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关岳父!我的思念像这夜的雨
文/栗洁春
父亲节又快要到了。
整整十四年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格外的想念我的岳父。一来因为这一天就是有关父亲的节日,二来因为岳父就是在这一天离开我们的。
岳父叫武士林,中共党员,生前是峰峰集团万年矿的一个中层干部。在我们家人眼里,他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但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
岳父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我进入武家这么长时间,居然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而我了解这件事,却是在岳父离开我们之后,听大舅哥说的。他说,岳父是在1949年初参加革命工作的。那一段时间邯郸、马头至河南安阳一带的战事异常激烈频仍。解放军在南响堂寺的几个石窟里组建了一个条件十分简陋的小兵工厂,生产一些简单的枪炮弹药,支援前线。当时,岳父也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赶着十几头毛驴,驮着经过伪装的装满了弹药的马搭子,穿梭来往于马头、邯郸、彭城之间,把弹药交给围困邯郸城的解放大军。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岳父练就了一双铁脚板,后来无论他在哪里工作,离家有多远,他上下班回家都是“开”着这辆“11号汽车”。还听大舅哥说,岳父左边脸颊上的那个深深的疤痕,就是在一次往邯郸运送弹药的路上被流弹擦伤而留下的永久的记忆。
战争结束了,根据上级部署,兵工厂要整体搬迁到山西太原。这时候,岳父犹豫了:家里父母年迈,哥嫂体弱多病,还有一个刚刚几岁的孩子。他要离开,会一身轻松,也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但家里就真正的成了一个很成问题的烂摊场。他要留下,就意味着他必将承担起整个家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沉重负担,而且就在眼前的自己以及未来的孩子孙子的美好前程也就都将永远和他“拜拜”了。但是岳父顾不了这些了,他是个孝子,思前想后,最终决定留下来。他采取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回到地方,一方面参加热火朝天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大建设,一方面照顾家里的老老少少。就这样,组织上一纸介绍信把他安排到了现在的峰峰矿务局四矿。从此,他就矿上家里两边跑,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下班步行回家伺候父母哥嫂和小侄子,直到把四个大人伺候到老,把小侄子伺候到大又给他安排了工作成了家才和他们分开了住。再后来他又调到通二矿,最后从万年矿退休。
岳父几十年里一直珍藏着一个当年支前时装弹药用的马搭子,那是他当年穿越枪林弹雨沐浴革命战火洗礼的亲密战友和有力证“人”,他一直把它压在衣笼子的最底层很少示人。在他去世后全家人一起收拾他的遗物时,才翻了出来。我毫不犹豫的把它要了过来,拿回家也像岳父那样,把它珍藏在我家的大衣柜最底层。直到2015年我举家入川时要带的东西太多,再则更重要的是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自私,这么好的革命文物应该到它应该存在的地方,用它被战争淬火的成色,再一次实现它应有的价值,去教育影响千千万万的革命下一代。正好山底地道抗日遗址博物馆正在全区范围内征集革命历史文物,我就联系了博物馆董事长马勇,把它无偿捐献了出去。相信岳父对我的这个做法不会有意见的!
关于岳父究竟是离休还是退休这个问题,大舅哥还曾说到,他曾经在多年前就这个问题建议岳父,希望趁着以前一起共事的老人们都还健在去找找他们,让他们给出个证明,再去山西跑跑,翻翻档案,接上关系,因为离休和退休的待遇差距很大。但是岳父却很不以为然,更不为所动,淡淡的说“和那些早就牺牲了的先辈战友们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健健康康的活着,国家还月月给发着那么多的退休工资。幸福的哩。”所以这事也就压了下来,没了下文。
