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川李不川 画
新年之静
新年之静,犹如
放在铁砧上的一块生铁。
而你是否也准备好了?
你能否从这一沟死水里
锻打出几星火花?
2021,1,1,北京望京
遗言写作
行走在莫斯科烈日当头的大街上,
奥西普突然扭头对安娜说:
“我已准备去死。”
诗人兰波声称:每一首都是最后一首。
而我的一组诗,临发表前
又被撤下来了。
这样也好。感谢命运,我还能
独自行走在北京郊外这个美丽的秋天。
感谢命运,这些必死的词语
不必成为未来的遗言。
2019,11,6,北京望京
野菊花
一大捧菊花:一束青色,一束嫩黄
两束洁白
这是昨天傍晚我从超市里出来
趁两位城管还未走近
从路边花摊上赶紧买下的
今天,它们插在一大瓶清水里
在临窗的写字台上
装点着一个诗人的秋天
但是,那个卖花的村妇哪里去了?
还有她的那辆被她死死攥住
不让城管没收的平板车?
我陷在我的沙发里,我的野菊花
还未盛开就已凋残
2020,10,8,北京望京
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里
一只只雪白或彩绘的游船
欢声,笑语……
船舱里铺桌布的长桌上
啤酒、香槟,奶酪,烤串……
穿过一个拱形桥洞时,我想起海明威
在巴黎写下的“流动的盛宴”
还有卡明斯基的“两场炮击之间的寂静”
(岸上的树影又摇晃了一下)
但我最终想起的
还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
昏黄的油灯下,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土豆
劳动者嶙峋而结实的手
还有那传递的、虔敬的眼神
好像他们是在领受圣餐
我真想靠近更靠近地坐到那幅画前
在这从河上吹来的凉风中
而身边的喧笑声再次响起
有人拍照,有人举杯狂饮
我们已游到什么地方了?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已永远离开了
那一缕让我要流泪的热气……
2022,3,20,阿姆斯特丹
南方,北方
“北方真实。南方明亮。”
——保罗·策兰
青翠的山岭,无雪的南方
冬天奇异的艳红花朵
不断地变道,向东,向南
大地接纳我们
直至一座缀满累累椰子的茂密门廊
但是还有一条子午线
还有零下十度的冷
还有彻夜高悬的明亮猎户星座
还有冰雪中的跋涉
和时间的停顿
——你属于那里。
2022,12,24,广州-深圳路上
途经碣石山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曹操《观沧海》
告别“沧海”,告别一个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世界
在回北京的路上
我们经过碣石山
远远看去,它们像是耸峙的巨灵
被斩首,仍挺立着
遥对着“白浪滔天”的大海
而在山下,是一个风沙中的村镇
是春节前热闹的集市
大车边,一只滴血的刚割下来的牛头
把多多这样的“老革命”
也吓了一跳
而一头被整体剥皮的鲜红的山羊
撑立在路边的货架上
似在炫耀刀斧手祖传的技艺
我们缓缓驶过,不忍多看
我真不知还会看到些什么
我们回头,那山腰上的采石场——
一道新剜出的巨大伤口
在冬日明晃晃的光中
一切马背上的雄心和荣耀
都已化为尘土
但是那双睁大的牛眼仍在望着我们
那只血红的山羊还在跟着我们奔跑
我们也不再是我们自己了
闭上眼睛,但见干涸的河床闪过
一个个赤裸的村庄闪过
——等待雪落下来
等待那最后的遗忘
2023,1,3,北京望京
波士顿的地铁
——给哈金
满头白发,经过了中国东北
和新英格兰双倍的霜雪浸染
在哈佛教授俱乐部的那个幽暗角落里
熠熠生辉
身上却似乎仍穿着你的小说主人公武男
那套有点破旧了的
打工后去上学的西服
你带我出来,眼里冒着三十多年前的
那种激动的光,去找哈佛书店
背侧拐角处的那家诗歌书店
然后是道别,我目送你消失在
波士顿地铁的入口处——
在多少年后,这竟又让我想起了
但丁《神曲》第一部的开端
2023,3,10,波士顿
在华沙肖邦机场
波兰航空,从纽约肯尼迪机场起飞
到华沙肖邦机场转机,
这是我再一次“踏上”波兰这片土地;
临近机场俯看,大片起伏的和平的绿色原野,
(不像乌克兰,充满了战壕和炮坑)
好像它的创伤已被熨平;
然后我听到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
每一下钢琴的敲击,都敲出深渊里的火花,
和令人惊异的寂静;
然后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犹太人,
在登机前放下经书,面对墙璧合掌祈祷,
(他是否要前往奥斯威辛
寻访他的已化为灰烬的祖辈?)
而我坐在长椅上,想起了策兰早年的一次行旅——
经由克拉科夫
你到达,在安哈尔特火车站——
你遇见了一缕烟,
它已来自明天。
是啊,你的飞机也将经过克拉科夫上空,
经过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的上空,
经过奥斯威辛的上空,
然后飞往斯洛伐克,飞往紧靠罗马尼亚的黑海……
你将回到中国、回到你来的地方吗?
赤道般的酷热。两小时的停留。还有一个
新学到的词:“晴空颠簸”。
而你将从肖邦机场转机,从策兰机场转机,
从米沃什机场转机;
到达与出发。那永不消散的
来自明天的一缕浓烟,
生命刺锈般的铭刻——
你也是在“那条线”上,在一条
枪响般震颤、断开又复原的
子午线上。
2023,6,27
旁注之诗,2023
奥登
你曾给一位暴君写过墓志铭
不过你从不知道
那只是他的一个替身
托马斯·曼,或布罗茨基
流亡美国后,托马斯·曼说他到了哪里,
德国就在哪里;
同样,布罗茨基到了哪里,俄国
也就在哪里,比如他来到马萨诸塞州的科德角,
随手就写下:“帝国的东端潜入了黑夜”。
(好像那里是黑海沿岸)
好在有一只神秘的鳕鱼半夜来访,
(他的门槛一再嘎吱作响)
让他做了另一个梦,一个非尘世的
事关地狱、天堂和虚无的梦。
维米尔
戴珍珠耳坠的青纯少女哪里去了?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在酒肆里
给一位女郎看一枚金币
及其诱人的闪光(似乎
这个世界上已没有别的光了)
维米尔,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需要怎样的彻悟才能画出
这金币边沿的闪光?
达尔维什
三十年了,不,三百年
有人只关心一面国旗
能否从被占土地上升起
而你,则惦记是否有足够的袜子
能让你自己走得更远
叶芝,或里尔克
在此“智者沉默、小人们
如痴如狂”的年代,
诗人何为?游行,上街吗?
你说,去看一幅塞尚的静物画。
那里,台布上或筐子里的桃子
永远不会腐烂,
而餐刀沉甸甸地歇着;
葡萄依然饱满、坚挺,
而喝了一半的陶土酒瓶
会让你感到在它的瓶口上还留着
一个深渊般的回声……
诗人何为?愈是在动乱年代你愈是
要和这样的事物守在一起。
2023,10-11,纽约贝赛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先后出版诗集、诗个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编选出版有多部中外现当代诗选,为当代最有广泛、持久影响的重要诗人之一,其全部写作被视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启示录”(吴晓东语)。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动,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黄金台杯”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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