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御笔峰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十一
罗长江


1
如同自由女神铜像之于纽约,凯旋门之于巴黎,悬空寺之于北岳桓山,人民英雄纪念碑之于天安门广场;位于天子山之天子阁一侧的御笔峰,作为张家界大峰林的一大标志性景观,比起同为砂岩峰林中的那些巍峨如柱的岩峰来,其造型更见峭拔与奇特。端的如一仰天巨笔,历经多少世纪的风化雨蚀了,却依然挺括抖擞,傲立春秋。
我只是不解:为何当初非要把它唤作“御笔峰”?如果非要把它唤作什么笔的话,难道诗人的笔不可以?书家画家的笔不可以?科学家的笔不可以?一处绝妙的自然景致,好端端给贴上“御用”的标签,只能说明我们这个国度,潜意识中的帝王情结于是如何的根深蒂固而挥之不去。便想起时下的电视连续剧,帝王戏充斥荧屏,占了多大的比重!
我留意“御笔”二字,把御笔峰这个景点的命名与皇帝佬儿联系起来,真还是看了电视连续剧《雍正皇朝》之后。荧屏上的雍正皇帝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大量的时间与精力耗费在召见臣下与奏折本章的审阅批签上面。从史料得知,雍正在位十三年,经他一支御笔“朱批谕旨”的奏折在三万五千件左右,活脱脱一个勤政形象。因了他的峻急整饬与励精图治,大清的万里江山焕发出勃勃生机,为奠定康乾之治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再后来,我读到一本《毛泽东评点中国皇帝》的书,书的“前言”中写道:由于历代帝王是最高统治者,他们在政治决策上的得失,对历史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除非你割掉历史,否则便免不了要与历史上的帝王打交道。
既如此,不妨将“御笔”之峰品读一番吧。
2
中国人习惯于将历史称作“春秋”,究其实,基于对历史之沧桑变幻的深切感悟。有人作了一个统计,中国从奴隶社会时代算起到清朝,共建立大小朝廷八十三个,帝王总数五百五十九位。中国帝王之多,足可列入“世界之最”。在君权至上的帝王时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王是“天之子”,是“天下臣民万物之主”。皇帝即位叫“御极”,皇帝在位叫“御宇”,皇帝的车驾叫“御驾”,皇帝阅览叫“御览”,皇帝执笔签发“最高指示”也好,写诗作赋也好,自然就是御笔了。
由手执御笔朱批一迭迭谕旨的雍正,想到另一个悲剧人物光绪。光绪四岁时被慈禧立为皇帝,十九岁开始亲政。甲午战败,对他的刺激很大,在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派人物支持下,以宁可退位而不愿作亡国君的决心,要求慈禧给他变法图强的权力,并颁发《明定国是》的诏书,宣布变法。政治方面:调整政府机构,裁汰无用官署,提倡吏民上书,广开言路;军事方面:一律按照西洋练兵章法进行操练;经济方面:修铁路,开矿藏,办邮政,保护和提倡工商业,奖励发明创造,改革财政;文化教育方面:废除八股,引进西学,开科选拔内政、外交、经济等各类人才,促进科学文化发展,等等。变法引起了整个社会的震动,开明士大夫和爱国志士情绪振奋,觉得中国有了希望,变法高潮时,每天能接到几十封臣民上书。光绪帝鸡鸣而起开始批阅,往往忙到下午,还未看完。然而,由于变法触犯了特权阶层的既得利益,如裁减冗员则直接夺走了一些官僚的铁饭碗,改革科举将那些迂夫子的仕途之路也断绝了,这一切自然会招致他们的激烈反对,要求慈禧重新临政,停止变法。