岳父有个妹妹,当年嫁给杜庄村一个在矿上工作的,有一个小子。那丈夫后来在矿上发迹当了官,就嫌弃她抛弃了她。妹妹就有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脑子就出了点问题,就带着儿子在四矿南边龙池沟的沟壁上自己挖了个窑洞住了下来。岳父劝了好多次也没有任何效果,只好就隔三差五的买些东西去那里坐坐,直到四十年后把妹妹和她的儿子都打发了才了结。
几十年里,岳父在单位上的工作表现如何,几个孩子都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来不在家里讨论工作和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但每年的“五一”、“七一”的前夕还有年底,都会看到他从矿上回来时,带回来一件两件雪白雪白的背心、汗衫或什么别的什么纪念品,上面都会写着“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或者“先进生产者”等几个鲜红的字样。但是那些东西一进家门也就与他无关了,他从来不穿不用不看。
在农村,修房盖屋是百年大计,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家里都格外的重视,尤其是梁檩木实窗户门口的选择。在那个年代,国有大矿坑下巷道里打“点子”用的坑木——也就是支架——都是上好的木料,盖房当梁檩木实当然是最好不过。岳父家盖新房子的时候,他正好在通二矿的一个坑口——青年矿当书记,要想用点木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他就是不用,一根也没用。他说“那是公家的,不是咱自己的,不能用。给钱也不行。”所以岳父家盖房子用的木料都是从木料场买的,而且都是花大价钱买的最好的木料。农村盖房往往要拉很长的战线,地基批下来以后,准备石料木料砖瓦水泥河沙,匠人上工以后打地基砌墙上梁漫顶捶顶,乃至小工们的搬砖和泥等等等等,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由家里的主事人料理经由。但岳父就不是这样。在家里盖房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没请过一天假,没旷过一天勤,甚至连迟到也没有过一次,甚至连上梁这样的大事他都没有在家,只是在上班走之前一再叮嘱家里把吃食弄哩肥范点,多割几斤肉多熬点大锅菜再买几瓶好酒几条好烟,“嫑小气!都弄的宽奢奢哩!让匠人们小工们吃好喝好。”他还说,咱既然把活儿交给了匠人,就要充分信任他们。说完一甩手戴上草帽提上小皮革包就往矿上上班去了,直到傍晚太阳落山了才回来。
我调到市区工作以后回家就少了,但每到周末岳父都要到东村口路边和一帮老人闲聊。其实,岳父的闲聊并不是闲聊,是有用意的。他总是不时地向村东路的尽头瞭一眼,心里好像总有那么点期盼。但凡我们的身影一露面,他就起身走了。等我们来到路口,老人们就一哄声的说“赶紧回去吧!恁爹去割肉给恁做好吃的了!”不一会儿,岳父就提着一绺五花肉一把韭菜回来了。岳父走进厨房里煮肉剁肉焖粉条切韭菜烫面和面调馅再上锅开蒸,最后一锅一锅的烫面角就端上了小饭桌!毕竟年过七十了,但他做这些的时候却从不让我们掺手,坚持自己干!“我来我来我来!恁又不知道咋弄里!”在岳父一辈子大几十年的美食概念里,烫面角是普天之下最美味的食物,没有之一!所以,只要我们回去,他都是一马当先跑前跑后当仁不让的给我们展示他的美食绝技!
2007年初夏的一天,我正在一个企业开会,突然接到爱人的电话。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对我说“咱爹是癌症,食道癌!坐在市区大街上,说要回家!”我一边宽慰爱人一边想着什么办法能挽留岳父。我说让父亲先住咱家里,我回去了再想办法找好医生好好查查。爱人说他不去,就拧着劲一直说要回家。我就只好跟领导请了假,带车赶回市区。到了总医院门前,只见岳父坐在马路牙子上,清癯黧黑的脸仰起来向着我只笑,嘴里不停的说着没事没事没事,回去吃点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我让他先住市区明天再去找人好好查查。岳父一咬牙嘴里坚定恳切的吐出几个字“不去!回家!”一家人围在四周也都无可奈何的苦着脸摇着头。没办法!我只好安排车辆一起送他回家。
