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云枫 《镜像》 (纸本)
古镜记
你来自何年何月?这似乎是个永恒的谜
如今我废弃如空址,而你却隐遁形迹
自称灵物,兀自夜奔向我,如飞鸟投林
该怎样勾勒呢?你有着火焰与水波的质地
我不明奥义,却如凉风有信,夜夜看你
挥霍那婆娑的舞姿。我也曾以虚空反复
摩挲你美丽而繁复的纹饰,并看那些
绮靡的铭文如何承接清露,一点点墨入
影子的冥想,像是一个被牢牢钉进夜晚
星相中的典故:久为人形,阅人多矣
早已羞于提及那前生的形象。你的固执
便是他人的梦魇,我的惊喜。君莫舞
且看今夕何夕?多少云屏掩去了濩落生涯
而我甚是疑惑:这徒劳而美丽的纹饰
它们蹲伏于镜壁周围,仿佛窥伺一个
芬芳的深渊,里面映现出沉沉的药与火
却已炼就了更深的胁迫:是就此坐进
这更深的镜中,成为镜子的一部分
如虚无荷叶般迎举更敏感纤细的照耀
还是在浩渺的镜外逍遥,蹉跎,容与
与那神秘之光相克相生?我不明奥义
却从未离去,从未丧失对镜子的钟情
岁祀悠远,河图寂寥。有时,你命我
端坐如一幅仕女图。我却质疑你的光线
日渐菲薄。我欣悦时,镜子会于匣中
歌唱,吐光,盈照一室。我戚然不乐时
镜子亦昏昧沉沉。那些被你照出真实
形迹的白猿、绿龟、鼠首,善舞的歌女
不过是些虚拟的云路,以及纸上烟霞
早已不能满足你永不疲乏的祛魅之心
世情如毁,而今何意?我们兀自沉湎于
古老的游戏:奔月,乘龙,飞霜,秉烛以及
相对坐调筝。浑然不觉那流光中的罅隙
已耗尽了所有的白驹。我早已谙习如何与你
化敌为友的艺术:你却一再命我心如戥秤
痛定思痛:临镜之人早已死于这无尽的循环
织锦记
乱蛩吟壁。这细密编织的声音让她感到
一阵惊慌。踉跄间滑入季节深处的迷宫与镜子
道路迢递,却年久失修,斑驳如脱落粉灰的
羽翼。混杂了迷雾、霰雪与流光,在二裂叶般
枯萎的肺中蔓延。河流减弱自己以适应平凡
不远处,水面与折返的镜中之光在交换渐冷的
秘密。像影子寄身于黑夜,这蜃景也蛰居于
寂静中。虽徒劳无用,却承受了反复的凝视
她预感到,那些胖蜗牛般的婴儿将滑出
季节的庭院。它们栉风沐雨,茁壮成长
将吃下更多的迷雾、霰雪与流光。秋雨过后
树叶如光斑落下,心事幽微,身体轻小无语
情感却转成赘疣。“究竟为什么,”她翻开一首
蒙尘的诗——“那一再延迟的美好时代使我们
陷入虚无?”而作者,一位十二世纪的词人
惯于在绣帷上勾勒往事,用丝线织锦,并使
这脱缰的美丽变得可以控制。“十载西湖
春宽梦窄”,沿着败荷零落的溪津上溯
她看到,这语言的织物,词人手中内旋的丝线
引领朱颜辞别镜子,迷宫衍生更多的迷宫
待重新寻觅时,又被覆盖在女子漶漫的面容
之上。这通过追忆,或更富于暗示的梦境
也无法复现的面容,如银瓶落井,多年以后
当她回到窗前,看到这形象已镌入金色屏风
或被织入乱蛩之音。流霜细碎,紊乱她的
掌纹,寄居其间的道路荷叶般无知。怎样解释
这种冥顽?迢递而上的迷宫与镜子在折返
蜗牛般的婴儿已经入睡。这语言的织锦
深婉密丽,被框入往事的琐窗,帷帐一样被
悬挂在愔愔庭院,或藏匿在内旋的丝线之间
杨花词
这最初的幽独之光,使我一病多年,连同月亮
半掩其面的姐妹,使山岳闇然,江湖潜沸
这些散淡的事物,被季节拒斥在外,却试图
握紧那些幽冥的夜晚、月光与深闺中的小怨毒
或是更像琐事与流言?总是姗姗来迟,却使人意识
零乱,诗法尽废。谜一样漫天飘飞,溟濛茫然
落在你呕心沥血而成的小离骚之上,多如迷雾
而不断重复的飘落,源自粼粼枝叶精确的失误
有时,暮春时节,你也抛家傍路,加入一列送葬的词汇
看人间青袍如草,白马如练。而我不能确定这刻意的
伤春与伤别,是不断被毁容的世事,还是拂面的乡愁
抑或只是一小朵疏离意义的语言绒絮?被错误传递
到众人手上,又被我无意撞见?为回答你,我冥搜
所有省识过你旧画像的春风。暮云合璧,泾渭分明
这日甚一日的飘落令人怀疑:努力保持激情
也是一种谵妄?天地悠悠,叹息弥襟,当你
再一次误入镜中,在铭文上记载的玉碎之梦里
窥见流逝的美人,深陷于药与酒:众生颠倒
迷己逐物?连同山中的木芙蓉,它红色的花萼
正与这锦绣、春心一齐化为漫天灰烬与迷思
游仙诗·其一
许多典故纷纷垂落。在笔意纵横的题壁处
你的前生,不过是涣漫的墨迹,被夕阳返照
物色般来访。众人纷纷赞美它瘦硬老劲的笔力
你却觉得那只是匮乏的象征。犹如无定河边的
一段枯骨,逆旅而上,被随之而来的梦境
