪湖赤卫队》; 你唱《游龟山》,我唱《游西湖》; 你演《游西湖》,我演《法门寺》。你宣扬祖先功迹,演招牌戏《郭子仪拜寿》; 我弘扬忠孝美德,排拿手戏《朱春登舍饭》。你文戏好,我武戏嘹。你有老丑毛虫,我有大丑永定。你有板胡昌运子,我有导演天运子。你敲板顶呱呱,我场面有唢呐……还有人说,张村郭村,许多戏迷,今黑往南,明晚朝北。两边看戏,都不得罪。看戏的时候,一般人看热闹,看家子看门道。有的戏精,专挑毛病,发现上集村一折戏,上梯子登了七步,下梯子下了八步; 看到腰市街一出戏,进门跨门槛,出门没抬脚……
谝的正起劲,冒出庙湾人,话向上集村。他说“阿达的戏?街里的戏,不吃不喝也要去(qi)。上集的戏,裤子脱了都想去。” 说黄龙架边戏窝子,人人都是唱家子,鸟也会唱戏调子。有一次在老戏楼上唱眉户,打板的刚敲 "吃打吃”,台口檐(chuan)眼窟窿的燕啦喳,随即齐声附和“喳喳(zhua)”!上下呼应起板啦。这些鸟鸟,戏听多啦,懂板头啦,通人性啦,真是神啦。” 说每年初一吃过年饭,尧沟、李坪、石板河,黑沟、杜村的小伙子,成群结队一帮子,来到上集戏场子,家庙前面占位子。有一年初三干早,二杆子到处喊叫:我日他妈,快去看嘎。戏台前的砖墙上,留下两个血手印,夜黑来看戏挤疙瘩,把大肚子婆娘挤小月啦! ”
多年走河坝,难免湿鞋袜。唱戏唱多啦,偶尔出笑话: 唱《柜中缘》时,柜子里有个钉子,挂住李公子的裤子,他猛然出柜子,露出了精尻子,人笑的捂肚子,逗得淘气撒欢子。演《狸猫换太子》,公公脑子出岔子,一时糊涂戴胡子; 八王子急着上茅子,上场忘了挂髯子。程村安宁子,专演丑角子。他想学须生,表演单闪翅,却没那本事,也没那戏份。于是独自瞎琢磨,自主发明胡成精,在一只帽翅的弹簧中,插进一根细棍棍。这样走在台子上,总是一边闪翅膀,总监一看气得慌。
到了八十年代初,河南南阳驻马店,来了民间豫剧团。全团戏子,借住各户。北头老院子,我家祖屋中,住着女团长。她们生活简单,为了省事省钱,几天不卸妆,也就不洗脸。这帮人安营扎寨,过大年献戏连台,使春节丰富多彩。人们看乱弹看多了,觉得外来戏也嘹。就像臊子面吃腻了,换口味咥碗烩面,吃起来别有风味。豆面汤喝惯了,来碗糊辣汤也中。《朝阳沟》好看,《卷席筒》好听,《七品芝麻官》有味。锣不同,琴动听,戏相通,都能懂。
注:
①《六月雪》又名《斩窦娥》,《七星灯》又名《诸葛亮祭灯》。
②“大箱主",名屈映南;“二箱主",名屈湘南。是民国时期屈村娃娃戏班班主,是商洛梨园的鼻祖之一。“黄亮子”是这个剧团的演员,声音宏亮,在没有扩音器的年代声振全场。
作者简介:
屈化民,商州腰市街人,定居咸阳市区。曾任某国防厂处级干部,历任党总支书记、政工师,《中国电子报》特约记者,县政协委员,广东民营企业高管,广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