岳父回到老家以后,每到周末只要没有公务,我就和爱人一起回去看他。他一如往常没事人似的,自己做饭吃饭刷锅洗碗下地干活洒扫庭除侍弄花草撩猫逗狗,偶尔也坐在院子的上圪台眯着眼睛晒晒老阳儿。问他吃药了没,他摇摇头“不吃!费那钱做啥哩!”其实岳父在矿上大小也是个领导,医药费不说全报也是差不了多少,但他就是不吃药不打针更别说去住院,嫌太费钱:“国家的钱就不是钱了?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国家现在家大业大用钱的地方也就多,我这么大岁数了,这病又是没底洞,还是能省点就省点吧!”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们每次回去都见他整天躺在堂屋的那张小床上,闭着眼睛咬着牙不吃不喝不说话,叫他也只是点点头应一下。都知道癌症到了后期,是很疼很疼的,是很难忍受的。但是岳父从来没有哼过一声没有叫过一回,更别说吱哇吱哇的喊出来。他就这样一直硬挺着,闭着眼睛咬着牙不吃不喝不说话的硬挺着,挺过了一个秋天,挺过了一个冬天,又挺过了一个春天,直到熬挺的灯干油尽。
转眼到了夏天!也就是2008年的夏天!那一段时间我格外的忙,因为四川汶川地震后全国各地都在忙着支援抗震救灾的缘故。但我们还是每个周末都要想办法腾出时间回去看他老人。他依然是那样坚强的硬挺着。
6月15日!星期日!父亲节这天!十四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楚的记得这一天!一大早我就和爱人说回去看岳父。买好了东西坐着公交刚到宿凤村北的十号井,大舅哥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快回来吧,咱爹快不行了!”我们回到家,已经是快十二点了,一进家门就跑到堂屋的小床前。岳父慢慢的努力睁开眼睛望了望我们,点点头微微一笑就又合上了双眼。
“咱爹就在等恁俩哩!”大舅哥哽咽着说道。
直到最后去世,岳父一片药没吃过,一支针没打过,一天院没住过,一分钱药费没报过,更不让和矿上说一句,矿上也根本就不知道他得了这不治之症。岳父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从不愿意麻烦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子女,哪怕自己的街坊邻居,哪怕是自己的单位领导和同志。
说到这,就该说说他的后事安排。其实,前两年他可能自己就有感觉,于是就自己找明眼人给看茔地,明眼人说岳父自己家在南岗的那片地拜东南向很就适合,他就放心了,就又买来青砖水泥,就一个人每天背着镢头锨挑着萝头担子,自己和泥搬砖把墓室甃好。这过程中,俩小子仨闺女他谁也没言语一声,就是自己一个人闷着头干,弄好了才叫俩小子过去看了看,等于是让他们去验收一下。
为了尽可能少的麻烦孩子们,岳父把自己的后事考虑的非常周全细致。三抬四的货早就买好了,就放在小西屋里,䞍等着到时候一打合就成。送老衣也早就买好了,但他买的不是农村里“老了”的人常穿的那种长袍短褂,而是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呢子帽和黑色的条绒棉布鞋。他交代大舅哥说不火化,想办法弄个火化证,就连买火化证的3000块钱都准备好了。他还交代说,一切从简,单位也不通知,亲戚也不打动,不举行仪式,当天就入土。
这话说的真叫一个躲己!没挪移,我们就只好遵从岳父的遗愿,简简单单的土葬了他老人家。
当天晚上,我和爱人就睡在岳父原来住的堂屋西里间炕上。一夜无眠无语,脑子里目眼前又过电影似的播放着岳父的音容笑貌,眼望着窗外黢黑黢黑的夜空,泪水又无声的流着流着,就又洇湿了头下的枕巾和枕头……
街门口的四邻都说岳父宠了儿子宠孙子,宠了孙子宠猫子。那天夜里,家里那只一直被岳父宠了十多年的老猫声嘶力竭哀声不断的惨叫了一夜,第二天就不见了。后来,据大舅哥说,他们去上坟的时候发现老猫就蜷缩在岳父的坟头前,雕塑一样!却早没有了丝毫气息!
其实,我在五年前就写过这样的一篇文字,而且自认为写的还是很好的,很感人的。那年的父亲节那天早起,我想把这篇文字复制粘贴到家人的群里,和大家一起分享对他老人家的思念。可是我全选了以后却一个不小心错按了删除键,我鼓捣了半天还是没有能够恢复文字。我和爱人说了这件事,爱人说“肯定是父亲不愿意让你去外面表扬他!”有道理!岳父这人始终就是低调做人,这意思是看我要表扬他,肯定是在冥冥中指挥着我的手指删去我写的表扬稿。
之后的几年里,很多时候我一直想重新写写我的岳父,可是一打开手机里的记事本,看着上面闪烁的光标,徒有一腔冲动,头脑里却一片空白,没有一点想写的感觉,没有一点奋笔的激情,没有一点表达的欲望,就像才思已经枯竭了一样!
夜半时分,成都下起了大雨。我依然没有丝毫睡意,望着窗外黢黑黢黑的夜空,听着夜雨敲窗的声音,我忽然想到,又快到父亲节了,应该也必须再为岳父写点什么了。于是,脑子里又开始过电影似的播放着岳父的音容笑貌。泪水无声的流着流着,又一次洇湿了头下的枕巾和枕头……
顷刻间,我的指尖如有神助,我的文思如同泉涌,有关岳父的字节快速跳动着跳动着扑面而来,涌上我的心头,走下我的笔端……
编辑刘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