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中一年
作者:王玉权
1955年秋去邮中上初一。当时全高邮就这么一所中学,别无选择的。粗棉布缝的被,穰草搋的枕头,一双老式圆口布鞋。过冬的行头,是妈妈手工缝制的对襟小棉袄,左襟的棉长袍。棉裤是大裤裆的那种。裤腰要摺起来系裤带,裤脚子要招进去用带子绑紧。足登双蚌壳式的老棉鞋,头顶只瓜皮帽,外罩件黑马夹。棉团子,活像个土财主的崽子。那时冬天非常冷,冰冻尺把不稀奇,屋檐下的冻丁当子能拖到地。这一身土得掉渣的乡巴佬打扮,引得城上同学阵阵哄笑。乡下孩子好羡慕城上同学的时髦,穿件用缝纫机毒(乡人口语,这里取其音)的衣服,成了农家子弟的热切想往。
那时,邮兴公路早已荒废。去高邮,要么起旱跑,要么坐小轮船或帮船,沿北澄子河西行。
小轮船就一班,只可容头二十人。有气无力,突突突地慢吞吞地行走。帮船就更慢了,全靠人撑船打篙,拉纤。沿途不时遇缺口,收纤绳,拢边,再上岸,背纤。如是多次,活抽签(方言,折腾的意思)。从三垛到高邮,不过四十五里,要耗时大半天,真是慢如龟爬。要不是有点行李,倒不如晃膀子走陆路。
你不用说,倒真的轮上了一回。没车船可坐,干脆蹽开双脚跑。这段经历成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我们这班少男少女,都是初次离家的十四五岁的大孩子。开学后,均得了相思病。想家,想亲人,想得要命。天天都在盼望八月半那一天。学校依例会放中秋节假的。
好不容易等到八月十四那天。下午两节课一下,我们便从食堂领了两个枕型大馒头,不约而同迫不及待地,撒开脚丫子奔向回家之路。
到了泰山庙(文游台),一路向东的汇集有上百人的队伍。兴奋,激动。我们用当时流行的抗美援朝歌曲的调子,胡咳瞎嚷,彼此呼应,震天动地。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我们回老家呀。马上见爸妈呀,心中开了花呀。想得口水沙呀,粘烧饼包芝麻呀。......
真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仗着人多,热气大,冲劲大,一口气奔到了一沟。月上树梢,照着脚下荒废的邮兴公路,坑坑洼洼,荒草萋萋。人已散了大半,剩下不多的二三十人,继续向东,锐气已挫,二沟在望,但可望而不可及。二沟西头有个大水湾,直线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可却要绕个头二里的大弯子,真冤枉。抱怨也没用,跑不动了,只好瘫在乱石上喘气,揉脚,可怜脚板底上已磨出血泡。
月上中天,明晃晃地照着屁股下的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座荒冢,不远处还散有森森白骨。吓得我们心突突地乱跳,赶紧起身挪步,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
不歇还好,这一歇,反倒歇出了病。疼哪,钻心地疼,人群中传出了呻吟声。两个“小枕头”,已被我们啃得差不多了,此时,又饥又渴。月光下,澄子河水波光粼粼,就是喝不到。
好不容易捱到二沟。一沟短,二沟长,长得令人心发慌。瘸拐到二沟东头,离三垛还有十五里哩。只剩下不到十人了。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如同残兵败将,再也不敢歇了。
望山跑死马,我们捱到三垛,月已西斜。更恐怖的是,人家到家了,我一个人还得向北走四五里,才到顾庄。
夜已深,月朗星稀,秋虫唧唧。往往有不寐的鸟儿,哇的一声,凄厉惊叫,能吓掉你的魂。在空旷的田野里孤身夜行,大人尚且害怕,何况我是个大伢子,心一直紧揪着。这夜奔五十里的经历,在我人生八十多年里是仅有的一次,所以刻骨铭心。
到县城读中学,这在七十年前的乡下是件很轰动的事。那时的农村闭塞落后。农人世世代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生活,大部分人一生一世连县城都没去过。
“养儿不读书,赛如养窝猪",这古训农人是深知的。他们理解的读书就是乡间私塾的识字打算盘,不吃睁眼瞎的苦而已。听说我考上了县中,乡邻亲友齐来道贺,说六爷(我祖父)不简单,硬把孙子盘(方言,苦心培育的意思)出来了!肚里有点墨水的说,王六房祖坟上冒青烟了,考上中学在古时等于考上了秀才,了不得!
