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经这群山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七
罗长江

最初始是混沌
人的世界是从先前的碎片的混沌中心出现的
——普里戈舍《从混沌到有序》
曾经这群山……
还记得吗——不,你应该记得,曾经这群山不是山,是一片差不多在同一海拔高度隆起的砂岩高原;在成为砂岩高原之前,是一片古海洋;在成为古海洋之前,是一混沌未凿的空濛。那是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轻无重无遮无拦无穷无涯无边无际的一种空濛啊。
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色彩。没有纺织娘躲在墙角唱着歌交媾。没有松脂和兽皮在身的气味。没有神话。没有击壤而歌和围着火堆跳舞。没有甲骨。没有钟鼎。没有丝帛。“没有火药味也没有香水味”,“没有围墙,豁谷,关卡,暗礁,没有灯塔的暗淡警告,没有航标。”那时候有的只是混沌啊。混沌涵盖一切。混沌包容一切。混沌孕育和滋生一切。诗人彭燕郊所绘制的一幅浓淡相间的混沌与光影相交融的宇宙震荡气流云图,正是以最具体的意象刺向最高哲理和抽象的人类画卷,并由此发现和营构了一个最原初最本真的宇宙“混沌”境界。在诗人眼里,混沌不只有数学的、物理的定义,而是宇宙大化之中甚至与宇宙大化同格的一种大气象大境界,一种高迈超拔的生命化境!
我在张家界砂岩大峰林的制高点,想像和感受诗人彭燕郊的鸿篇巨制《混沌初开》。归于原初阶段的混沌,极易使人想起蛋清与蛋黄。千变万化的过程中出现了清气和浊气,清气和浊气如恋人一样紧紧搂抱在一起,上不肯升,下不肯沉。气韵生动的气流和气雾,或汹涌澎湃一泻千里,或悠然飘浮舒展自如。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清气上升成了天,浊气下沉成了地。于是,诗人为我们展示的瑰丽景象出现了:混沌初开。一瞬间无涯际落入全光,翻滚旋转卷入全光。宇宙的无限景深已不是一味的湛蓝,不是肥大的食人莲花瓣似的奇异的青绿,而是在全光中的金光灿烂的闪烁。青幽的气流成了澄澈的光带,无名的芳香在光风的吹拂下曲折迂回,混沌的无休止的解体和愈合过程,在全光里被有效地操纵着。全光带来宁静永恒里的愉悦呼吸,粼粼光波比微风更见妩媚。还有光尘,光束,光晕,光雾……
混沌初开。春光乍泄。多美好的景象啊!
即如我在《坐看云起》里动情的描述:一隙光芒穿过时空的穴道,照耀着大大小小的星球,闪闪烁烁的银河,发亮的雪山与岛屿,瓦蓝的海洋与天空,和雪山和海洋一样壮观的云彩,和云彩一样丰富、灵性的心灵。这时,你会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原初力量,将自己的心灵自这块日后出落成为砂岩大峰林奇观的生命场往上提升着,提升着,渐渐地,氤氲和羽化为一片充满生命冲动的云彩,自由自在地棲息和翱翔于宇宙广漠之乡。
阳光下的古海洋
摇动十二万只风铃哗然而来
宇宙间饱和了恢弘和谐的回声
——马丽华《日既出》
混沌初开之后,你先是一片伸入内陆的古海洋。
金鞭溪。云台观。丁香榕。泗南峪。……一处处石英砂岩中滨海环境之原生沉积构造保存完好的地质遗址,令我徜徉不已。透过砂岩层面上的浪蚀波痕,若见三亿八千万年以前的一波一波海潮,往东北方向排挞而去。摩挲着亿万年地质作用下早已变成化石的海洋生物遗体——珊瑚化石、螺化石、角化石、三叶虫化石,耳朵灌满螺壳里传来大海碧波万里的喧响。鼻子已闻到巨鲸追赶洋流时随风四散的海腥味了。
瞑想间,无边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漶漫而至。
我浸淫其中,渐渐成了一株肥厚的肉质植物。一经我的思绪长满珊瑚虫和藻类的触须,便与海水、海风和大海的所有生物和非生物一道,迎迓太阳出世,在阳光下恣情欢娱……
阳光下的古海洋,应该十分辽远、壮阔与磅礴。应该充满欢乐、骚动与快感。我的体内涌动着太阳的热力,全身的毛细血孔洞开着,成倾斜状迎合太阳涨起大潮。正在铺满石英砂粒的滩涂上晒洗情歌的海鸟们,衔着纯金的喧哗嘎嘎叫喊着。忽而回过身来,大块大块啄食着阳光,黑压压铺张出一种笼罩,一种凌厉。
这时,诗人昌耀笔下那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自铜绿年代爬行而来的长满角质鳞片的鳄,在桅杆上怀春的蛇,争相炫耀其下身如歌的鳞片的女妖,游向蔚蓝岁月的水族,有着曲折经历的海平线,从远方的雪崩到幽蓝地燃烧的浪花,在身下款款波动的古海洋的银色裸体……纷纷活跃在雄性激素的太阳下,恣情欢娱。听见诗人发问了吗?那个曾写下《太阳与人》的诗人在问:睡在地下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蜻蜓?睡在草下的是风还是逃避抚慰的太阳?
