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出没的地方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十

     罗长江    

      张家界顶有神仙

                          ——朱镕基《重游湘西故地》

走进这篇神话之后，我便迷路了。

按一位台湾作家的判断，世间万物如果真的很好，好到极致，大抵终于都会嫁给神话的；群花虽微，但只要像月下突拔的峰头沾得几许天庭幽辉一样，能和神话结缘者，总有其特异的风姿。

然而，美仑美奂如砂岩大峰林风光者，却没能蒙上流传久远的神话之纱，觉得多少有点美中不足。至于那些一拥而上的“传说故事”，多系开发旅游后本地文人的急就章，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原汁原汤”，自然不在真正意义的神话之列。

可在我的感觉里，这地方实实在在容易让人往“神话世界”联想。这里的确没有衍生过类似女娲补天、八仙过海、白娘子盗草、牛郎织女鹊桥会……等等单个的神话故事；但这儿的整体氛围，无处不弥漫着氤氲着神话气息和神话色彩。当我远眺“九重仙阁”，那一片绝壁奇嶂诱发出几多神往之情啊，才轻吟一句“我欲乘风归去”，浓雾便将想象的翅膀给碰得湿湿的了。当我往诗中折一截长虹去天桥垂钓，钓入浴云海的星星，钓孵出神话的太阳，不由得突发奇想，要把整座张家界钓给全世界看看……天桥呢，便赠给两地分居的织女和牛郎。我还描写过手搭凉蓬，眺望远方的汲水女子，瓦罐里的水流了一地，背篓里长出来月光花和藤蔓的幻觉；描写过走在神话般荒美和童话般奇丽的溪谷里，疑心是走在幽蓝中透着空明的海底，珊瑚礁丛生着，五颜六色的鱼类和贝类明灭其间，龙女笑吟吟踏波而来，一晃又不见了的幻觉。我一直觉得，屈子笔下那位“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儿，含睇含颦、芬芳四溢，是应该在这种山水氛围中出没的，云之端，山之阿，时隐时现着一个窈窕女子，一个食花饮露的尤物，千百年间痴痴盼望着心上人前来约会，等成了一则缠绵悱恻的神话……徜徉在云雾幻化的神话境界，迷花倚石，千崖万转，这时，稍远处若是有几位游人迤逦而行，不经意间兴许幻出来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画面：坐滑竿的幻成骑白马的唐僧，扛行李的挑夫幻成沙和尚，半空中恍若传来一声断喝，便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行者，提着金箍棒撵那刚被识破的妖精了……后来，听说中央电视台拍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及其续集，果然两度将这里做为主要外景地，恰好验证了这种幻觉与神话故事中的氛围，该是多么的吻合！

张家界大峰林没有原生意义的神话，却是神话出没的地方。

多年前的某月某日下午四时许，风雨过后，苍茫斜阳，整个天子山漫开一片朦胧的薄雾，从西海到神堂湾一带，千仞峰林在雾岚里时隐时现。一队上海游客来到神堂湾的景点“点将台”，一幅奇异的画面把大家惊呆了：岩峰林立的神堂湾中央，七位少女从云雾中飘落至一岩峰峰顶的平台上，饮茶，抚琴，翩翩起舞达二十多分钟之久。游人初以为是一种幻觉，揉揉眼睛再看时，仍见四红三绿，长发披肩，体态婀娜，舞步轻盈，画面清晰而历历在目。直至“仙女们”随一片云雾隐去之前一秒钟，众人仍是屏息敛气，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带有相机者则一直不歇气的按动快门，生怕这可遇不可求的一幕稍纵即逝……

我宁肯相信这是神话。可导游和当地百姓笃定一副眼见为实的表情。转而一想：面对宇宙万物，不能造日月星辰、山河草木的人类，则运用科学、哲学、文学、音乐、美术、摄影以及神话等等手段，或作感情的阐释，或作理性的缕析，再现和表现大千世界的美丽和神奇。既如此，神话也罢，事实也罢，旅人游客碰上了这情形也罢，没碰上也罢，在这谜一般幻美的神话境地，只要你觉得自己心怀创造美和消受美的一份人生激情与快意，就足够了。

