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堡村"猴蛋嫂"治病》
主人公猴蛋嫂,是我亲亲的老外祖母。唠叨的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往事。
做重外甥的我而今也60大几了,放在从前,是地道的白胡子老头儿了。记忆从上世纪60年展开来说。
大概1千年之前,乡村就是记忆中的格局。晴天满街土冒烟飞,鸡鸣狗叫,不时有牛马拉的尖脚木轱辘车吱吱扭扭碾过门前道。天黑就上炕,卟地吹灭了煤油灯睡觉。后来有了电灯,突然觉得进入了现代社会。

晋中祁县人外祖母的称谓有点小特别,母亲的生母称婆婆。区别于亲祖父,外祖父叫外爷。我说的老外婆呢,是我母亲的祖母。我们属于重外甥,第4代了。
那时的老外婆,打从半个世纪前有模糊的记忆始,也有70岁上下了。
老外婆不但在本村是名人,十里八乡还有名气。我的老外祖父的小名叫猴蛋儿,老外婆自然是猴蛋嫂。沙堡村不大,卢姓本家一大户已繁衍成千把口子,辈分交叉重叠,爷孙叔侄姨伯姑,不动脑子还翻不清。但不管前街后街,上老的8、90岁的,下小的不懂事的娃,也不管辈分,统统称呼"猴蛋嫂"。老外婆是村里的品牌符号。谁家老小身体不舒服的,能熬就熬过去。挺不住了一句话,赶紧找猴蛋嫂去吧。要死要活快不行了,也赶紧搀扶着找猴蛋嫂救命去。有的从医院绕了一遭,医生说回天无力了,又哭喊着回头请求猴蛋嫂来了。
猴蛋嫂不是医生,但来者不拒,什么病人也敢接。
我外婆家在晋中祁县贾令镇沙堡村。叫沙堡的村子不少。这个村子紧邻祁县的母亲河昌源河的阳面,自小听人们叫沙河。村名大概是这么来的。祁县话尾音很重,外乡人说方言重但柔软,听的象唱歌一样。拉尕的勒(哪里人)?沙堡勒的。吃甚来勒,椒子面擦个斗儿(红面擦尖)。不训练一阵子,听不计迷(明白)。
沙堡近年还挂上了传统文化名村。村子不大,前街后街,拢共住的有2百户,千百口男女。几乎是一色儿的卢姓。据传是5百年之前,一户从山东迁涉过来的人家,然后开枝散叶,繁衍成一个村落。

猴蛋嫂的确是个苦命的女人。确切的身世问我9旬的母亲,也描述不上来。反正我知道老外婆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我亲亲的外祖父,叫斗。次子二外爷叫银。外祖父成婚不久,才20郎当岁的盛年就得病去世了。二外爷银更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还没成家也被病魔夺走了命。两个儿子都夭折了。相隔不久天塌了连续两次。一个弱小的女人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难以想象那种悲惨。反正我的外婆承受不了老天爷压下来的负重,只在一个晚上,口腔里的上下牙齿全部脱落,此后一个真牙不在。写文章的墨客经常用晴天霹雳形容人间突如其来的灾难。听说过春秋时伍子胥过昭关,一夜能把头发愁白。以为是文学的描绘。看来不是杜撰的。
时间可以摧残人,也可以打磨掉一切不幸。但人必须要有煎熬的耐性。老外婆70岁上下了,裹了的金莲小脚,个头不大,岁月在她的脸上写满沧桑,皱纹横七竖八。至今印象最深的是老外婆的两只小眼睛,坚毅深邃,透着智慧又不屈不挠的光芒。
外婆家在不长的时间,两个男人夭寿,两根顶天的柱子断了。这个人家就由老外婆,外婆两个孤寡的女人撑了起来。本来家里还有一位男人的。就是我的老外祖父。听说给太谷县的大财东"三多堂"做伙计。被派到远东,俄罗斯等地做国际贸易。结果是一去不复返,死活没有了音讯。
老外婆,外婆一老一少两个寡妇为保住这户不幸人家的烟火,抚养我的母亲和舅父长大。还供养我母亲念书改命。后来我母亲上世纪50年代考到了晋中专署供销社。然后组成了家庭,相继生了我们兄妹3个小外孙。这户人家的院子里才增加了活气。

