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仙女散花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十四
罗长江

沅有芷兮澧有兰
思公子兮未敢言
——屈原《九歌·湘夫人》
1
据实说,我对有关部门将御笔峰作为张家界大峰林的标志性景观,一直持保留态度。不是说御笔峰不好。一排六根石柱的御笔峰,每柱高约百米,瘦削得形同笔杆,论造型的确是众多奇绝岩峰中的极品。但是,它再怎么瘦削如笔也不过“如笔”而已,就和景区内酷似花瓶、海螺、葫芦、骆驼、金龟之类而以之命名的景观一样,充其量酷似某某、某某物体而已,难以唤起人们更多的感情共鸣,故尔无法留下撞击心灵的强烈印象。游人如织的巴黎圣母院,不仅仅因了哥特式建筑本身至为壮观,大作家雨果以它做舞台导演的发生在敲钟人身上的爱情传奇,无疑更具打动人和吸引人的力量。杭州西湖的雷峰塔,只因为和许仙、白娘子两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连在一起,人们游西湖才非看雷峰塔不可,而且非落下对法海和尚的谴责和对白娘子遭遇的纷纷叹惋不可。同样的道理,长江三峡因了附丽在标志性景观神女峰身上的动人传说,云南石林因了附丽在标志性景观“阿诗玛”身上的动人传说,才一直格外吸引无数神往的目光。为什么张家界就不能把位定在“情”字上,选择更具情感色彩的景观作为标志性景观呢?
其实,游客从贺龙公园大门口去天子阁的路上,有两个景点是非看不可的,右即御笔峰,左即“仙女献花”。这“仙女献花”恰恰是一个充满感情色彩的绝妙景观。造型酷肖少女自不消说,那手捧花篮、眉眼传情的模样亦十分逼真,而且,关于它有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导游词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远去的悲壮传说。那年,土酋向王天子被官军打败,只好率残兵退守天子山。十万官兵穷追不舍,八百将士与之血战七天七夜。“力尽关山未解围”,不甘被俘受辱的向王天子与众将士壮烈赴死,驱马跃入神堂湾。一位深爱着向王天子的土家阿妹咽下泪水,手执竹篮,一边呼唤着向王天子的名字,一边将采来的山花撒向峰峰岭岭,用这种方式为心爱的向王招魂。撒啊,撒啊,天长日久,阿妹被岁月凝固成一座含情脉脉的石峰……

2
向王天子竖旗起事,方志上有记载,山野间有文物,在民间亦流传甚广。向王天子大名向大坤,元末明初人。相传向大坤生下地时整整十三斤重,按照土人的习俗,他爹称了一砣十三斤重的毛铁,泡进药水里;三个月后,他爹开始用竹片给他烫脚。从学走路起,不穿鞋,走刺蓬,一直练到脚板如铁。长到十三岁那年,他爹用泡了十三年的毛铁给他打了把宝剑,十年苦练,练就一身奇功。秘密串连途中,见这里千峰竖戟,万壑奔雷,松风卧云,虬藤掳月,天生一块龙隐虎卧、布阵设卡的绝妙地盘。便以水绕四门为轴心,扯出“天子国”大旗,自称“向王天子”,联合四十八峒人马与前来征剿的官军展开殊死搏杀,沿袭至今的诸多地名都与这场战争有关。如:武陵源区政府所在地军地坪,原为“军邸坪”,系讨伐向大坤驻军之所;闸口关,今索溪峪镇吴家峪门票站一带,顾名思义是官军为征讨向王所设;百仗峡,位于高云村与插旗峪村之间,两军反复鏖战之地;插旗峪,位于百仗峡西,系向大坤率部在此插旗布阵与官军决战之地;锣鼓塌,今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管理处一带,顾名思义是鸣锣击鼓所在;卸甲峪,位于锣鼓塌西,相传向王战败撤退时,下令卸甲下鞍,啣铃夜遁;乱窜坡,位于金鞭溪中部,向王的兵马从这里撤退上袁家界时,滚木擂石将追兵打得四处乱窜;落马峪,距水绕四门一公里,向王在与官军交战时不慎中箭落马。此外,还有点将台、仙人桥、神兵聚会、御笔峰、四十八大将军岩、仙女献花、天子座、金交椅、签筒、笔架、万岁牌等跟向王有关的景点名称。总之,包括天子山的山名在内,这里的每一座岩峰,每一条峡谷,几乎都有当年古战场留下的痕迹。传说向王驱马跳崖后,四十五里袁家界冤气冲天,黑雾弥漫,日月不明。山民们知道是向王阴魂不散,遂在山顶建一座“天子庙”,亮了十五里;在山腰建一座“天子庙”,亮了十五里;在山脚建一座“天子庙”,又亮了十五里。中天子庙的对联写道:
向以称王,威严赫赫三千界
天有其子,俎豆馨馨亿万年
老百姓不以成败论英雄。向大坤生前是他们的首领,死后仍然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是这方山水的保护神。
英雄在处山生色。自古美女爱英雄。
因此,“仙女献花”之类的故事发生,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正如《石头情歌》中所唱:
