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禽记趣
陌上客
退休住到乡下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养鸡。早年我下放农村劳动时,也养过数量不多的鸡,虽只是劳动之余的一项副业,但却曾是全家物质生活的重要补充。那时孩子们最盼望有客人来,鸡蛋是待客的食品,贵客来了才会杀鸡,孩子们沾客人的光也能获得一餐奢侈的享受。见到有客人来,孩子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妻子却避着客人小声嘱咐他们:别抢菜,斯文点。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现在回乡下定居,生活条件好了,鸡蛋鸡肉早已不是稀罕物,我们却还是积习难改,又重操起旧业来。我们每年养十多只鸡。后院圈起一道围墙,成了鸡们的理想王国,它们在里面啼叫、争斗、游逛、棲歇。 主要是养母鸡,图它生蛋。到产蛋的高峰期,一天能捡五六个蛋,白花花的堆在鸡窝里让人看着高兴。头两年也养了一两只公鸡,准备自家孵小鸡,待到长成了,女儿和儿媳听人说公鸡给小孩吃了长个头,于是等不到它做父亲,就宰了给孙子外孙吃了。有时候也喂两三只阉鸡,阉鸡个头大,肉质细嫩,那是留着过年吃的。 鸡总在咯咯地叫着,讨食时叫,争食时叫,生蛋了更免不了叫。隔着围墙与邻居家鸡、邻居家狗的叫声此起彼伏,真个是“鸡犬之声相闻”,为静寂的乡村平添了几分生气。偶尔想起陶渊明的“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的诗句,来了诗兴,也信口吟成了几首诗。这些东西,后来我把它们辑成一卷,称作《乡居杂韵》。虽然粗糙,但于我自己可以消闲破闷,发给朋友看看,或可供酒喷饭,所以也敝帚自珍。 老伴收获鸡蛋时高兴,于是不计成本,加大投入,一群鸡吃的谷子,比人吃的粮食还多。每到喂食时,但见群鸡拥挤腾跃,争斗抢食,大鸡啄小鸡,老鸡啄新鸡,常常把食盆也蹬翻了。老伴有时不得不把过于强势霸道者赶开,给弱小群体开小灶。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自然界的法则在这些家养鸡群里得到了直观的体现。
农历八月,桂花满地,鸡对它却不屑一顾
若讲效益,把成本都折算进来,我们今日养鸡其实是亏本买卖。但由于能得到精神的享受,那就不能只算单纯的经济账了。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与在城里买鸡蛋鸡肉吃,那感觉是不同的,总觉得自家的鸡和蛋味道更鲜美,在获得物质享受快乐的同时,更有一种旁人难以体味到的精神愉悦。给儿女和亲戚朋友们分享自己的劳动果实,还会特意夸耀两句:这可是真正的绿色食品,跟市场上买来的可不是一个档次哦! 看到他们高兴和感激的神色,就更高兴了,真正体会到了“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乐趣。 当然,说到养鸡的精神享受,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正面的前文已述,负面的主要来于它们对环境卫生的破坏。如今的乡下,鸡不准放养,一群鸡圈在自家后院里,一天下来,满地鸡粪。打开后门,看到这些脏物,实在是有点沮丧。老伴是一个极爱卫生的人,每天两次清扫后院鸡舍,时不时还用水冲洗。一把用“铁扫把草”扎成的扫帚,一个多星期就报废了。就这样也只能勉强维持后院的相对干净。喜欢鸡和鸡蛋,讨厌鸡粪,这两种矛盾的感受,前者大大超过后者,所以始终没有中断我们的养鸡事业。 后来种了菜,才发现鸡粪并不是一无用处,它是种菜的上等肥料。乡村现在没有了旧式厕所,粪便同城里一样,都经过消滤池处理由下水道排走,上好的肥料当然也随之流失了。养鸡以后,我在菜园里安放了两口大缸,把每天清扫的鸡粪收集起来,泡在里面发酵,再掺入一些油菜渣,基本解决了种菜的肥料问题。用鸡粪做肥料,不惟经济,菜的味道也比施用化肥的更香甜可口。用鸡粪做肥料种菜,种出来的菜叶子既给人吃也供鸡吃,鸡舍和菜园形成了一道绿色生态循环链。化废为宝,那肮脏的鸡屎在我眼里也就不再那样令人憎恶了。
鸡院与菜园连成了一条绿色生态链
