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追一个梦 作者: 栗佶春
每个人都会有很多很多梦想,每个年龄段的梦想有各不相同,个个梦想又都是那样的五彩缤纷。但一生只追一个梦的人并不很多!
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叫喜平,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我想穿身绿军装。”就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他跟我,跟许多同龄小朋友,跟自己的爹娘都不止一次的说过,从银铃般的童音,说到壮志凌云的踌躇少年,说到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烈士暮年,而且很多时候都是满含着热泪。
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人,许多事,说过的许多话,只有在特定的环境中,才有其特别的意义。他想穿绿军装这件事,也一样。
我们小时候,正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年代,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国民党反动派始终计算着反攻大陆,所以国家的战备抓得很紧,人民子弟兵在广大人民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是那个时代最为时尚的口号,和军人结缘,也是那个时代女性最为骄傲的选择。孩子们的一言一行也无不深深的烙着这时代的烙印,以能穿上一身为娘自己缝制的绿军装而引以为豪。我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喜平的家境十分贫寒,老父亲腿有残疾,常年拐着一条腿,在生产队里只能算半个劳力;母亲又是个老哮喘,少做点活儿就喘得要死要活的;哥哥在部队服役,帮不上家里的忙。全家人就挤在两间小破屋里,虽然队里给批了房地基,但地基上的荒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新房始终没有盖起来。
喜平在我们小伙伴中有着很高的威信,主要是他有一个当过兵的姐夫和正当兵的哥哥。他家门口高高挂起的红彤彤的“军属光荣”的牌子很令我们景仰,他哥哥当兵走时穿着绿军装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在全村人的簇拥中走进公社大院的情景,也曾成为我们经久不衰的话题。每年快过年时,村里干部都要敲锣打鼓的给军属家里送去对联年画米面油,这让我等更为眼热。就连在学校里,军属子弟的座位总是最好,学费总是全免,还时不时地发点补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不停的成长着,从红小兵到红卫兵,从很少学文总是学工学农兼学别样的校园再回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开始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生。刚回故乡的那段时日,我和喜平经常聚在一起,他谈得最多的,还是说他想去参军穿上一身绿军装,扛枪上前线去保家卫国。
也正是在这时,十月里响春雷,十年文革结束,高考制度恢复。我走出山村到城里读书去了。年底,收到喜平的信,说村里正在征兵,他想参军。当时我大哥正好在镇上主管征兵。我二话没说给大哥写信求情。喜平的运气还真好,初检复检体检政审一路顺风,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绿军装走进军营。不几天,我就收到他寄自军营的一封长信,信中夹了一张他身穿绿军装手握冲锋枪站在军营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他笔挺的身材,崭新的军装,脸上都写满了一个热血青年志得意满精忠报国的激情和惬意。他在部队那几年,我们几乎每周都有书信往来,谈生活,谈人生,谈理想,谈国家大事,无话不谈。记得有一封信里他谈到入党的事,那写得真叫一个激情澎湃昂扬恣肆,满满的五大张信纸。但很少谈情说爱,这在那个时代的青年中并不少见。
五年后,他退伍了,因为大裁军,而且全部是哪来哪去,不分配工作。当时,因为他不在家,妻子田芬长年吃住娘家,又已身怀六甲,不愿意再在山路上奔波,他就径直到田芬家住了。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他音讯全无。我只是听说他在田芬的村里盖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他和田芬生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他大舅哥在一家国有大矿为他寻了份长期合同的井下工作,他常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走路还是不折不扣的军人步伐,他每年都要攒几天公休日穿上绿军装回到当年所在的连队去和新战友畅叙友情。……
前年深秋的一个周末黄昏,我到街上遛弯。刚出小区口,就远远瞥见一个人高马大的身影,着一身发白的绿军装,笔挺的身材依然玉树临风一般。喜平!我心里惊呼着,几个箭步上去两双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的手是那么有力,不愧在革命军队的大熔炉里锻炼过几年,不愧在八百米地层深处和掏挖乌金的矿工们滚打过几年。老友重逢,喜不自胜,赶紧回家弄了几个小菜,就着二锅头,开始了我们的长谈。他说煤矿下马,矿上的所有钢铁都被几个小混混承包了,每天雇着几个人干活,大到天车、铁轨、钢梁、坑下的电缆、罐车,小到螺钉螺母镐头铁锨,一车一车的往外拉,富毁了。说话间,不住地感叹、满腔的愤慨、深深的无奈溢于言表。那天夜里,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直到将近两瓶酒下肚,我们才上床休息。那天夜里,我把老婆请到另一间卧室,和喜平同床共枕直说到天色微明。那天夜里,我发现西平还保持着当年在部队时的习惯,坐着时总是腰板挺直双手扶膝目视前方,脱下的军装叠得板板整整,起床时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跟豆腐块式的。