天子山有座仙女岩,
天天痴情散花来。
向王依然在心中,
山花朵朵为他开……
3
自从那个叫作蒙娜丽莎的西方女子从画布上诞生以来,其优雅迷人的神态一直被誉为“永恒的微笑”。此刻,凝望自山谷升起、自云雾中升起的“仙女献花”,突然觉得她就是东方的蒙娜丽莎!同样是优雅迷人的微笑,所不同的前者是西方,后者是东方;前者是贵妇人风韵,后者是村姑气息。前者出自画家之手,主要原料是画布和油彩;后者出自大然的鬼斧神工,主要原料是岩石,树枝和天光云气、风霜雨雪,因而前者可以复制可以仿造,后者却无法重复,是绝无仅有的孤本。还有:前者诞生于欧洲文艺复兴的中世纪,后者早在若干万年前,即已开始“永恒的微笑”了。
永恒地微笑着的仙女所处的位置,恰好供我们以最佳角度、最佳距离凝望和欣赏。侧面,秀发明眸,体态丰盈,山野村姑所具有的清纯,清丽,执着和忠贞,一一渗进那一抹微笑之中。
在我看来,村姑即仙女的微笑,无声,无息,是风过留痕的叶;是甜中含涩的果;是不谙世事的、温驯的小鹿,竖起耳朵,悄无声息逗留在开着各色小花的香草地……如此清丽无尘的微笑,是一种单纯,也是一种信念,一种气质,一种境界和状态。哪怕并不忧伤,也会给人隐隐忧伤的触动;哪怕忧伤,也是至纯至美得让人怜爱不已。
我一直为女性在爱情上的义无反顾和坚忍执着所感动和感叹。仿佛她们真就是为了爱情而生,为了爱情而死,仿佛她们的人生要义和使命就是献身爱情。红拂夜奔也好,红线盗盒也好,斑竹泣娥皇、女英也好,无一不是美女爱英雄爱得一塌糊涂爱得义无反顾的经典。中国女子是如此,外国女子也是如此,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真由美,无一不是为了爱情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心甘情愿去背绞刑架的角色。一部前苏联小说留给我极深的印象:一少女与一英俊青年一见钟情,短暂欢娱后青年离去,少女开始了茫无目的的寻找。在寻找恋人的过程中,她先后嫁与铁路工人和淘金者,并生下一大堆儿女,但始终钟情于最初的恋人,从来就不曾放弃过这种寻找。终于碰上他时,他已成了江洋大盗。忘情中她喊出他的名字,他怕事情败露,开枪击中了她。临死之际,见他终于认出了自己是多年前与他好过的那个女子,脸上遂露出无憾的微笑……
读这种故事,是无法无动于衷的。
面对这种微笑,是无法不为之震撼的。
这同样适用于眼前这位村姑型仙女。村姑爱慕的英雄虽然战死了,但英雄的气息、英雄的音容笑貌、英雄的灵魂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土家族的原始宗教里,生死是无界的,活着的人一样地可以和亡者的灵魂会晤,对话。而且这片土地上一直沿袭着古老的招魂习俗。每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龙舟竞渡,人们为屈原招魂;每年的七月半鬼节,为亡去的亲人招魂;此外,举办丧事活动时必有为亡灵招魂的内容。端午节,边唱招魂曲边将粽子掷与河中;鬼节,边唱招魂曲边将河灯放与河中。为向王招魂的仙女采来鲜花撒向峰峰岭岭,因为这里的峰峰岭岭,都是向王当年鏖兵的古战场。带露的山花开在当年饮马的溪涧旁,开在当年布阵的关隘处,开在云魂漂泊的山隈,开在杀声惊梦的故垒,开在遗落荒草的一截截断矢残剑间,以及“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的感慨唏嘘里……
土家人有两大民俗事象特别引人注目:一是以悲托喜的“哭嫁”,尽情抒发对亲情的依恋;一是以喜寄哀的“跳丧”,恣意张扬超脱人生苦难的情感。人们从最初的生命意识中产生了灵魂观念,认为凡生命体皆有灵魂,凡灵魂皆不灭,凡灵魂不灭的生命皆永恒,生与死只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式——如同草木的枯荣一样,生死交替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转换,灵魂则是生命不灭的“种子”。清纯如同村姑的仙女,其微笑不无惆怅却并不哀伤,想必是基于这一认识的缘故。我仿佛听见仙女边撒花儿边喊:回来啊,向王!天上下毒雨,下蛆!地上爬毒虫,铺钉板;石压石,山挤山;又是打雷,又是扯闪;六月日头毒,数九北风寒,你在哪里哼,哪里喊?回来啊,魂啊魂!马等你回来铡草,铁等你回来铸剑;快飞过几架岭,快飞过几架山,大大方方进屋,一头钻进热铺盖,睡你的觉,打你的鼾,睡它个天圆地圆,睡它个天宽地宽。回来啊,向王!……
莫要说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向王,换上任何一个侠骨柔肠的男人,都会心甘情愿溺死在这片荡气回肠的呼唤声里,做一回幸福的水鬼啊!