我这个小乡巴佬头一回出远门,来到全县最高学府求学,应算是幸运的。邮中在县府街最东头。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围墙中间是邮中的铁栅大门。迎门一条甬道通问耸立的四层办公大楼。穿过骑楼,甬道继续延伸向北,似一条中轴线,两旁雁翅般分列着几排平房教室。直至几十米外,有一条东西向的小溪流把教学区和操场分隔开。小溪上有几块平铺着的石板,过后,东、北直扺古城墙,西面围墙外是人家。这偌大的空间,球架跑道单双杠等体育设施点缀其间。
甬道两侧是修剪整齐的冬青绿植,校园内花木扶疏,比三垛小学强多了。骑楼两边墙上各嵌有几块方框玻璃橱窗。内里布置有花花绿绿的墙报、表格、告示。
我们初一年级八个班,分在最南一排。教室前留有约十米宽的空地,紧贴南围墙,是我们下课后的活动空间。甬道东西各四个班,我分在西边的一(六)班。我们三垛小学考上的八九个同学全拆散了,见到的都是不相识的新同学。
在三垛小学读高小时,因个子矮,安排我坐第一排,和女生张秀娟同桌。和女生同桌,彼此都拘谨、矜持、局促。人如其名,小秀娟生得娟秀,不苟言笑。不晓得什么缘由,却被人取了个“老外婆"的绰号。促狭鬼们除了叫我“八鸭子"外(野鸭中最小的种类),又起哄叫我“老外公"以开心取乐,常闹得我们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到邮中一(六)班,倒霉,又安排我和女生乔士梅同桌。乔和张不同,活泼大方,像只花喜鹊。常没心没肺地主动逗你说话,放肆地开怀大笑。和她同桌,便再也不用在意双人课桌上的楚河汉界了。她常常越过中线,身子倾过来套着你的耳朵说悄悄话,引得周围同学的醋意,翻白眼忌妒。她才不管呢,用一双秀目逼视着你,朝你挤着眼努着嘴,然后嫣然一笑,气死你没商量。
真像《红楼梦》中那位“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贾探春,抑或是啖腥食鹿肉,醉卧芍药圃,不拘小节的假小子史湘云。可惜我不是贾宝玉,对女生从来不冷不热,矜持得可笑,比女孩子还腼腆。活脱脱的一只呆头鹅,梁山伯式的木头人。好景不长,第二年,我被分流到新建的三垛中学读初二。那时,时兴相互交换书签式的小礼物。她题“亲爱的王玉权同学,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你的同桌乔士梅″。儿戏似的,以后,便再没有以后了。
教我们语文的,是祁光世老师。小个子,斯文,声量不大,和蔼可亲。教数学的是陈绍序老师。大背头,脸上有些许浅麻子,笑嘻嘻的,人颇风流。传闻和高中部的女生魏曼玲有段疯狂的师生恋。不知详情,传闻而巳。其余老师,印象不深,记忆模糊了。
那时的中学生活和上高小时差不多,功课不算重。周日回不了家,就约几个要好的同学上街瞎逛。觉得高邮城和三垛镇差不多,只不过大一些,多了些商业街。一条纵贯南北的长长的中山路,邮中所在地东西向不太长的县府街,通向文游台的比县府街长多了的人民路。临街门店大都是排挞子,两层老式小楼。细腿蹽得快,一个上下午,便逛完了,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比如,和几个同学出了北门大街一直向北逛。过了人民路口,街两旁便无一间店铺了,冷冷清清。再行一箭之地,到尽头只见一片大水。大运河至此向东拓展,水面广大。也许这里就是当年乾隆皇爷上岸之处,御码头,算是历史遗迹吧,引人无限遐想。当年的承天寺也该在这一带,元未义军张士诚曾在此建国称帝。可片瓦不存,一股思古之幽情也无处可寄托。倒是对大运河对过白茫茫一片大水的高邮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爬上高高大大的运河东堤,视野顿时开阔。城里鳞次栉比的屋顶均在脚下。透过西堤稀疏树木,一片灰白直接天际,有股冷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听祁老师介绍过高邮的人文地理,说我们高邮人头顶一条悬河一一大运河;一个悬湖一一高邮湖,如一盆大水顶在头上,真凶险!民国二十年(1931年)上河埫(指运河堤)倒口子,曾淹死了几万人,运东里下河低洼,一片汪洋泽国。解放后,党和政府大力兴修水利,已初步治理了黄淮水患。
