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千零一峰是铜像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九
罗长江
永远忘不了山色向晚的那个黄昏。西沉的落日将神堂湾、十里画廊、西海一带成百上千座岩峰壁涂成赤赭,满天空流溢四散着无限的红光。群峰之上,逆光而立的贺龙铜像仿佛被无限的红光簇拥着、托举着、提升着。雄峙苍穹的巨大身影,乌黑而铁青,在火红火旺地燃烧着激情的落日的光辉里,焕发出摄人心魄的震撼力,充满了壮美,恢宏,凝重与神圣。
这座中国目前最大的铜像,是一位蜚声中外的著名雕塑家呕心沥血之作。农民出身的开国元勋身着军大衣,伫立于三千奇峰之前,那根曾叱咤风云的大烟斗捏在手中,那匹曾仰天长啸的大白马依在膝旁,天风吹衣,目光如炬,整个造型、色彩、气韵与大峰林风光浑然一体,甚至连大衣上的皱折亦和岩峰们浑然一体。远远望去,俨然一座“虎视何雄哉”的砂岩奇峰,与大峰林一道沐风栉雨,拔地摩天。
武陵源素有“峰三千,水八百”之称。那么,雄峙于天子山上的贺龙铜像,便是第三千零一峰了?
元帅是桑植人。天子山原来属桑植管辖,历史上这儿曾出了个揭竿而起的土酋向大坤,自称向王天子。向王天子抵挡不住朝廷进剿而兵败身亡,在人们心目中却依然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至于历经艰难百战终而成了共和国开国元勋的贺龙元帅,当然更是家乡的骄傲。一代元戎的铜像屹立于故乡的奇山秀水之中,既告慰了元帅的在天之灵,莫也寄托着黎民百姓祈求元帅英灵庇佑一方山水的朴素情结?
我不止一次来过这儿凭吊与瞻仰。铜像矗立于被命名为“云青岩”的一块巨石之上,高六点五米,重九点三吨。铜像身后,便是低于铜像的一大片一大片列队成阵的岩峰。人们自然而然便把元帅与千军万马联系起来;与“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的戎马生涯联系起来;与“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烽火岁月联系起来。
元帅还没有成为“元帅”的几十年间,从两把菜刀劈盐局首义开始,领着一拨拨溇澧子弟攻城夺隘打天下,一次次胜利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跑回到家乡拉队伍重整旗鼓。“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上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不过十余万人口的桑植县,死难的工农革命军与红军将士即达上万人。一瞥铜像背后的千军万马,眼前倏忽跳出无数阵亡将士的幢幢面影……铜像啊铜像,它不仅仅是告诉人们这里出了顶天立地的人物,还凝聚着人们对那个年代,那段岁月,以及喂养了那个年代那段岁月的雄魂浩气的深深缅怀与想往。
每回每回,我盘桓在云青崖前,凝视着如柱如塔如戟如剑如碑林如方阵的千百座岩峰,阳光照射,云烟蒸腾,便总是觉得有一股孔武之气阳刚之气在流溢回荡。而我,宁肯不把它们想象成牵着名驹披着铁甲的一群无言而严峻的陶俑,那深埋于岁月厚土之下不曾腐烂的兵马俑们,属于三千年黄土八百里秦川的北中国;这里位于中国南方,被历史称为蛮夷之地,应是炎黄大战中溃败一方的炎帝部落的后裔,抬着先人直挺的尸首,带着满身的伤痕与血污,带着苍凉邈远的想象和代代复仇的信念,由北而南迁徙于藏匿于这崇山峻岭之中,操吴戈披犀甲于三闾大夫的《国殇》之中。
张家界大峰林的好些地方,如百仗峡,插旗峰,卸甲峪,锣鼓塔,乱窜坡,止马塔等等,一一拓印出了古战场的痕迹,使人遥起起当年矢石交坠,天昏地暗的情景。果然应了《国殇》里头的话:“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终于抵挡不住进剿官兵的向王天子,连人带马一纵身跃入眼前这深不可测的神堂湾中。当地人说,至今仍可听见其间金鼓玉槌、战马嘶叫的杀伐之声,向王的兵马一直雄魂不散呢。

好一个“杀伐之声”!好一个“雄魂不散”!对于壮士来说,一 千遍慷慨的承诺,当不上一次勇敢的献身。《国殇》所表现的生者争先死者不悔,在强敌面前犹操必胜信念,恰恰是这方山水以及由这方山水养育了的子弟的生动写照。于是,你便可以明白了:在熊熊火光边喝血酒,杀仇人和被仇人杀一样地毫不在乎的民风,何以延续千百年而不衰;你便可以理解了:贺龙队伍唱着“要吃辣子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刀子搁在脖颈上,脑壳砍哒碗大个疤”,果然前仆后继如割韭菜一般,割去一茬何以又能冒出来一茬……
距此一箭之地的崇山,是远古时侯尧时大臣驩兜被舜帝放逐的地方。这一带历代都有山民造反,朝廷认为是驩兜阴魂不散,遂派人劈山开沟,以断其“龙脉”。可见这种生为人杰、死亦鬼雄的猛士之风,堪称渊远流长。除了后来成为苗民先祖的驩兜,还有头被砍去后以脐为口以乳为目,舞动双斧仍呀呀叫喊着上阵的刑天;还有头上长角,以铁豆为食,被肢解后鲜血仍要化作腥红色枫叶的蚩尤;还有与日逐走时在离此不远处留下过煮饭用的支鼎之石,后来居然喝干整整一条河流的夸父……流贯在这些战败者的英雄的血液里的,不都是拥有至为可贵的一种精神在么?雄魂不散的向王天子身上固然可以感觉到这种一脉相承;就是终而成为开国元勋的贺龙元帅,他和他的队伍同样是受惠于这种精神的熏陶与激励 ──
从岁月的泥泞里走来,
从历史的血泊里走来,
从“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里走来,
从“毕竟还我万夫雄”的雄魂不散里走来!
贺龙铜像附近长有一大片芦苇,蓬勃而茂盛。按常识只在河流湖泊中生长的植物,为何蓬勃到海拔千多米的高山上来了?科学的解释肯定是有的,可人们宁肯相信这样一种说法:元帅曾在湖北的洪湖开辟过根据地,对生命力尤为顽强的芦苇怀有特殊的感情。铜像安放的日子里,元帅托去一个梦,一团团雪也似的芦花,便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中飘上天子山来了。
骨子里始终流贯着英雄血液的元帅,后来是含冤饮恨而死的。幸得历史还元帅以本来面目,并铸一尊铜像屹立于天子山,以彪炳其与山岳同在的丰功伟绩。从此,千百座砂岩岩峰便给赋予了一种崭新的含义。《将军令》、《十面埋伏》之类的氛围犹在。“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之类的阵容犹在。天地间氤氲不已蒸腾不已一股荡气回肠的雄性魂……遥想元帅当年,雄姿英发,战场上导演了几多“强虏灰飞烟灭”的壮剧。半个世纪过去了,不知往来如织的游人们叩读铜像,读得出一种历史感来么?读得出一种被唤作民族灵魂与精神的东西来么?
如同大地需要如眼前这般拔地而起的奇峰,世间需要奇伟的男儿,需要千秋不灭的猛士精神。岁月可以流逝,战争可以消失,记忆却不可健忘,精神却不可萎缩。一个民族要生生不息和强大,就必须拥有“猛志固常在”的精神支柱。如同人们千里万里而来,对包括铜像在内的这片拔地而起的奇峰,由衷地充满惊奇、激奋的审美感动一样。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