养鸡之余,老伴又养了几只鸭(有一年还养了几只鹅),是那种个头很大的鸭子,乡里人称做“洋鸭”。鸭与鸡关在一起,吃相同的食物,住相同的屋子。一群鸡相处久了,争斗会逐渐减少;但鸡与鸭始终不能和睦相处,争斗成了它们的常态,真是应了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吃食时,鸭仗着个头大,脖子长,时常驱赶鸡。大多数时候,鸡退避三舍。有时候,健壮的鸡也会与鸭子相互争啄,腾飞扑跃,其激烈程度远超过了鸡们的窝里斗,须得人来干预,才能止息这鸡鸭大战。我有时候并不驱赶,袖手旁观,任它们在那里扑跃腾飞、以喙相搏,从中得到片刻的乐趣。 咋一看起来,鸡比鸭灵活。喂食时,鸡常常跑在前面。到了该喂食的时候而没有喂食,有的鸡甚至会敲啄关着的门扇提醒你,或者衔住人的裤脚拉扯。鸭看起来很笨拙,走路摇摇摆摆,与鹅相似。古人说“笨鹅”,但未见说“笨鸭”,可见鸭其实并不笨。母鸭生的蛋比鸡蛋大,而且多在晚上或早上生蛋。它生了蛋,你如果捡起来了,第二天它就不再到老地方生,会换一个地方。有时候,它还会衔来一些柴禾、杂草盖住它刚生的蛋,你必须在它所到的各个地方仔细搜寻。 养鸭与鸡有一点很不同,鸡畏水,鸭爱水。我家菜园旁边有一口池塘,于是每天老伴将鸭放出来,赶到池塘里。池塘成了鸭子的天堂,它们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浮游,嬉戏,觅食。开始时,鸭子下塘以后不愿上来,每天要人驱赶。多数时候,到了傍晚我们拿一根竹竿吆喝两声,它们才慢腾腾地不情愿地上岸回家。偶尔的,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它们不听招唤,总赖在塘里不肯上来。我到东岸,它游到西边,我到西岸,它又游到东边。与老伴两面夹击,它们就游到塘中间悠哉游哉地看着我们。有一次是一个要下雪的天气,几只鸭子又故伎重演。天快黑了,我们担心鸭子在水里会冻坏,于是软硬兼施,赶它们上来,可它们偏不理会我们这一番苦心孤诣,反而挑战似地望着我们,不肯上岸。气得我牙痒痒的,恨不得立即抓起它们来宰之而后快。但我纵然是怒发冲冠,也只能徒唤奈何,不得不放弃了围追驱赶的念头,恨恨地咒骂着“今晚冻死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牲”,一边悻悻地回家。那晚果然下了一场雪,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我担心那几只鸭子,开门一看,只见五只鸭子嘎嘎地叫着,头顶和背上还残留着雪,站在后院门边探头探脑地望着我。老伴连忙把门打开迎接它们凯旋,给它们加餐进食。
老伴望着自己喂的家禽,大概也在进行某种审美享受吧?
养鸡养鸭并不能只只成材。大抵买来十只小禽,最多能长成六七只。不仅会因瘟疫夭亡,有时候还会因各种天灾人祸造成损失。我眼见着活泼泼的鸡鸭突然染病,不吃懒动,几天功夫就死去,禁不住为生命之脆弱而嗟叹。除了瘟疫死亡之外,还有其他的意外死亡。例如兽类的侵害骚扰。乡下现在少有人烧柴火,没有人再砍柴,加之注意生态环境保护,树木杂草多起来了,一段时间差不多绝迹了的黄鼠狼也渐渐多起来。有一回,我们村一户人家接连不见了鸡,开始以为是人偷吃了,后来有一次撞见了一只硕大的黄鼠狼从他家鸡窝里钻出来,这才知道是黄鼠狼卷土重来了。
除了野物危害之外,家狗有时也会成为鸡鸭的威胁。我们家的鸡有一次被邻居家的狗驱赶慌不择路钻进了下水道。下水道纵横交错,低矮狭窄,进去以后很难找到出口。我家这只鸡进了这迷魂阵以后几天没见出来,看来是凶多吉少了。一直过了五天,我们已经放弃了它回归的念头,忽然见它一身污泥,形销骨立地出现在我家门前。老伴又惊又喜,双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它进了门,给它开病号饭喂水喂米。
我私下猜测,那只死里逃生的鸡,在那黑暗肮脏的下水网道里,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拼死挣扎,几番的曲折迂回,才最终找到出路,见到光明。于是又禁不住想,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命之脆弱与生命之顽强,总是相与表里,相辅相成的,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莫不如此。珍惜生命而又顺生乐死,这才是关于生死的自然之道。于是又联想起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中“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诗句来,似乎对其间的人生哲理,较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关于养禽之趣,之乐,之劳,不能一一尽述,聊以为记。
癸卯年仲冬于陌上居
附: 《饲鸡偶得》
鸡鸣争食处,犬吠隔墙时。
昔困荒村久,今回故地迟。
懒寻鹦鹉粒,难觅凤凰枝。
纵有啼声远,痴心只自知。
我的陌上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