新修的运河大堤,石坡护堤,高大结实。河中有南来北往的一支支船队。少者一列七八条船,多者一列有十几条船。东西堤均有纤道。纤夫头几乎倾到了脚面,看来很吃力,高亢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如今机械化了,这情景是看不到听不到了。惟水浪哗哗不息,舔着、冲激着堤坡及码头上的石阶。对于烟蔼茫茫水天一色的高邮湖,总心存一颗欲撩开其神秘面纱的冲动。
逛街逛厌了,便爬城墙。邮中紧挨东城墙。北操场东边的一段已坍塌。我和同学曾沿着坍塌的土坡攀爬上去,再沿着破败的城堞到东城门下来。沿途秋草枯黄,城砖硌脚,荆棘扯绊。十几米高的东城门,阴森潮湿。护城河已大半淤塞,有几块朽蚀的厚木板搁在上面。东面就是汪曾祺先生笔下铳人的刑场,和南面不远处的净土寺塔一样,淹没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塔身和外城墙的砖缝中,长了许多小灌木及野草,斑斑驳驳,城砖缺角少棱坑坑洼洼,尽显老态龙钟。
我们初一男生的宿舍,在一个叫灰堆巷的地方。大概在今州署附近的东南方向。一溜简易平房中,搁着几十张双人木床,门前就是一片空旷的菜地,星罗棋布地搁着大大小小的粪缸。我们夜里小便,就在那随地尿。
有座建在街心的塔形建筑,叫文昌阁?或者叫什么名头的,记不清了。四面有拱门贯通,能沿砖梯爬上去。有一木牌告示,“行人至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好像是个神圣的地方。可里面肮脏不堪,行人的小便迹,随处可见,甚至有干硬的大便,亵渎了文明。
向西不远,便是中市口了,十字街上开有各式店铺。再向西行,逐渐显得萧条。到达运河东堤,爬上去可见高邮湖一片白茫茫的大水。
一条县府街,加上南北向的中山路,东西向的人民路,那时的高邮城,就那么点儿市面。
游高邮湖是夙愿。草长莺飞四月天,一个周日,天气晴和,午后和同学刘石金约好去逛高邮湖。
过了摆渡,踏上大运河西堤。西堤远不如东堤的高大,低矮随意。枯黄中已见青的荒草没膝。我们委着渔民踩踏出的土路向北而行。荒凉的镇国寺西塔凄凉地立在那里,没兴趣去看。西面的一湖白水映入眼帘,视野顿时开阔。湖水很安静,细浪舔着不规则的西堤。湖滩很大。去年被刈割的芦苇茬上,青中泛红的嫩尖似万箭冲天。沼泽中有园园的小绿叶浮滂着。水生植物的小绿针在努力挣扎出水面。堤边是杂树,有榆柳桑桃及不知名的灌木攀攀扯扯地杂生着。脚下的草丛中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水塘中的水很清澈,螺丝小鱼历历可见。
愈向北滩涂愈窄。约摸向北行了二三里,前面没了湖滩,没了土路,仅存一道头二尺宽的石堤浮出水面,隔开河和湖。眼中没了绿色,前后左右毫无遮挡,全是水的天下。这里的运河,不再是临城段几十米宽了,而是扩张了数倍,浩浩汤汤。没了城市作背景仗胆,心便咯噔一颤,无依无傍般凉了半截。西边汪洋似海,水天一色,横无涯际,更令人绝望。它,北伸至界首、宝应,南延至车逻、邵伯,绵延百余里。个人太渺小,天地一沙鸥一微尘。
石金胆小,不敢举步。我拉他,他干脆坐在石上打了退堂鼓。他说,我怕,就坐在这里等你。我虽有点心虚,但一心要探险,继续北行。