山雨欲来风满楼。深感局势危急的光绪三天之内给康有为下了两道密诏。第一道密诏写道:“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等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康、杨等乃文弱书生,一无政权二无军队,如何搭救?光绪见事不可为,两天后又下密诏让康有为迅速逃奔国外,以躲杀身之祸。几天后,慈禧带人直扑光绪寝室,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维新运动,遂告流产。被囚于瀛台的光绪,如同铁笼中的困兽,在凄苦中过早地告别了历史舞台。
由雄心勃勃批阅臣民上书,矢志变法图强,到疾书密诏一班手无寸铁的书生前来救驾,作为君权象征的御笔,在光绪这里受到如此辛辣的嘲讽,其直接原因无疑是母后专权,光绪只不过一介傀儡皇帝的缘故。封建世袭制统治下的朝代更替中,后室专权、外戚专权、宦官专权、奸臣弄权的情形比比皆是。有能耐者如康熙帝,审时度势,力挽狂澜,终于成就了一番帝业;能耐不够者,如光绪帝,纵有一番变法图强的宏愿,却无济于事,如一颗倏忽而逝的流星,成了身陷尘土的陨石,弃之于瀛台。
御笔峰,一言难尽御笔峰……
3
一个飘雪的日子,我和友人漫步于天子阁一侧,一边看冰雪世界中的御笔峰风光,一边聊关于蜀后主刘禅的话题。刘禅即刘备托孤给诸葛亮的那位阿斗太子,继位后当甩手掌柜,事无巨细皆由诸葛亮操持。公元二二七年,诸葛亮上书《出师表》,向刘禅表明北伐曹魏、统一中原的壮志,并恳切地劝说刘禅万不可妄自菲薄,满足于暂时的安定局面,要任人唯贤,广开言路,振兴蜀国,等等。然而,不久,刘禅却听信一班宦官的谗言,下诏把诸葛亮召回成都。诸葛亮一接旨,便知是奸臣在后主身旁坏事,不归是抗旨,可此番一回去,就再难觅到这般挥师北进的有利时机了。可怜见“两朝开济老臣心”,诸葛亮仰天长叹罢,百般思量,还是遵旨撤兵了。七年后,积劳一生的诸葛亮病逝,没过几年,蒋琬、费祎等贤臣良才一个个相继谢世。草包刘禅却只知以酒色为乐,终至于亡国为俘,且落下“乐不思蜀”的千古笑柄,“扶不起的阿斗太子”的俗语也因此传诸后世。
不消说,辅佐这样一个草包,即便诸葛亮再世,也无法扶助他成就统一中国的帝业。再说,凭什么要让有盖世奇才的诸葛去辅佐这样一个糊不上壁的稀牛屎式的角色呢?说穿了,不就是个体制问题观念问题,误国害人吗?就因为汉朝皇帝姓刘,诸葛亮理所当然要对有知遇之恩的刘备——汉室宗亲“刘皇叔”效犬马之劳;刘禅既然是刘备的太子,天经地义就是皇位继承人,刘备死前托孤于他,则理所当然要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把皇权世袭制度废除之,按时下流行的说法,实行竞争上岗,能者上,庸者下,由诸葛亮来执掌天下,哪里还轮得着马大哈式的刘禅有机会丑态百出而贻笑后世呢?
生性懦弱,又无治国才能和兴趣的唐后主李煜,因不幸生在帝王之家,注定了要继承皇位,注定了要成为悲剧人物。《毛泽东评点中国皇帝》载:“南唐李后主虽多才多艺,但不抓政治,终于亡国。”亡国后,李煜押解于北宋京师,一腔愁肠尽付于笔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传诵千古的《虞美人》,被词家誉为“词中之帝”。毫无疑义,李煜的御笔不适宜“朱批谕旨”,只适合写诗填词;他是才华横溢的大词人,却绝对不是称职的好国君。他之下场,既是他缺乏治国才能、无法适应群雄争逐之时代的命运悲剧使然;也是皇权世袭制度导演的一出赶鸭子上架的历史悲剧——硬性将一个不适合作帝王的角色推上帝王位子,以致铸成江山失守的结果,岂不悲哉。
4
关于中国皇帝,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尽管话题是由御笔峰引发出来的,要让御笔峰来荷载这样一些沉重的话题,则不是我的初衷。在我的想象里,包括御笔峰在内的砂岩大峰林,多么罕见的一大片纯自然风光啊,让它们一直保持“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原始美、自然美,该有多好!何必染指那些通常意义上的俗文化呢?