今年的国庆节里,喜平的哥哥辗转来信,说喜平得了胃癌,晚期。我顿感被人迎头痛击一棒,两眼金花,半晌无任何知觉。当晚,我彻夜无眠,眼前一直想着和喜平这几十年来的一幕幕。月光如水泄进窗来,我的泪如水,涌出我紧闭的眼眶浸湿厚厚的枕巾。
周末,我专程去探望他。远远的看见他站在村口接我,发白的军装还是纤尘不染,高大的身材却已不再挺拔,深深的佝偻着,一头原本浓密的黑发在长期电疗的药物作用下,已稀疏而枯萎,露出青红的头皮,一脸拉拉茬茬的胡子,显得十分的苍老而疲惫。走近了,握住他的手,就像握着一把骨头那样硌手,只是满掌的老茧依然坚硬,说话的声音如同滚烫的岩浆从狭窄的岩缝里挤出,嘶哑而憋闷。我的泪要流了,但不敢往外,怕他伤感,只好偷偷地流回心里。
他的家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农家四合院,只是下边的几间屋还没有拾掇。客厅的正墙上,有两个镜框,里面几乎都装了他当年在部队时的照片,其中他和田芬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相依相偎的合影被放大了摆在正中。田芬和女儿都上班去了,我们俩坐在客厅里说了起来。他嘶哑着说,他这一辈子很幸福,在我的帮助下穿上军装走进军营圆了当兵的梦,娶了一个爱他疼他善良贤惠的老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泛起了些许潮红和羞涩。他说,他这一辈子对不住已长眠故乡化作祖坟一抔黄土的老父母,他没有进多少做儿子的孝心;对不住相濡以沫的妻子和三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已实在没有一点力量和妻子一起撑持这个贫寒但还温暖的小家,他已实在没有一点能力为孩子们遮遮风雨避避风寒。他的眼中又流露出无尽的迷茫无助和凄苦。他说,他这两年生病,田芬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如果有来生,他将当牛做马定当还报。他说,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很懂事,为了他都辍学到瓷厂打工挣钱了,整天披星戴月风里雨里的,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说,小子太娇惯太调皮,整天找事,但人很聪明,学习还可以,是个可塑之材。他说,为了他,孩子们连个二手的手机都不敢买,唯一的电话机又出了毛病,联系个事实在不方便,唉!没办法呀……
走的时候,喜平把我送出门只走了十几步就喘得走不动了,我劝他赶紧回家,但他直说没事没事。我走远了,扭回头只见他蹲在狭长的胡同那头地上捂着胸口向我招手。我赶紧向他挥挥手,泪又情不自禁得出来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很快,转眼一月过去。周末,我想去给喜平送部电话机,打电话过去,听到的却是田芬的支支吾吾,说让我别去了,继而一片唏嘘。我头皮一炸,赶紧收拾好东西就走出家门。一会儿,田芬又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上来,哽咽着说喜平走了,让我去见见最后一面。
喜平静静地躺在里间的床上,身上盖了床被子。孩子都围坐在他身边无声的垂泪。喜平的岳父母、兄弟都里里外外的忙碌着。我一进门,田芬就双膝跪在地上,我赶紧扶起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当年的田芬十分漂亮,高挑的身材,白皙的银盆大脸。二十年的沧桑早漂尽了她的美丽容颜,白皙的面庞已灰白蜡黄皱纹纵横,柔嫩的小手已跟铁挫一样,还咧开了一道道血口子。田芬披散着头发,泪眼婆娑的絮絮叨叨着,说喜平临走时一直念叨着我,问我为什么还不来送电话呢;说喜平临走时坚持不穿送老衣,恳求田芬给他再买一身绿军装穿着;说喜平临走时要田芬一定给他把胡子刮净脸洗净头发梳齐,不能像平常那样拉里邋遢的去见马克思;说喜平临走时叮嘱她将来一定让小子也穿上绿军装到军队的大熔炉里去锻炼锻炼;说喜平临走时嘱咐她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困难找政府,否则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说喜平临走时曾留下遗言,要把他骨灰的一部分撒在当年军营里的小松树下,让他永远生活在梦寐以求的地方……
田芬说着这一切,泪就总在她的脸上不断线地慢慢横着走着,竖着走着……
我走进里间,轻轻地掀开被子,果然,喜平的脸洗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一片青光,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板板挺挺,胸前还别着一枚鲜红的党旗徽章,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我的眼模糊了,当年穿着一身亲娘缝制的绿军装的喜平,身穿绿军装手握冲锋枪站在军营前神气无比的喜平,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身着绿军装和田芬相依相偎的喜平,寒风中蹲在狭长的胡同那头地上捂着胸口向我招手的喜平,和眼前静静地躺在里间的床上穿一身崭新的板板挺挺的绿军装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的喜平,一个个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我的眼前一遍遍走过……
我在心里深深的呼唤着:喜平,喜平,喜平,我亲爱的朋友,你怎么就忍心抛下这么多爱你的人而独自一人去往那个遥远的地方呢?你怎么就忍心抛下你钟爱却未尽的事业而走上那条迢迢的黄泉路呢?你怎么就忍心生离这片你挚爱的土地而出走那个你所陌生的国度呢?
喜平,喜平,我亲爱的喜平!!!
……
送别喜平,我向喜平的妻子田芬要了一桢喜平身着绿军装的黑白照片,珍藏在我贴身的衣袋里……
编辑刘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