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四周多山,石质好。自古以来,石窟造像就多。
几年前驱车途经一山野湖旁,无意望见庄舍一牛栏里,斜歪着一尊石佛,遂萦绕于心。又面对它时,发现只有精雕细刻的佛身,佛首却不知何处。牛栏主人告之,小时候见过佛头,脖子处正好用来拴牛,不知何时,佛头不见了。望着无头石佛,心中充满苦涩,欲拯救其出污泥,妻说:无头之佛,要它干嘛?终一步一回首的离去。
随着年龄增长,世态炎凉,值倾心培植的山茶盆景,魂消玉散,伤怀不已。又念起屈身于牛胯之下的石佛,遂不顾妻反对,专赴山乡,将石佛请出粪土,清洗洁净。在村长村民帮助下,置于市内书房秀雅的花架之上。
石佛高约70公分,重约二百余斤,头部是从脖根处断掉的,盘足而坐的佛身倒是完整。精雕细刻,不知倾注了创造者多少美好与善良的愿望。那慈悲佛首更应摄人心魄吧,所以那“空灵佛首”处总引我无限遐想。
处于尘世,案牍劳形,人事扰心。千丝万缕,苦苦于心灵之台。劳苦困顿时,我会盘足坐在床上,与石佛面对。或凝神视之,或瞑目遐之。有头之人与无首之佛,对而静之。遥念佛祖智慧,闭目神往。那虚幻的空灵、源源不断涌来。遂想起芸芸众生,双手合什,求其指点迷津,佛之空灵,悠悠而来,慢曰:答案就在问之中。
佛说:“人之由来,于爱欲之中。生之痛苦,也皆爱欲中来。”我总觉佛是人们在痛苦与困惑中而产生出来的。人之追求,一是物质追求,另一是精神追求。当追求得不到时,则苦之又苦。那应该是一种由物质而产生的追求。多亏了众生的欲望,才使人们奔波倾轧,人世间良莠共荣。人多似漂泊云雨,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谁也不能停留。
细想想,人赤条条来,赤条条的去,终带不走什么。然失去追求,就是走向死之崖壁。世事无常,社会无时无刻不处在变化之中,我穷其所想,也弄不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话语。就像工匠将轻纱斜披于丰满的佛身之上,留一半丰满,隐一半朦胧,露一分存真,遮三分诱惑……
《坛经》曰:“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静”。人生活在社会现实中,一刻也离不开物质追求,享受是人的本能与天性。然而,由于天命等而不遇时,则空叹蹉跎,继而痛苦怨忧,甚至转化为不择手段,从这石佛断裂茬口处可以看出,是被利欲熏心之徒暴力而断之。为了金钱,竟敢在佛头之上动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知熏黑了多少原本良善的心。望着断裂处,里面的血管似仍在汨汩地流着哀伤与忧愁。为佛祖无奈,还是为人之无奈呢?
物固以困人,可“情”比“物”更百倍于人,所以有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的千古一问。佛祖曾问弟子: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还是人间的泪水多?聪颖的弟子回答:自古以来人们为爱而流的泪水,早已淹没了大海。“情”,侵染人最深处,也侵染着人们的生生世世,这一点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无法逾越“情爱”的迷惑、执染、糸缚。甚至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眼前的石佛固然没有佛首,即使有,也是物质之首,佛之空灵,只可感应,又何以见得呢?
一部历史和自然史,也就是人们对历史与自然的感应史。所以,“情为何物”的作用不为虚说,而佛的境界毕竟博大,集几千年人类智慧之大成,它与人解惑,与人解脱。是否可以这样说,社会越进步,人们对佛的需求也就越多。以我浅显之见,现实社会就是理想世界,理想世界是要在现实社会中求索,离开现实生活并没有什么解脱可得,这样不也就解除了虚妄之念吗?
理学家朱熹说:“未觉池塘春草绿,阶前梧桐已秋声”。光阴荏苒,岁月悠悠,生即死,死即生,生之短暂,死之永恒,这才构成了我们生生不息的人类长河。任何人在长河中只是一滴水。还是那句话说的好,“如果要做春蚕,不要到死都吐着怨恨的丝。如果要做蜡烛,不要永远流着伤心的泪”。人生似流水。按佛祖说,“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去锻造一种坚韧精进的人生”,方是人生最佳心境。
《华严经》说,“入生死流,入大爱河”。父母遗我们于世间,既是伟大的自然之爱,我们就应洁身自爱,随应人之美德,屏去妄杂之念。追求愉悦之人生。即使不能轰轰烈烈,也应坦坦荡荡,倾其所爱,明心静志。伟大的人物是一生,布衣又何尝不是一生呢?以这种心态面对纷乱,又有什么不可以解惑的呢?
无头之佛端坐在一朵精美的莲花石上,盖其因佛祖生于莲花之上,又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面对尘世不随波逐流,不以物喜、不为情惑,不怕事繁、只求看开。“竹密无妨水过,山高不疑云飞”。能在高山林间听微风拂动,在繁嚣都市存一片牧场湖岸,那该是无头之佛最高的境界了!
那定然是慈眉善目的空灵,不知存于何处,总令我遐思无限,有时甚觉其美妙,然佛身、佛首分隔两处,难免惆怅与幽怨。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的无知与无奈,穷其一生也难入正果,所以守一个残破的梦,不比守一个圆满的梦更长久,更令我神往,更趋于永恒。
无头之佛,还要终日面对,来空灵虚妄、启迪慧根、甚至超越肉身,渡我无怨无悔的人生。
(2023年12月9日晨3:52于洛浦居)
(注:此文写于90年代初。初名《无头之佛》,编辑觉不雅,改为《空灵》。完稿投于《禅露》,因故未刊用,仅留草稿。修改数遍,应不逮正文,蹉之。)
作者简介:唐燕生,现居洛阳,文史学者。著有《走进洛阳》三卷本及《千年帝都今何在》等著作。
编者絮语:佛颈有痛,贪欲无边
拴牛或掠头,均在颈处下手,当是愚昧演变为逐利的现实写照。如果说无知尚有情可原,但暴力劫财则必遭天谴!
佛本怀慈善之意,苦口婆心劝贪人改恶,却反遭羞辱和戕虐。作者由佛论道,以学说法,大展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儒家风度。孰不知欲无制约必为荼毒,甚至隐含了乾坤无序任其戏弄之祸。
君不见网络诈骗逼人老无所依,拐卖婴儿残害祖孙三代,贪虎血盆巨口越张越大,医药天价猫腻愈演愈烈,蔬菜食品添加有恃无恐……凡此种种,与佛颈拴牛和暴力盗头有何区别?
此文成于30年前,作者满怀仁慈,空付了一腔惋惜怨怒之情,祈求不法之徒们“良心发现”。没成想时至今日,短短30个春秋,五千年中华文明,竟被无所不贪的蛀虫们啃食得百孔千疮!
我不信“人恒过,然后能改”, 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更不必让芸芸众生都陪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痛。
当下,唯有祈盼孙思邈神灵速开猛方,驱我九州顽毒,再恭请华佗御刃手到瘤除,还我子民苍生安乐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