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属于这一片芦苇
邹星枢
七十岁那年曾作一诗,起首便是“一觉醒来古稀翁,黄粱遗笑梦不经。”转眼又是七年过去,现在看来我梦不但不经而且未醒才好,否则一旦醒来发现自己平日里人五人六周吴郑王,实际上既不具备任何一个正常人必具有的独立之精神,更谈不上自由之思想,即便回到陈寅恪的那个时代,都不敢自认为是一健全意义上的“人”。仔细盘查一下自己,实在只能算是仅有半个“生命”的活着,至于“道家”所说的“性命”层次则无从谈起,至于什么《论语》所要求的“天命”就更距之十万八千里了!
既然内心里已经自愧为“人”这种“不是东西”的“东西”了,那也总不能什么“东西”都不是了啊。那自己还能属于什么呢?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看天。啊,天空是真好啊,那么的蓝,还有白白的云在优哉游哉地飘!但我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天空,莫说那翱翔万里的鸿鹄,即便被人漠视的燕雀,也有其腾空而起的双翅。黯然神伤又无可奈何中不觉低头沉思,自然便看到了脚下的野草。是呀,自己不就是一根不起眼的野草吗?可是一想到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觉得自己这棵野草又怎能配得上少年白居易笔下那样的野草,我这样的野草在野火来时能不能跟着燃烧还是个问题,更何况春风来时随之又得重生了呢——况且鲁迅先生的《野草集》在那里——这可是我至今没有读懂但又一直敬畏的文字,怎么又会有胆量去亵渎?更不用说鲁迅现在是语文教材里不被人待见的阴影——再说野草的形状活像韭菜,而韭菜远不如野草的自由,它必须按主人的意志成行成距地排列生长,还必须被迫吞咽那些乏味的劳什子化肥;刚刚长高一点就又被一茬一茬地割掉。
这可怎么办呢?那就退而求其次在草丛之下寻找自己吧。
对了——秋虫——自己不曾写过一首《我是一只秋虫》的短诗吗?不由一阵得意。然而这得意没过片刻功夫,便又化作了失意:秋虫有随意鸣叫的自由、发出的是它自己的吟唱,问问你自己,你能吗?还妄想与它为伍,不一脚被踢出来才怪呢!
哎呀我可去做什么好啊!
在一个阴沉沉的昏暗的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荒地上低头走着。心情郁闷。郁闷到极点。突然,一片不大不小的芦苇荡横在面前,这让我一下想起那首“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的诗句。而此时不正是那番“秋风飒飒芦苇寒,惊飞白鹭起前滩”的景象吗。
我眼睛顿时一亮:哇塞!真是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一片芦苇不正适合我吗?而自己不正是其中的一株芦苇吗!
啊,芦苇:我喜欢你的无枝无蔓,把浑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一个方向:直冲着天空生长;你腰板笔直挺拔而宁折不弯;你不言不语,只是在狂风到来之时集体发出阵阵低沉浑厚的吼声;当天寒地冻一切都为之萧瑟发抖之时,你却又举蛮荒之力开出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絮,全然蔑视那压城城欲摧的黑云,与你的群体一起,联成白茫茫一片,蔚成大观。
我认定做一株芦苇。
我只愿做一株芦苇。
我认定属于这一片芦苇。
我只属于这一片芦苇。
2023年12月13日晚于淄博莲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