该是何等美好的一段时光啊!晴朗的天,无忧无虑的日子,正是地球之童年岁月的一个侧影,跟人类一样,童年的时光最是单纯、无邪而美好。记忆里,儿时的我无数次光着身子,仰天躺在池塘的水面上。假寐中,不时弹动如小青蛙一般的腿腿和肚皮。正午灼热的云朵从温凉的肚脐上擦过。从狗尾巴草摇曳不止的山坡上,传来花黑色母牛寻唤牛犊的哞叫。从爬满南瓜藤的池塘边,传来金黄色蜂子沾了一身花粉气息的嗡鸣。宁静充满耳鼓。偶尔睁开眼睛望天空,忽觉得天空好比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太阳就像悬在天空的一盏吊灯或者一枚图饰。这时候,说不定恰好就有一对交尾的红蜻蜓,颤抖着薄翼从我的视线里低低飞过,或者,索性落到我的鼻尖……
汤汤堂堂,汤汤堂堂,天宇间一片辉煌。
哇,屈原《九歌》中迎候太阳神的场面出现了。绝色女巫们有的敲钟击鼓,有的弹筝吹竽,有的轻歌曼舞,一派欢娱景象。透明的天宇,衬映着色度不同的日光,近于桔色的全光熠熠闪烁。唢呐吹奏着华美绚丽的曲调,铙钹与钟鼓传出跳跃的欢乐的节奏。我却因了一种传感,在这流光溢彩的海天之间同时听到了风的细绒般的絮语,露珠滚动草叶的微响,以及花儿绽开的清音……
太阳神立于汤谷前,披满头金发,全身肌肉闪闪发光,做光芒四射之舞。
辉煌的云海,朱栏般陈列的扶桑,灿烂夺目。
满身霞光的白马奔驰而出,四位扈从拥周身金光闪闪的东君车驾出场,金红色车驾彩旗飘扬,像一丛怒放的火焰花。
车声隆隆如雷霆碾过。绝色女巫们长发披肩,乌发间簪以大朵野花,窄裙赤脚地开始了迎日之歌舞,令东君流连顾盼,心旌摇荡。
阳光下的古海洋,一并响应通体透明的太阳神巡游天宇……

图12:1982年,与家乡文友同游张家界。孰料八年后我会来这里工作和生活,与这方奇山秀水厮守终生(匡国泰摄)
沧桑之变
上千轮落日 失声惨叫
——杨炼:《太阳与人》
终于,一天,海水退去山莽隆动,变故发生了。
事情应该发生在天黑以后。惨兮兮失去血色的一轮落日,已如诗人形容的那样孤寂而枯黄,如同病人嘴里松动的门牙。黄昏以前,大大小小的老鼠吱吱叫唤着四散溃逃;蜥蜴往滩涂上爬出一行行象形文字,似已破译地壳运动即将付诸实施的绝密计划;庞大的海鸟群以一刹那的俯冲,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浪,撼摇着开始抽搐的天空、陆地和海洋;而被鸟羽击打的礁石、树梢、浪尖、山巅,猎猎燃烧如火炬,如旗幡,一个个措手不及,仓皇面对安葬的这场巨大变故……
水兽在咆哮。海水如困兽,在咆哮。
狞厉的风如无数野马群狂奔着呼啸而至。
闪电一次又一次撕开夜的衣襟,阴森森笑着,粗暴地揉搓乌云那胀鼓鼓的乳房。
随着盛怒的雷霆一声断喝,咔嚓——
大陆板块的某根肋骨给生生折断了。
满世界是雨水和雨声。突发的山洪夺路而逃。
毫无思想准备的泥石流,如巨鳄,如恐龙,慌不择路。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地壳运动中,大陆板块历经多次撞击和折裂。直至海水渐渐退去而裸露洼地,由洼地渐渐隆动为一片高原,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这情形跟产妇临盆十分相似:疼痛使产妇大汗淋漓,呼天抢地,手指扣进床沿好深了也全然不觉;唯有腥热的羊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哗然落地,一切才开始平复如初……
真的是一夜之间沧海桑田啊! 为此,我好长时间里没弄明白,凭什么海水层竟如此脆弱,说撤退就撤退,说远遁就远遁了?