这地方有两种花，一曰龙虾花，一曰鸽子花。前者多生长在金鞭溪一带，模样酷似活的龙虾，每每从那里经过，便有幻觉不期然漫出：湛蓝湛蓝的海底，水晶宫流溢四散着童话光芒；缀着夜明珠的虾女们游过去游过来，妖冶如藤植物一样地扭动着腰肢，身后冒出来一串串水气泡，一串串欲望摇曳成花。鸽子花因酷似展翅欲飞的鸽子得名，其绚丽其烂漫，使人总疑心有一群天使般的林妖在秋千上荡过来荡过去，春情荡漾的树林子溅开一片欢笑，林妖们穿着五彩云霞编织的衣裳，率百兽踏歌而舞，麂子的脚印豹子跟着走，鹿儿的脚印虎儿跟着走……

幻想比现实更活跃。神话比历史更强悍。倘若活生生的现实同时又富有神话气息，则尤为诱人了。不久前，黄龙洞内挨近地面的日光灯附近，发现有野草复生。这消息使得专家们大为震惊，所谓喀斯特溶洞不可能有植物存在的说法因此而倾覆动摇了。这些植物的种子，随风或由飞禽走兽带进数百米深处的洞穴可能性很小；那么，它们是在千万年前形成洞穴时被偶然裹挟进来的吗？如同古莲子一般，千万年长眠于斯而生命力仍在，当日光灯以阳光的名义叩醒沉寂亿万年的生命之梦，一个关于溶洞的美丽传说，霎地给涂上神话般的色彩！

却原来，神话并非都是古老的哟。

想想也是。既然神话是历史的投影与折光，那么在历史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自然会有新的神话和富有神话意味的东西衍生。即以二百六十四平方公里的砂岩大峰林为例，也许是历史有意为这块土地留下一段悠长的空白，截至本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漫长岁月，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然而，忽如一夜春风来，三千奇峰放异彩，很快地，这片奇山异水成了世界自然遗产，成了世界地质公园，成了中外瞩目的原始与现代无缝对接的风景线。这不比神话还要动人吗！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盘桓于茶盘塔景区的仙人桥一带，仰目星汉，烟霞明灭，默对群峰，青冥浩荡。恍惚间，若闻数千座岩峰簌簌作响，在一片缥缥缈缈的仙乐声中，开始扭动着腰肢，加入了龙虾花们、鸽子花们、藤植物们以及所有的原始次生林们的巫风傩舞的行列。山国的精灵们纷纷跑出来了，从天空、从森林、从峡谷，从所有神秘兮兮的地方──

龙女笑吟吟踏波而至；骑着赤豹，折一枝芳馨遮了羞处的山鬼儿嫣然一笑，又不见了；神堂湾的仙女们，珙桐湾的林妖们，白马一度由滑竿替代的唐僧师徒一行，老在神堂湾击鼓擂阵的向王天子的义军们……纷纷乘坐黄石寨索道、天子山索道和水绕四门的观光电梯，兴匆匆来了。霓为裳，风为马，虎鼓瑟，鸾回车，仙人桥上列如麻……好一处神话出没的所在啊！

我的灵魂在出窍。

我的躯体在羽化。

飘飘然，恍恍然，我腾云驾雾，上天入地，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抚遍二百六十四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奇花异草，真有一种想与每一株奇花异草以及能够变出奇花异草的流萤飞虫挨个儿亲吻的冲动！我腾云驾雾，上天入地，一个方位一个方位地拍遍三千奇峰八百秀水，想告诉奇山异水以及与奇山异水相亲相爱的流云飞雾──你便是神话，他便是神话，我便是神话，我们在神话出没的地方创造美丽千古的神话！

月亮照耀下的大峰林，映着神话的光芒。

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位华裔小姐说，真想把月亮带回家呢。

我微微一笑，月亮原本就没有国界的。话正待出口，却咽了回去。既然这儿是神话出没的地方，既然砂岩大峰林的月光抹上了特有的神话色彩，游人们为何不可以从这里带走文化的光辉，精神的光辉呢？

月华如水，水洒在每片叶子上，月就映在叶子上了……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