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看云起时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五
罗长江

1
在黄狮寨、袁家界、石家檐、老屋场等高台地带,举凡通往观景台的道路,凡乎都一一伸向悬崖。
我曾无数次盘桓于悬崖之上,与诸峰对坐。
与诸峰对坐,最最令人慕往不已沉醉不已的,是“坐看云起时”的诸般奇观异象,以及圆融生命与宇宙的诸般感悟。在我眼中,砂岩大峰林乃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生命场,云烟、云霞、云霓、云霭、云丝、云片、云朵、云团、云层、云涛、云瀑、云汉、云海……无一不是这个生命场孕藏和氤氲出来的灵动之气。独坐悬崖,看霞蔚林皋,岚起谷壑,花燃石润,树秀峰苍,一处处岑岫峣嶷,皆是滤去矫情与夸饰的沉静与鲜活;而或云光幻化,虹影潜行,雪涤凡响,棣通太音,箕坐于天地之间的我,不知不觉中仿佛坐化成岩峰或者云彩了。

我无意去一一描摩和铺陈大峰林云生云灭、云落云涨、云变云幻的万千景色,在无限和生动的云雾面前,文字是显得过于拘谨和苍白了。单就摹云状雾而言,其艺术手段远不及摄影与摄像那么直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组总题为《大地》的航拍纪实摄影作品,我实在难以相信摄影家从高空俯拍下的大地,会呈现出与人类如此相似的构造!人对自然的开发利用竟可以刻画出自己的形象,人类与自然的同构统一几乎不再是一种抽象概念,而成为确凿无疑的客观实在!在《大地》那里,自然是人化的,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基于一种超越地域、民族和国界的艺术思考,不仅仅他把大地拍成了人,而且他把大地当作人来拍:混沌初开,宇宙起源,错综复杂的信息流中,生命的信号开始出现,人类诞生了──阴阳、精血、胚胎、手足、脏腑、男女……总之,在渗透了东方哲学和民族文化精神的宇宙意识观照下,作品充溢着超凡脱俗的宁静,天造地设的和谐,超越时空的永恒,从而深深感受到自然与人类血脉相通的内在联系。
有人说,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的灵长,是因为人类是唯一站着看世界站着量风物的;上帝之所以比人伟大,是因为他高踞云端,具有宇宙观的视野。恰恰,我曾拥有过如《大地》作者一样站到上帝的位置上看世界的经历,所以,对高踞云端俯瞰大千,一直怀有深深的激赏与认同。
2
那是一个“空山新雨后”的早晨。
云雾以它的造化无穷,直抉广袤时空的微茫和生化天机的微妙,于无边无际的蒸腾、波荡和变幻中,贯以时强时弱、时起进伏、时诡时谲、时开时合的律吕。盘坐于天子峰观景台一块巨石之上的我,伴随着磅礴而微妙的激发,静明或昏酣的体验,突然觉得眼前的云雾,分明是在幻化和演绎古曲《潇湘水云》的意境和内蕴──
先是“洞庭烟雨”、“江汉舒晴”两段,古音委婉,宽宏澹茂,一派烟波淼瀚气象。接下来,“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诸段,初如淡淡的水墨晕章,营造水波荡漾、云影缥忽的氛围;继而,幻现于一片迷朦之中的千岩万壑、片石云水,浸淫着光被四表的静谧,有如一和平的梦,荷载黄昏般的远想和黎明色的骊歌;俄尔,节奏转促,如闻大音程的急剧跳进和不同音色的迭相呼应,视觉中,感觉中,成片成片的云雾不断幻出来林啸森渺、峰峦晦明、空水际天、悬泉飞瀑,蹈厉着满头风雨、腾踔奔涌的律动。终于,末尾两段“万里澄波”、“影涵万象”,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境引向大光明、大圆融的宇宙生命景象,引向无限。这时,已没有了峻急没有了狂狷,有的只是超逸、从容和大气,有的只是澄怀息虑的天籁、地籁和人籁,以及沉雄超迈、深邃热烈的宇宙豪情!
真正的宇宙感,总是以音乐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而人类最初的音乐原本是人心对宇宙内在节律的感应。
一如呼吸和心跳是衡量一个人生命的节奏,云雾作为大峰林大峡谷的心跳和呼吸,竟然创造出如此生动和丰富的“天乐”,实在令人惊奇不已,叹惋不已。在西方音乐里,自然是美好的外部存在,人在自然中宛若一块水中之石,亦美亦顽亦被水包围,却不与水浑然一体。东方音乐则不然,人和自然是相互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就好比我和大峰林在云的浸淫下,不知不觉间已盐融于水——“山水即人,人即山水”了。
据《说文》解:天,从一、大,“天”即人,“大人”也。身为人类生命个体的“小宇宙”,我应该感谢坐看云起──这一番营魄抱一、心境俱寂的静照与默处,它使我体悟到一个人全息缩影着一个宇宙,而一个宇宙又全息放大着一个人的道理。默对大荒,澄怀观道,一次次地感觉和颤动着源于宇宙深层结构的节律和脉拍,胸廓便如眼前涌云泼雾的大峰林大峡谷,倏忽亮开一片淡荡空明而又无上光明的境界!
3
云是天地间最自由的元素,云的精魂是自由。它上天下地,有刚有柔,能露能雨,敢歌敢哭,高兴时孔雀开屏般铺出一天锦绣,伤心时痛快淋漓地泼洒一地滂沱,浪漫时可以即兴出迷人的抒情诗和小夜曲。因了它的潇洒,便令人格外看重它的笃实与专情。在我眼中,它好比一群群钟情的留鸟,歌唱春天,歌唱生命和爱情,巢儿则一年四季筑在大峰林这永恒的家园,永生永世歌于斯、美于斯、息于斯、翱翔于斯……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被视作古诗中暗藏禅机一类,传诵至今。前一句似侧重于感性的追寻,后一句则多含理性的品酩了。诚然,君临于二百六十四平方公里的砂岩大峰林之上坐看云起,能不因了云的种种品性和精神,而对个性化人生的自由发展平添一份颖悟与默契?能不因了云的洗净浮泛、洗净铅华、洗净狂狷和峻急,浩浩然一派超逸、从容和大气,而对人生的超拔与完善平添一份慕往与追求?能不因了云和大峰林的相依相守、相濡以沫,而对人体小宇宙与天体大宇宙的相应相合,平添一份感应与感动?……坐看云起,究其实是人生态度和人生境界的一番参悟与审美啊。
天人合一,自古以来为中国文人所推崇。“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孔子,最早标举了山水精神中人文意识的觉醒;高歌大鹏鸟若垂天之云的庄子,以纯自然的态度把握自然和个体生命的内在律动;魏晋以下,文人们的旨趣则多在崇尚返朴归真的山水养生之风了。譬如那个写《桃花源记》的陶潜先生,采菊东篱,临流自照,吐不尽归隐田园的衷曲。据称,他性好琴书而不解音律,遂蓄无弦琴一张,道是“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与他那清静无为、消极避世的一贯主张甚是吻合。大乐师伯牙则不然:相传他学琴三年后去到蓬莱,但闻沧海汨波,山林穴瞑,群鸟悲号,孤寂的山水情境使他受到强烈的震撼,整个心境获得洗涤和改造,终而臻至艺术沟通天人关系的最佳境界,写出了古典悠悠的千古绝唱。
陶潜和伯牙,一为消极避世的“桃源”思想之鼻祖,一为积极追寻的“蓬莱”精神之滥觞。这便几乎有些寓言色彩了。多年前,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两位官员,曾别出心裁地把这里的砂岩大峰林景观,喻为“一个位于人口密布的农业地区之内的美丽岛屿”。从此,每当这里的云雾营造出海市蜃楼般的奇幻风光,一种置身于“蓬莱仙境”的神秘感和神圣感便油然而生。再去环顾时隐时现于云中的游人们时,便觉得摩肩接踵而来的男男女女身上,恍若闪烁一种可喜的追寻精神。坐看云起,有幸一览烟云幻化的万千景色,既饱了眼福,又砥砺了人生,该是何等美好的事情呢!