4
关于向王天子,地方资料上寥寥几笔,自然不曾涉及他的感情生活;民间传说也多是绘声绘色描述一番战事而已。然而,直觉告诉我,这位与老祖宗项羽同属楚地的绿林英雄,注定属于爱江山也爱美人一类。
古时英雄豪杰,有将女子视为祸水的,有坐怀不乱不近女色的,也有冲天一怒为红颜的。而自古较少受中原教化濡染,将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合二为一的楚地男女,其生命特征最突出之处是敢歌敢哭,敢爱敢恨,敢做敢为,充满生命的淋漓元气。在湘西籍大作家沈从文笔下,即便是土匪,亦多具游侠气质。他写过一个落草大王娶了一个温柔而爱想象的妻子的故事,故事中那位初始对山大王深怀恐惧的小女子,后来在给闺中密友的信笺里,使用热烈的笔调,告诉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沈从文在系列散文《湘西》中描写过三位极具游侠精神的人物:田应诏、陈渠珍和龙云飞。其中“湘西王”陈渠珍青年时代与藏地女子西原的婚恋传奇,堪称旷世情缘,远比我们见到的悲剧爱情小说要荡气回肠,要凄美动人。因此,在英雄好汉们曾经叱咤风云过的地方流连回转,一定得触摸并走进他们丰富多采的情感世界。即如向王,我们除了遥想当年呼风唤雨、斩木为兵的场景,理所当然得把献花村姑与之联系起来。大约每个人一生中总有一次铭心刻骨的情爱经历,关于向王与村姑,有着足够我们展开想象的空间。
我只是觉得,“仙女献花”改作“仙女散花”似更觉妥贴。在当地丧俗中亦一直有为亡者“散花”的仪式,仙女是用散花的方式为向王招魂。散花词非常乡土:一散往东方,东方甲乙木,木上长有木菌花;二散往南方,南方丙丁火,火上又长赤莲花;三散往西方,西方戊已金,金上长着金莲花;四散往北方,北方庚辛水,水里长着水仙花;五散往中央,中央壬癸土,土里长着百样花……
有了非常乡土和原汁原味的风俗作背景,好的故事则更具原创性和可信性。孟姜女当年千里寻夫,一曲小调哭倒了长城;天子山上仙女散花招魂,百分之百是荡气回肠的爱情经典。而且,我觉得仙女采来的花,除了“散花词”里说的那些,还应该有屈原《离骚》、《九歌》里写到的兰花呀,白莲呀,以及辛荑、江离、木兰、宿莽、中椒、菌桂、杜衡、芰荷、芙蓉、茱萸、木堇、花椒、若木、木莲、杜若等等草木开出的花朵。因为屈原是游历了沅澧流域之后,才写出那些不朽的诗篇,读他的诗,闻得见扑鼻花草香味。把屈原诗中的奇花异卉往仙女花篮中一装,就等于将上古流韵满天空洒溢了,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与仙女散花所赋予的美感相比呢?每一朵经仙女之手轻轻飘颺的花儿,伴以风的轻拂,鸟的旋飞,云的飘忽,万物生命的律动……将一种永恒的情感传达。那是何等优雅何等优美的一种情感传达啊!
世界上最具亲和力的莫过于女人和大自然。我是彻底信服女人是大自然的杰作,又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的论断。尤其在爱情速生速配又速亡的快餐文化充斥的当代社会,面对散花仙子“永恒的微笑”,你就会明白“古典”和“经典”这两个穿越古今、穿越时空的词语,是如何地清丽出尘而不可亵玩,是如何地天下无敌而睥睨群伦了。
“她升起的那个山谷,充溢着丰饶的近于奢侈的云雾,那是她的选择,正好让我们从最佳角度,最佳距离凝望她。看着看着,不由地踮起脚尖,有些吃力地打量她,揣摩她,喜悦又迷惘,在迷惘里温顺地喘息,就像被干渴驱使的野兽,奔跑到溪涧边,只记得压抑住喜悦,却忘记饮水。只是犯傻,只是看着看着看不够。”
此时的我,恰如诗人彭燕郊所形容的一副犯傻模样。一边温顺地喘息着看也看不够,一边琢磨着长江三峡的神女峰、云南石林的“阿诗玛”和张家界的散花仙女等等大自然创作的经典爱情版本,缘何主人公形象全都是女子的道理。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