空前绝后的砂岩大峰林风光出现在地球上是一个奇迹。
保存得如此完好的砂岩大峰林风光,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得以被外界发现,同样是一个奇迹。
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出巡出游,为何偏偏无缘一睹张家界大峰林之神韵风采呢?清代的乾隆帝曾六次巡幸江南,留下了许多诗章与墨迹,也留下了许多故事与传说,可他依然与这片奇山异水失之交臂!
当然,有雅兴出游的皇帝,多属通晓诗书的知识分子类型,如乾隆帝、隋炀帝,等等。据《毛泽东评点中国皇帝》所载,他是极看不起知识分子皇帝的,他说“历史上当皇帝,有许多知识分子,是没有出息的”,并例举了隋炀帝、陈后主、李后主等人以资佐证。其实,文化素养较高的帝王中,以毛泽东推崇备至的曹操为例,他统一北方,抑制豪强,唯才是举,推行法治,实施屯田制,兴修水利,发展生产,使遭受巨大破坏的社会开始稳定和发展。安邦定国之外,他横槊赋诗开启一代文风,传为千古美谈。毛泽东在历数那些杰出帝王时,使用的是“略输”、“稍逊”、“只识”之类的字眼,言下之意多少有些替他们遗憾,唯独对曹操,他发自内心地充满肯定,称“曹操是个不了起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个不了不起的诗人”,夸他是“真男人,大手笔”。他读《三国·魏书·武帝纪》、《魏书·文帝纪》、《魏书·刘表传》,对曹操的身世、经历、战绩及政策进行全面研究,一支“御”笔圈圈划划,并在天头空处作了许多批注。去北戴河小住时,漫步海滩,低声吟诵曹操的《观沧海》。想想看,“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该是何等雄浑、苍邈的一番意境啊!
会不会做皇帝,主要在于识人用人。风流倜傥的唐玄宗李隆基,毛泽东评点他“不会做皇帝,前半辈会做,后半辈不会做”,是因为他在位前期励精图治,任用了姚崇等贤臣,能够容忍韩休等谏臣;后半辈皇帝做得不好,是因为他重用了安禄山、史思明等佞臣,包庇容忍宦官高力士。作为一名精通音律的皇帝,唐玄宗对音乐的热爱到了痴迷沉溺的地步。史称玄宗性情俊迈,尤爱演奏羯鼓和笛子这两种乐器;且经常创作新曲,《凌波曲》、《紫云回》、《霓裳羽衣曲》都是出自这位皇帝多才多艺之御笔。一次,在赏花宴上,玄宗命当时名冠京华的“歌星”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即呈上新词。酒还未醒的李白援笔落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等诗章,玄宗立即命调弦配曲。贵妃边饮边歌,玄宗持玉笛伴奏时亦不忘调情,每当曲尽转换之际,故意拖长笛声“以媚之”。沉缅于歌舞升平之中的唐玄宗,作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孰料狼烟忽起,王朝岌岌可危。出逃前登楼置酒,一少年自荐为皇帝献歌:“山川满月泪流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而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玄宗听之,潸然泪下……
同一个人,前半生皇帝做得好好的,后半生皇帝却做得稀里糊涂,因此,这个帐恐怕就不好往“知识分子作皇帝”算了。《毛泽东评点中国皇帝》一书中,说“自古以来,能干的皇帝大多是老粗出身”,毫不掩饰地称许“老粗出人物”。博览群书、精通经史的毛泽东,自己亦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文武全才,为什么对知识分子作皇帝和大老粗作皇帝的态度竟是如此不同?给人们留下一个需得深度解读的话题。