轻轻衔住,徒然带来艳情的细肩颈
密丽的小耳朵。那帘幕后的惺忪云朵
怎样被惊风吹散?飞蛾取暖的刹那
连缱绻也变成了禁忌,你孤悬半空
迷惑于事物之间神秘的感应:东风忽至
酒杯满溢。月亮盈缺,锦绣走向灰烬之途
水云,烟火,宇宙将它们织成迟疑的云霓
好吧,只要云还在,雨水就不算太迟
嫩蕊细语商量,在层层的闪电中腾挪
幽闭的小神仙,在新绿雾霭中蹀躞舒卷
全能视角逐渐开启,衍生出更多时差,逝水
与楼台,令一切地平线下降。你言不及义
在氤氲的影子与唇齿之间,变得细小
如两滴盘旋的清泪。漫长的注视令人虚胖
还好,在蜉蝣人间,众人仍享有阴翳与疏离
游仙诗·其二
中夜登高楼,忆我旧星辰。
——孟郊《感怀》
她谙习云层深邈的游戏,凌空一翻
造出许多微妙。彼时的笛音,娇俏如鹦鹉
也似一条小龙,在霏霏烟雾里上下冲融
今夕何夕?人间的虚舟如春叶般蔓衍开来
他们抱怨窗子被雾气笼罩,衣袖中仿佛藏有
未来的气候,她困惑于这孤注一掷的腾跃
飞升,是为了触摸沉睡的星宿?抑或为了
置身时间之外的神游?足尖如残烛,吸紧万物
日复一日,徒然的练习令她感到战栗:“是的,
娴熟的天赋是一种胁迫。”与星宿和纸窗的命运同一
用旧烟霞之后,日日迎来渴望的时刻,看见星光
沉落在海底,多尘的青衫安抚丝弦,她的耐心
所剩不多了。即日起,以咨嗟叹息为事业
争做诡谲世事的苦役,浑然不觉那大厦
铿然作响,历经千岁的瓦片早已毁坏
她看见鱼群在将沸之鼎里,却以为春江水暖
生翼的仙人,在故纸堆里揣摩你,教你专注于
吐纳呼吸。够了,这些衣冠楚楚的长者,请停止
你们变幻莫测的手指。只要轻微一跃,便会涌现
无数幽恨的歌者,迫使历代累积的春愁在眉峰
乌云般聚集,零散打赏给闪烁其词的黑衣人
女教师般絮絮叨叨,惹来更呛人的尘土
你趔趄,畏寒,伸展格格不入的羽翼
用利刃剔除云层中不断涌入的杂音
花神隐
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
——吴文英《霜叶飞》
香云郁郁,流光照锦绣。现在,那早已布设好的
空气正在降临,满城道士陷入悔意:不曾耽溺
也是一种耻辱。失明的少女经过她,只听得一声
叹息:一团暖香的气息,萦绕于夷犹的阑干
好像视力也获得了短暂的恢复?她甚至看到了
重重花蕊中练习闪烁的女子,醉心于隐秘之美
而人群逐渐变得放肆,只要贴近花枝,即能穿越
杨柳春风中暴力的阉党,以及骸骨横陈的金雾
好吧,金屑虽贵,入眼成翳,每当喝散云团
一样的无明,我便悉心注释她的朝云,她易于
零落的花叶。某个瞬间,她厌恶我眷顾萱草
不停往返于众香之门,逐渐陷入石头的冥顽
我的固执渐成她的梦魇。夜晚,她含忧眺望我
与蜉蝣、沧海、雨马一起畅游人世未见的境域
不知避讳。于是,她在震怒中洒下震霆与电光
慌乱中,永远将人们摒弃于细语暖香之外
幽人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韩愈《调张籍》
那阴影似乎源自少年时代,集中了疯指、空难与狐狸
也类似一个密约,风情匪浅,细看来却是纸做的盆景
令人暗自发笑。澹烟里,微茫见星,所到之处
却都是潦草荒诞的环境,灰烟、肖像与黄昏在窥伺
哪里有手啊,墙外只有乱箭。细鳞生出酒面
微醺中你有些疑惑:那些窗子看起来与禁锢并无不同
避开火焰与锐利之物,一切漆黑如故。你无限沉吟
似是而非的图案。究竟何人,穿着你的形象四处游荡
也畏怯登临,云朵陡峭一片,与万有引力对弈
成为辞章的苦役。晚霞背后,蕴含着更大的饥饿
冬夜狼眼发绿,追逐生病的人群,玩偶走向镜子
而你还在原地打转,对抗少年时代的阴影和空巷
时光赐予你更多的囚徒展览,在镜中观察衰老
十指枯槁,万物被概括为幽闭状态,张张白纸
被转瞬撕碎,梦中人乍起,唇边徒留乌云的滋味
邻居们穿着中山装,眼睛下雪,忆起了断指和火车
赵晓辉,诗人,学者,古典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为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古典诗词研究,间或写诗,以及一些文章,著有《清镜幽匣集》、《诗游记》、《李清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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