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头情话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八
罗长江

人人都说这里奇
石头有情也有爱
——歌曲《家住张家界》
1
沿黄狮寨后卡门而下,经黄鹤岩、老鹰嘴、留君一坐等景点,再往前穿过鞭子铺,便可眺见望郎峰了。石峰酷似一窈窕女子,神情专注地翘首前方,自然是在期待情郎哥或夫君归来。便想起人世间的旷男怨女,天各一方,云汉茫茫,演绎出几多或缠绵悱恻或荡气回肠的离合悲欢!有道是相见时难离愁最苦,所苦的,只缘一个“情”字哪……
边往前走边频频回望,随着角度的转移,青年女子渐渐成了含辛茹苦的中年妇女;再往前走几步,中年女子又换成历尽沧桑的老妪了。
遂愕然无语。遂深深感叹岁月无情韶光最易把人抛。多年前,在中国美术馆我曾见到一幅名为《昔日的舞会皇后》的油画。面对画中人额脸上皱纹密布,满头白发有如秋后严霜相逼下的一蓬野草,我几乎没有勇气去揣想当年她丰熟如桃时节,那份光彩照人的辉煌。眼下,当望郎峰把一个女子的人生历程悉予浓缩与展览;便骤然想到短暂人生,竟在一场漫长的等待中度过,青丝等成白发,岁月等成石头,心中不由得一阵激灵与颤栗,而平添无限感动与苍凉。
与长江三峡的神女峰、云南石林的阿诗玛以及遍布山川形胜的望夫石们一样,张家界的望郎峰其实渗透了一种文化。古往今来,该有多少“望郎峰”为着一个个值得或不值得的等待,演绎着怅依家门而守寡或守活寡的故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之类的等待,可谓惨烈矣。那位“未成曲调先有情”的琵琶女,痛感于“商人重利轻别离”而“去来江口守空船”,可谓幽怨矣。至于易安居士“守着窗儿,独自怎自得黑”的那份凄清,那份无奈,又岂是一个愁字了得?两情依依的恋人,两地分居的爱侣,在坚忍的等待中厮守一份忠贞与痴情,厮守一份“胜却人间无数”的情感质量,固然令人钦慕不已;而生活中该有多少原本不值得或毫无希望的等待,又如何不令人唏嘘与不安呢?
曾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数十年前,一个青年在洞房花烛之夜,与他倾心相爱的村姑私奔了。事后不久,村姑不慎被父亲派出的人抓回,他则在流落途中投了红军,后来与一位贤淑秀丽的军医结婚成了家。可他心里一直惦念那位生死未卜的村姑。终于瞅机会悄悄回了一趟老家,才知道村姑一直蛰居在他们私奔时的老地方,等他回来。当村姑从警卫人员嘴里得知了他现在的情形,见当年的情哥哥对自己仍是如此一往情深,她知足了。一九五五年,母亲病逝,将军回到村里。当年的洞房一切如故,二十二年前的那朵红绸花依然端端正正放在梳妆台上。他感慨万端,为自己,也为这位守了二十二年活寡的“媳妇儿”。当地有个风俗,为检验未出嫁的姑娘是否失身,于瓦罐上铺一层细草灰,令姑娘赤身坐上去打三个喷嚏,草灰若纹丝未动,即认定闺身未破。媳妇儿闩上房门,拉严窗帘,神情庄重地从床下捧出一个新瓦罐,做完好一切后系好裤带,双手小心捧上瓦罐让他过目,告诉说自己还是全身,没有给他丢脸。之后,终于忍不住哀哀地恸哭起来。翌日清晨,心中象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将军还在酣睡,他大哥一脸惶恐地跑来告诉他:弟媳夜里上吊自尽了!
苦苦等着同一个男人的村姑和媳妇儿,都蒙上浓重的悲剧色彩。如果说村姑毕竟还固守着一份相思依依的痴情苦恋在;那么,那个从未得到丈夫承认的媳妇儿,固守的是什么呢?二十二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为了那个从一开始就不爱自己的人苦捱苦等,黯然终生,值吗?即便是村姑,终生形单影孤地把自己托给一位无法与自己结合的男人,值吗?这类情形若仅发生在将军的媳妇儿和村姑身上,你可以视为恪守妇道的旧式女人,因知识层次不高而沦为奴婢文化的牺牲品,不足为训。问题是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有这么一位对男人世界和女人世界皆洞若观火的知识女性,“文革”时义反无顾地爱上并嫁给了一位备受苦难与屈辱的男人,为此她承受了非一般女性和男性所能承受的苦难,并用全部的爱情去滋润去喂养那位随时有可能被苦难吞噬的男人。等到苦难结束,从流放地湘西北返回城市成了名人后的丈夫,却终日沉溺于风月场中,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两人终于分道扬镳了。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打击莫过于自己用心塑造了一个男人后,自己却失去了这个男人。她多次想到死,表明她爱他爱得太深。她猛然悲哀地发现:当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人时,并不因为你有很多缺点甚至你背叛了她而不去爱你。这位女人还不时闪过这种念头:如同二十年前,社会不再需要他时,她便把他从阴沟里搀扶起来;以后若天下没有哪个女人再要他了,她就去照顾他……这使我想起《瞳人》中毕生伫立在人生之岸的那位老女人,一直等待着六十年前背离她的恋人归来,在她看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哪怕他彻底背叛了你,你也要永远等下去,在心里永远留着他的位置,即使为他饮尽人间孤独,熬干毕生血汗,也无怨无悔。
你说这是悲剧也罢,你说这是崇高也罢,不可思议也罢,感天动地也罢,面对这份至情至性,除了心灵的彻底震颤与感念之外,还有什么好说呢?然而,作为一个男人,我又禁不住为这些至情至性的女子而抱屈,而不忍……照常人看来,爱情应是两人朝夕相处,风雨与共;或者轰轰烈烈地爱它个死去活来,地覆天翻。殊不料埋藏在时间深处,心灵深处这样一种孤寂和苦行僧般的爱,也会有着如此异乎寻常的炽烈和辉煌!