大老粗皇帝也罢,知识分子皇帝也罢,昏君也罢,明君也罢,只要是皇帝,就意味着专制,独裁,意味着“家天下”。中国经历了长达三千年帝制的浸泡,愈到后来,愈见其腐朽,于是才有了二十世纪初叶废除帝制、走向共和的辛亥革命,才有无数志士仁人为了开辟民权时代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人们毕竟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天下绝不是某一个人的。
5
然而,这并不等于人们头脑中的帝王思想和帝王崇拜情结,已经清除了。不要说刚刚废除帝制之后,那个当了大总统又改当皇帝的袁世凯,为复辟君主制显得何等的利令智昏;我手头有一本小书,专门记述民国时期和共和国时期的形形色色“皇帝梦”,一幕幕闹剧、丑剧,同样荒唐得令人作呕。那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有的甚至是泼皮无赖之类的社会渣滓,却能在一定时期和范围内呼风唤雨,蛊惑人心,男人们争着为“相”为“将”,女人们争着为“妃”为“后”。只能说明我们所处的这片天空下,铲除帝王思想的土壤还需假以时日。
德国四十大庆期间,广场、地铁、车站、高速公路路口、娱乐场所……等触目皆是的招贴画中,最多的是德国联邦共和国第一任总理阿登纳的就职典礼照片:在犹太人殉难纪念处,阿登纳率领阁员们长跪在绵绵雨中,用这种最朴素的方法,表达他自己和他的民族对战争罪行的忏悔与反省。纪录这一场景的作者,当时就在现场,他说,许多年过去了,雨中阿登纳那充满自责、痛苦和哀伤的面容,仍使他感动不已。于是,他想起一个德国男子向中国姑娘求婚,德国男子说,最怕姑娘按照电影里德国法西斯的形象来看待他。中国姑娘则习惯地回答:那是你们当时统治者的罪行,与德国人民无关。德国男子严肃地说:不,不能这么说,希特勒是经过大选上台的,不是经过政变上台的,德国人民曾盲从过希特勒的战争政策,每一个德国人都负有责任。两个小故事,都真切反映了德国人对当年法西斯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深刻反省。
便让人想起中国的十年浩劫,以及那段岁月的特殊产物:“红海洋”、“语录歌”、“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贯彻“最高指示”不过夜,等等。当时的“全国人民”中,又有多少人发觉这种个人崇拜,本质上跟历史上的封建帝王崇拜一脉相承并无二致呢?我们能否效法那个德国男子,充满自责和反省地说一声:在那场把个人崇拜推至登峰造极地步的造神运动中,每个中国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这个民族太古老。我们民族的帝王历史太悠长。彻底清算存在我们头脑中的君权意识和臣民意识,真正实现民权意识和公民意识的根本性转变,时不我待又任重道远。
否则,给你民主你却不知道该如何运用的尴尬,仍将延续下去。
6
因了御笔峰这个名字的触动,引发出以上若干联想与思索。
忽悟及此山唤作天子山,有人遂将这酷似笔形的岩峰名之曰御笔峰了。御笔峰就御笔峰吧,名字改动与否不是关键,关键在清除人们大脑中的帝王情结帝王思想。比如,故宫的名字没改,但它的作用已改变了,人们只是把它当作远去的皇宫,当作文物加以看待罢了。我手头收藏着多种版本的张家界风光画册,其中拍摄御笔峰的图片,有彩霞满天的背景,有红日西沉的背景,有的拍得山花欲燃万木争荣,有的拍得如梦似幻烟云尽态,有的拍得冰天雪地恍若童话世界。读这些各具匠心与情韵的照片,思绪翩然飞往那片砂岩大峰林上空,真想依了鲁迅先生“只研朱墨作青山”的句子,手执如椽巨笔,气运丹田,写一个大大大大的“民”字悬向天地之间──
当然了,是公民的“民”,是民主的“民”。
御笔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