无风三尺浪是形容大海的。水面一大,水下便有暗流涌动,打着漩涡,咣当咣当地冲击着石堤,激起冲天飞沫。风起于青萍之末。忽地一阵东风,掀起了两边的巨浪。东面的河,西面的湖,都发疯了,凶狠地夹击着石堤。激起的已不是飞沫,而是劈头盖脸的倾盆湍流,声如洪钟,震得双耳嗡嗡直响,打在身上生疼生疼。一个趔趄,差点点滑下水,魂都吓掉了。人不仅成了落汤鸡,连站都站不住。我一下跌坐在石堤上,大惊失色,双手紧紧地抠住石缝,丝毫不敢放松。心啪通啪通地乱跳,万一失手,肯定没命!看一眼前方,石堤夹在两面大水中,成了时隐时现的一根黑线伸向远方。我害怕了,发抖了,决定回头。趁风势一小,立即站起来加快脚步,头也不敢回地踉踉跄跄地狼狈逃命。
向南,向南,终于见到土路了。见到焦急地向我招手的石金了。我这才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气。石金见我浑身湿透,布鞋前头裂了口,露出了大趾头。幸灾乐祸地直冲我笑,说着风凉话,我说的啵,不能去,不能去。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好在有偏西的春阳照着,虽心有余悸,但感到了丝丝安慰和温暖。唉,岂止是吃苦,差点丢了小命!七十年前,仅仅为了满足少年的一颗猎奇心,这段经历堪称惊心动魄!
长江黄河,自然河,一江春水向东流。京杭大运河,人工河,世界奇迹。可谓古时的南水北调,应是运河之水向北流。从远古传说中的鳏盗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到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再到当下的许多伟大的水利工程,无不昭示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用水治水的历史,一部可歌可泣的壮丽史诗。所以说,水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文明之源。
华夏民族崇尚天人合一。“一"有了"人",才成其“大"。一个“大"字,顶天立地,体现了中国人撼天动地的洪荒伟力。彰显了生灵中炎黄族种唯我独尊的无尚威仪!
教我们语文的祁老师,曾两次带我们去参拜文游台。很为高邮出了个杰出古人秦少游而自豪。在我们少年的心田里播下了文学的火种。老先生摸着墙壁上横糊的石刻,为满目荒凉,蓬蒿遍地,"盍簪堂"里狼藉一地而叹息。当我们踏上吱吱作响的破楼梯时,竟突然窜出一只“黄仙子"(黄鼬),吓得女生们大声尖叫,引起一阵骚乱。祁老师见了更是面露戚容,连连叹道,狐鼠横行,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虽过去了许多年,每忆起声犹在耳。
时隔五年,1961年深秋,高考落榜后,我曾特意去古文游台凭吊了一番。那时的文游台,仍旧满目疮痍,不过是一大土堆上残存有一座座破破烂烂的古建筑群。登上吱嘎作响的窄窄的木梯上楼,向西眺望,可见湖中点点渔帆,白水茫茫一片,余则乏善可陈矣。破砖烂瓦乱石中,农人见缝插针点播的蚕豆苗已出,在秋风中瑟瑟摇动。举世闻名的文游台,和五年前一样,甚至更荒凉了,我不禁心酸欲泪。
曾写了几句,抒发此行的苍凉心境。
古地秦邮州,文人夸少游。
遗迹虽可辨,白云空悠悠。
国盛则文兴。今日之文游台,已焕然大放异彩,成了新高邮的纯金名片,成了国内外秦粉们的朝拜圣地。
邮中一年中,印象尤深的是一次夜行,刻骨铭心;一次探湖,惊心动魄;数次登台,感触良深。是以记。
癸卯冬日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