应是砂岩高原隆起的第一个清晨:尚未褪尽海腥味的星辰,散发着婴孩体肤的乳香;量子的翅膀,跟蝴蝶的翅膀一样不停地扇动。生物遗体的沉积之间,那发光的,可是历经灾变的龙虾之花?

大峰林水乐
上善若水
——老子:《道德经》
我一直为大峰林的水韵所迷醉——
迷醉于这里的溪声、瀑声、雨声。迷醉于晨雾里抓出来水意、鸟喙里啼出来霜痕。迷醉于冰棱楔进岩缝的微响、种子膨胀岩缝的微响、树根挤裂岩缝的微响。迷醉于滴露滑落叶脉、雪团跌落岩松、湿月亮滚落崖壁的清音。
我曾撰文赞美金鞭溪:猜想灵动着这片奇山异水之神韵的一谷溪声,是无字歌,是清唱,是一抹惊喜的微呼,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是一份无名的渐远的相思,是一声清纯悠长的鸟啼,是一场洁净的小雪,是小雪般迷朦的一川月光,是月光般富有诗意的一阵细雨,是细雨中极童话的一尾红鲤,是红鲤般明丽的早霞晓露里缓缓舒展的一朵白莲──迎着缥缈于丹崖绿水间的自然的箫声,刷刷地开放……
我曾撰文赞美鸳鸯瀑布:谁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云彩,瀑布像山中仙子的唱歌的头发,云彩是它们的发源地……星移斗转也罢,地老天荒也罢,它们就那么相偎相依地流过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峰峦,流进了一个传说又一个传说的峡谷,远远望去是一份爱的宣言情的剖白,细细听来是一腔爱的倾诉情的呢喃……
我曾撰文赞美流水和天空,因为流水和天空创造和养育了大峰林。一位作家感叹说,大自然把握砂岩高原,远比人类的艺术大师把握大理石、把握青铜和铁有着更奇妙的技巧和审美意识。在慢慢悠悠的地质年代里,大自然用涓涓细流冲刷,用山洪切割,用飘垂的瀑布陷落,用地震撕开,用膨胀的冰和锲进岩缝的树根挤裂,用雷霆的刀、闪电的刀、风霜雨雪的刀挥洒自如地砍削呀,精精细细地雕刻呀,切切磋磋地琢磨呀,才有了今天这拥有千百座砂岩岩峰的空前绝后的、独一无二的、不可模仿的大创造。
水真是宇宙间最最奇妙的东西。水无处不在。
天空降雨是水。涓涓细流是水。山洪是水。流泉飞瀑是水。霜雪冰雹是固体形态的水,通过膨胀岩石而引发爆破。空气中的水蒸气是气体形态的水,通过化学作用使岩石分解与风化。水柔弱。水坚强。水温驯水文静水抒情。水暴烈水威猛水野性。水不断变幻。水无比灵活。水貌似漫不经心而其实匠心独运。水是轰轰烈烈的生命。水在轰轰烈烈中创造生命的奇迹。在水的作用下,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冲刷淘洗、磨削切锯下——
小涧逐渐变成大溪。
大溪逐渐变成深谷。
两侧失去稳定的连山因此而逐渐分离,陡直壁立成取消了坡度和孤线的一座座多棱体、圆柱体、圆椎体、倒立金字塔型……的岩峰,让夫妻岩、将军岩、仙女散花、采药老人、御笔峰、海螺峰、雾海金龟、定海神针、花瓶峰之类的艺术造型,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示!这些鬼斧神工的艺术品,以及由这样一件一件艺术品组成的整个砂岩大峰林,面积达二百六十四平方公里,如同一座具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巨大迷宫,不啻是地球上绝无仅有的煌煌巨制。
而这一切皆出自流水之手。
哦哦,歌唱流水,原本就是歌唱这份惊天动地的创造,和这份感天动地的养育呀,大峰林!