外婆家在沙堡村紧靠后街的十字街,十字街的西南角一处微型的小四合院,院子四周的房子入深很浅,院子自然也狭窄的象长方条的天井,房基院子加起来拢共不过3分地多一点儿。一排五小间正房。后墙对着叫北圪道的窄巷子。十字街有两口水井,是后街半村人的生命之源。就在外婆家正房后面。到今天我终于才找到这户人家连遭灾殃的根源。这是座真正的风水很坏的伤人宅院,风水师叫凶宅。好风水宅子有口诀,"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座小四合院,背墙是冲煞的北街,更可怕的是两口水井的大阴之气,任哪个男子汉的阳性刚烈也难抵挡。自然规则,不讲究必付出惨重代价。
阴盛阳衰的环境,伤了男人,旺了女人,还不能不信。
老外婆成了这个院子的主人。如何操持过日子,老外婆的勤奋记忆犹新。每天早晨天还不亮,我们在熟睡中,老外婆的小脚走起路来没声音,但拐仗"笃笃"的戳地声搅动的小院子不安静。她给羊喂草,给猪舀食。反正她从早到晚象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上午下午,家里不断的来人了。沙堡一村千把口人,大半是老外婆和外婆两个女人接生岀来的。给了21世纪的人,处处算钞票帐。一村的独门生意,那该发财了。也并不是那时候的人憨厚,缺少精明。那时候家家户户日子过的紧巴,穷的很。祁县村里人常说,穷球儿打的炕洞子响。话说的粗糙,可确是那时贫寒生活的写照。每户人家拿岀一块钱也难。外婆给全村人接生娃,好象是天经地义的,从没考虑过报酬这码事。有些人家宽裕些,给1块钱红包。老外婆回来坐在炕头上喘息后,象孩子那般开心的神情,呵,今儿还挣了人家一块钱呢。直至到了70年代初,生产队考虑到这2个老年女人每年接生6、70个娃,很辛苦的,才决定了每年给补助1百个工分。

老外婆有一手神秘的医术,究竟是谁给传授的,问过我母亲及舅母,谁也说不清楚。也没听过她师法过哪位高人。老人家是百分之百的文盲,大字不识一个。老外婆有一个银针布包,里面有百十根以上供针炙的长短银针,短的细的不够寸把,长的粗的有半尺。身体有无数个经络穴位,真不知她是如何揣摸透的。
经常见到村里人过来,抱着脑袋哎哟哎哟,疼死了,疼的要命啊。脑袋是身体的重要器官,头疼有若干个原因。假如到了医院,化验,CT切片,折腾的非要找到病根。病人放到老外婆手里,那是三下五除二。简单问几句,哪里疼,怎么样的疼。按着疼的部位,问几句吃甚了喝甚了,然后看看舌苔的颜色。不到二分钟,老外婆麻溜的打开她的针包,一霎儿银针十多根扎满了脑袋。村里人迷信又坚信,猴蛋嫂一上手,就不存在什么疑难杂症。村里的病人习惯了,没想什么,自己也不觉的见外,这是顺手儿的功夫。压根儿没有治病掏钱一说,连麻烦也不算。治病是应该的。外婆给倒上一碗白开水,家长里短的闲扯一阵。好了,不疼了。针拔岀来,拍拍屁股走了。
老外婆当年的医术,今天想来仍不可思议。记得我8、9岁时,老外婆的眼里是见不得一个闲人的,有点力气就得干活儿。炎热的夏天,一到半后晌,从学校回家,就赶着去地里给羊儿割草。一度时期上火,我经常流鼻血,一流还老止不住。老外婆也急了,她琢磨了一阵子之后,说不怕,你等着。然后她扭着小脚走到院子的南墙根下,蹲下来在地下寻找什么,好象还念念有词。一会儿捡起一小块炭渣过来,告我塞进常流血的这个鼻孔里。我照着老外婆的话做了,嘿,还真管用的,流鼻血的毛病治住了。
沙堡村那时候的枣树种的多,从结果实的绿蛋子起就爬树偷吃,然后开怀敞肚,受了凉就闹肚子拉稀。老外婆口中磨念不停,骂我不该瞎吃瞎折腾。接着就弄一碗淡盐水,让我喝了。然后院中找半块青砖,擦干净后在煤火炉上烤的发烫后,用布垫好放到我的小肚子上热敷。念念有词,"呶,热一热邪气就不在了"。老外婆嘟囔着。不一阵,肚子不难受了,拉肚子毛病也治好了。