俄尔,忽觉得男人们仿佛一个个皆是弃国的游子,遥念着心中的望郎峰,倏忽涌起满心窝的感召与归思,匆匆上路……
2
由望郎峰过林场招待所,几百米处便是著名景观“夫妻岩”了。两座酷似男女头像的巨峰,明眸皓齿,须发毕现,令游人叹为观止。这情形常常令我惊愕不已甚至百思莫解:人世间所拥有的生存状态,何以皆能在大自然那里如出一辙地再现呢?
吟咏夫妻岩的诗作很不少,多是称道一种相敬如宾、白头偕老的婚姻现象。为此,我曾在一部作品里发过议论:白头偕老做为沿袭了几千年的的良好愿望,无疑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然而,当人们的思维模式如夫妻岩一样被固定下来以后,便不可避免地派生出一种负效应。长时期以来,人们一直把娶一而终、从一而终的白头偕老视为婚姻的典范模式。相亲相爱的白头偕老当然巴不得,问题是不亲不爱的婚姻怎么办?不亲不爱的白头偕老该不该数千年一贯制地给肯定下来,褒扬下去?有人曾经用低质量、高稳定来评价我国的婚姻状态,无疑这是对白头偕老现象的一种嘲弄。环顾芸芸众生,维持型婚姻,凑合型婚姻的确为数不少。而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本能地谴责婚姻离异,本能地为维护家庭而排斥感情,以至于有的人活着是为了不离,为了不离而活着。然而,爱情的随意性可变性在婚姻的一次性和不可变性面前,总显得血气方刚,咄咄逼人。斑驳陆离的情感世界,遂令人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那么,眼前这偌大一对令游人流连不已的夫妻,是属于相亲相爱相濡以沫一类呢,还是属于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一类呢?是如胶似漆地过呢?还是勉强凑合过呢?还是实在无法过呢?仔细端详,确也找不出眉眼间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么,这一对老夫老妻应该归于琴瑟和谐类了。“戈言加之,与之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相亲相爱的家庭和夫妻生活,体现着一种美德和幸福,理所当然为人们所憧憬和慕往。因此,不少游客成双成对地面对夫妻岩顶礼膜拜,默默祝福,祈盼自己婚姻美满幸福如眼前这对恩爱夫妇。据说原来夫妇失和的,来此一游之后情感日浓;夫妻关系本来就不错的,自此恩爱有加;有已经分手了的男女来此作纪念性的离婚旅游,拜谒了夫妻岩后居然破镜重圆……
后面的“据说”,很可能是导游用来吸引游客的杜撰之辞。我不希望它被神化。在我眼中,它就是芸芸众生中一对相伴相依着走过几十年人生旅途的老夫老妻。人所具有的生死歌哭七情六欲,他们都一样的具有。也许,年轻时他的心思也曾“野”过一回几回;也许,生活中免不了也有过一些磕磕碰碰。当沐浴在人生深秋这清朗的阳光里,一切不愉快的记忆随之消融了,对生活对生命的况味拥有更为深沉的感悟,对对方拥有更为博大的理解……
其实,幸福的婚姻并无固定的模式。从封建型的婚姻包办到现在的婚姻自主,无疑是婚姻制度的巨大进步。但作为婚姻个体,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姻,未必就能啜饮幸福的琼浆;经媒妁之言而组成的家庭,未必就不能酿制爱情的美酒。读过一篇《婚后之恋》的文章,在先结婚后恋爱的漫长岁月里,作者因胡风案罹难,两口子先后分开二十四年之久。其间作者九死一生,妻子为着接济狱中的他,为着养大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走投无路时,不惜去医院卖血……被苦难滋养和磨砺的爱情,比苦难更深沉更实在、更具超脱肉体凡胎的精神性。等到穿风过雨重新团聚,垂垂老矣的两口子的爱情生活,越发趋于纯净与圣洁,愈发如胶如漆,形影不离。以至于两人为谁先离去的事情而暗自嘀咕:死在他(她)前不忍心丢下他(她)一个人,死在他(她)后又舍不得让他(她)一个人先走,真不知如何是好。做夫妻做到这个份上,算是进入一种极致状态了。
便想起那位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品味着“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的句子,激情沛然地想:到老仍能情有独钟于满脸皱纹的伴侣,无论爱与被爱,都已步入一种难得的境界,而通体洋溢着幸福的光辉。维持型凑合型的白头偕老就不消说了,即便是那些年轻时候爱得昏天黑地,渐渐却如添过几遍水的茶一样淡而无味的婚姻,面对上述境界,亦应自惭形秽的。
在婚姻的巨大稳定性与情感的巨大流动性频频发生碰撞的今天,面对夫妻岩,我一边掂量着“婚姻质量”几个字的沉沉份量,一边浮现出唐诗人钱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的意境。有人把这两句诗看作青年期与老年期爱情观的最好注脚,即年轻时“醉里度春风”风情万种;年老时“相对已忘言”禅味十足。细细一想,人世间能入此境界者,眼下恐不是太多吧?