4
奇迹在我身上出现了。
悬崖之巅,绝壁之顶,太阳光正好将我的身影投射到崖下如毯如絮的白云上。这时,一道七彩的圆形光环,便以我的人影头部为中心,辐射出熠熠光亮……
我愣住了!顿时我愣住了,失声惊叫:“啊……”
我大气未出,一动不动地呆立着,生怕惊扰和破坏了大自然这一神来之笔。我疑心这是一种幻觉……忽觉得周身成了如玻璃如虹霓一般的透明体,回映、流溢着闪烁四射的光芒。为证实这一切是不是幻觉,我小心翼翼眨了眨眼睛,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了。
巨大的喜悦笼罩着我。在这块由大峰林风光擎起的天宇下,我庆幸找到了自己的福祉……后来才知道,这是景区风光中不可多见的奇景,唤作“祥光映云”,系太阳、观赏者、云雾三者正好成一直线时,太阳光衍射云雾中的水分子所致。
即便如此,我也是幸运者啊!
泪水模糊了双眼。其时,浑沦中恍若置身于鸿蒙初开的茫茫宇宙;涵盖和包容一切的是混沌;忽有一隙光芒穿过时空的穴道,照耀着大大小小的星球,闪闪烁烁的银河,发亮的雪山与岛屿,瓦蓝的海洋与天空,和雪山和海洋一样壮观的云彩,和云彩一样丰富、灵性的心灵……
“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
这时,我已强烈地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原初力量,将我的心灵自大峰林这一生命场往上提升着,提升着。渐渐地,氤氲和羽化为一片充满生命冲动的白云,自由自在地栖息和翱翔于宇宙广漠之乡。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