雷电的雕像群
像一把殒石包裹的剑
我伸出我颤抖而温柔的手
插进地球生殖力最强的部分
——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天上的黑云铺满了,山上的黑雾罩满了。恶风吹着了,大雨哗哗落着了。天动了,地动了,雷公踏上云头飞来了。雷公像只公鸡哩,张开翅膀飞来了。搬来一把斧头,两只眼晴鼓鼓的,一个鼻子勾勾的,一张嘴巴尖尖的,乌天黑地吹开了,劈里乒啷响开了,四处电光闪闪了。”


土家族古歌《摆手歌》中的雷公,即雷神。听古歌,如见擂动十万面金鼓,雷霆滚滚而来。风雨大作!山崩地裂!石破天惊!
环顾大峰林一尊尊褐色或褐红色石峰,粗砺,苍郁,有棱有角似斧劈刀斫,如同青铜时代的武士,浑身透出一股子雄性、血性和野性,一股子阳刚之气。分明是一尊尊雷电铸身的雕像啊!
我激赏这种造型,这股威猛之气。
如同青铜时代的武士,浑身透出一股子雄性、血性和野性,一股子阳刚之气。生命与自然同律,因此生命也与自然一道充满了淋漓元气。让人自然而然想起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山里汉子,粗犷而又挺拔,悍勇而又善良,重义轻利而又嫉恶如仇,敬神守法而又坦荡不羁,热爱生命而又不畏死亡……
关于砂岩大峰林,人们所赋予的比喻不外乎状物状形而已。鞭啊,剑啊,塔啊,笋啊,螺啊,凤啊,雄狮回首啊,锦鼠观天啊,双龟探海啊,老人采药啊,等等。其实,大峰林最具特质者就是野性未驯的强悍之气。要说状物状形,没有什么比喻为一根根硕大无朋的阳具更具生气,更觉元气淋漓。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毕竟需要血性,需要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气概!需要“青山到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英雄好汉!需要不贪财的文官不怕死的武将!需要黄铜大吕!需要威猛之风!需要野性与强悍!
需要砂岩大峰林这样雷电铸身的雕像群啊!
石头世界一片水色
夜在手指和根部上升。
——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
这是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
月亮照耀下的一朵朵莲花云流光溢彩,如同长沙马王堆汉墓中的彩绘流云图漆画一般瑰丽!奇谲!飞飏!
月光下,岩峰们的顶部被青烟水气渐渐浸成一片水域中的石头。
石头世界渐渐漶漫成一片水色。
面光的部位浸渍着青幽的光泽,使人想起湖上偶尔被风掀动时的荷叶,想起偶尔亮出脊背或肚皮的鱼群。渐渐,一块块礁石状的岩峰峰顶浸入一片蛋青色蜃雾之中。弓形壁岸线以下恍若一片宽阔的水域,疑心听得见浪花拍击浅沙时溅出来的银光闪闪的声音。一如我在《一个美丽千古的约会》中描写的:置身于世界之初生命之初的海滩,沾满了宇宙凉意的嘴唇,舐动自远古漶漫而至的大海的回响;飞鸟入睡了;波涛的絮语将我轻轻摇晃着;交相辉映的银河、繁星明灭成光斑的颗粒,如浮萍、如卵石、如尘粒;海天间充溢着宇宙子宫的羊水;时间覆盖下的大海深处,珊瑚礁间走出来一串串蒸发着远古气息的童话,纷纷地,开放成花……
渐渐,海不见了,天不见了,月亮不见了。
世界复归于一片混沌之中。
是诗人彭燕郊竭其一生的跋涉而终于发现的另一种混沌么?他崇尚的混沌,是哲学的、伦理的、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是和几千年文明史尖锐对立的,但比文明更崇高、更美好、更令人神往的境界。诗人说,只有在文明成为幻影的混沌之中,人才能超越人性的枷锁和文明的桎梏,回归本真。
聆听彭燕郊式的混沌初开,得以启蒙我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意识。
聆听阳光下的古海洋,得以拓展我的地质学地理学视野。
聆听海水退去、高原隆起的惊心动魄,得以颖悟沧海桑田、世事变幻的某些规律性启迪。
聆听砂岩高原成为砂岩峰林的鬼斧神工,得以惊叹大自然之造化神奇。
哦哦,一部何其有声有色的砂岩峰林的地质演绎史。一部何其有情有觉的大自然交响音诗和音画。一部何其大音大美的山籁、水籁和天籁啊!
置身于淡浓相间的混沌与光影相交的宇宙震荡气流云图,我已是通体发光,泪流满面。默默念着一位行吟诗人的句子:若干年后/导游会指着/一块新长出的岩石/对游客说道/这曾是一个/痴情的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