3
在张家界大峰林,以两性情爱题材命名的岩峰,还有金鞭溪畔的“千里相会”,天子山上的“仙女散花”等处。
实在惊叹于大自然造物的出神入化。看那“千里相会”:披甲佩剑的阿哥风尘仆仆赶来,餐花饮露的阿妹情意切切赶来,为赴一个美丽千古的约会,一对男女风尘仆仆而来。凝眸中忘记了云聚云散,花落花开,不知不觉间时光流过千年万载。两人站成山峰,脚趾间悄悄长出青苔来了,相会的目光却依然含情脉脉。造物主不啻为一名高超的摄影师,将最动人的瞬间定格成一种永恒。爱情让时间溜走,时间却未能让爱情溜走,那份热切、那份惊喜、那份娇羞,使人想起苗乡“边边场”,想起私奔的野鸳鸯,以及由此演绎出来的令人柔肠百结的纷纷故事。我曾经为之写诗:仆仆风尘只等闲,卿卿我我诉缠绵。凝眸应怨霜晨短,私语争知雾夕寒。情拥烟霞生翠谷,心随夏月照春山。忽忽十趾青苔老,地久天长万万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诗人余光中携夫人在“千里相会”景点前摆PS,秀恩爱。我做为随行者,即兴问先生:您的《乡愁》说乡愁是一道宽宽的海峡,新娘在那头,我在这头。现在,您和您的太太——当年的新娘携手同游张家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余先生脱口而出:没有这头那头了,我现在好像是在美丽天国的上头,飘飘欲仙……
天子山的“仙女散花”,附丽了一个凄美的民间传说:明代初年,土酋向大坤与官军交战,兵败后骑一匹白马纵身巨崖。骤然间,流星、黑雨、光瀑,纷纷纵身巨崖。深爱着向王的土家阿妹手执竹篮,将带露的山花撒向峰峰岭岭,用这种方式为心中的英雄招魂。花儿撒向当年饮马的溪涧,花儿撒向当年布阵的关隘,花儿撒向云魂漂泊的山隈,花儿撒向杀声惊梦的故垒,花儿撒向遗落荒草的一截截断矢残剑,撒啊,撒啊,天长日久,阿妹站成一座含情脉脉的石峰……我曾写诗赞美散花的阿妹:折戟云崖草木哀,向王死战落尘埃。村姑泣露招魂去,玉女托花伴雾来。锦卉千枝春带雨,红霞万朵蕊生苔。情思缕缕残阳里,血色山鹃灼灼开。
多少世纪了,女人总是被当作大自然的杰作,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被当作爱与美的化身而加以赞美。女人的生命仿佛就是为了爱情而准备的,一生中倘拥有绝无仅有的一次刻骨铭心的情爱,她们则可以不计利害,不惮苦难,即便赴汤蹈火亦无怨无悔。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萧萧因与人幽会、私通,险些被绑上族权的石磨给沉进深潭;而边城里那位俨然小兽物一般可爱的翠翠,那位整日与黄狗、白塔、流水、渡船、和曾经撩拨得心思发烫的情歌子为伴的翠翠,会不会拎一个蓝包袱,顺水而下,去寻找她的心上人二佬,如眼前这对情侣一样作“千里相会”呢?望郎峰、夫妻岩也罢,千里相会、仙女散花也罢,与其说它们逼真的造型唤起了人们的审美愉悦,毋宁说是人们将这些石头构成的峰峦作为载体,赋予着各自的思想与情感。从而在人们眼中成了有血有肉有笑有哭的,鲜活活的生命之躯;成了一种特定的文化现象。诚如一部反映中年情感世界的作品所云,地球出现于宇宙是一种偶然,人类出现于地球亦是一种偶然。正是一份赋予地球的意识与人格的激情渴望,才促使人类从创世纪起,便和爱扭为一体,生生不息。
与诸峰对视,便是与芸芸众生对视。
与诸峰恳谈,便是与情感世界恳谈。
我问“望郎峰”,我问“夫妻岩”,我问“千里相会”,我问“仙女散花”,我问囊括这些岩峰在内的砂岩大峰林:什么时候,理想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便如月亮和星星一样,交相辉映在每个人心灵的天空呢?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