头疼脑热,受风感冒煤烟呛,这是村里人一般的毛病。连牙疼皮癣男性病,老外婆一律接活儿。常见的办法十指放血。器械随地取材。火罐子碗片子谷草黄裱纸,喝芥菜腌的酸汤,包括前述的炭渣半头砖等。统统是老外婆治病的道具。
猴蛋嫂的名气越来越大。今天咱有了点儿医学常识,回顾归纳起来,老外婆有两项绝活儿可圈点。一是医治小儿肺炎,二是治疗常见的麻烦病锥尖盘腰疼。
上世纪的农村很贫困,看不起病的农民更为普遍。那时还没搞计划生育,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孩子得了病,让有点皮毛医学的赤脚医生打两针吃点药,熬就过来了,熬不住夭折的孩子不少。小孩儿尤其怕患了肺炎,用药不及时,那是要命的。
经常有外村的妇女慕名找猴蛋嫂。孩子的妈妈抱着命悬一线的娃,乡卫生院治不了,县医院没钱治,还有十多里的路。于是上门找老外婆来了。还没进院门就听到了嚎啕的哭声。哭鼻如流水,有的老小连喊救命,快救命啊。
一遇到这茬儿,老外婆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准备。口中自言自语的磨念,又有害"红蛋蛋"的来了。村里人大都不识字,更不懂什么炎症。光知道"红蛋蛋"是要命的体症高烧,压不住烧就完了。
外婆家小四合院的正房有一盘全家人睡觉的通炕。这里也是猴蛋嫂治病救人的诊室。
猴蛋嫂啊,快救救娃的命哇……。老外婆总是不慌不忙,"我看我看,不怕甚不怕甚呀"。模糊记得老外婆治小儿肺炎有三样东西,银针,火罐,破碗瓷片。大约是在小儿脖子后面的某个部位用碗片割开小口子,然后拔火罐,又有银针数根。这么一番简单的操作,婴儿啼哭声不断。不到半晌的功夫,小儿退烧了,娃的父母露岀了宽慰的微笑。老外婆平时不苟言笑,表情很冷淡。用祁县土话,"行嘞,没甚嘞,回你家去吧"。穷人都实在。这话听的多了,"你看猴蛋嫂,我们穷他妈逼的,浑身摸不出个一个子儿(指钱)。以后报答你吧"。老外婆不说什么,象是撵人的动作,不多说嘞,娃好就歇了心。回吧。
不需听人说,童年时祁县沙堡有记忆的几年里,眼见猴蛋嫂医好的小儿少说有几百。

成年人有一种病叫累的直不起腰。腰疼是不死的病,疼来要人命。常见壮年后生弓着身体走进院子,哎哟哎哟的疼痛。
遇到这种壮汉病人找猴蛋嫂,我们就不能在屋里呆了。这类病现代医学叫锥尖盘突岀。老外婆治这种病有玄秘,不准我们在屋里呆着看。他往往把门关上,让病人爬在土炕上,操弄的作套复杂。治病的家伙儿记得有一碗白酒,几张黄裱低,5根带根的干谷草,还有长短多根银针,治疗时间足有2个钟点以上。完事后每次看到老外婆疲软的叫累。治疗期间不让人在场,大概是为了静,不受躁乱的影响。她口中舞动谷草时还念念有词,呢喃着咒语。
眼见为实。老外婆神奇的治病招很灵。疼的要死要活的弯着腰走进来的,直起来笑咪咪的离开走了。
老外婆究竟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医病的歪招,已经成了难解的谜。她的这些手艺也有意传递下来给我的外婆。但我外婆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这方面悟性不足。
老外婆还有许多神秘的作法。每逢大年的除夕之夜。从不落空。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就出门到旁边的十字街头,带着少量的贡品,香火等东西,估摸着有一个小时才回来。然后就和外婆在炕头悄悄的叨念,见着了许多半尺大的小人人,围着她一起聊天。我被响动惊醒,猫在被窝里偷听。那时候就想,神和鬼当真存在啊。越听身上的鸡皮疙瘩越多。
亲亲的老外婆是89岁升天的,离开我们快半个世纪了。沙堡的小四合院里沉淀下的故事实在太多了。那个村子的老人们迄今还不断捣歇"猴蛋嫂""斗嫂"的往事。老外婆与外婆这两个女人过世送行时,全村的老少男女几乎都送了纸,都岀了门站立默哀。
后来小四合院的这户人家兴旺起来了。人们说是有猴蛋嫂积累的功德。做好事做善事总能获得上天的庇佑。
(2023.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