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诗石”：杨子译｜斯奈德诗1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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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斯奈德（1930～）

终生亲近北美土著文明和远东古代文明。年轻时在读书和当护林员、伐木工、修路工的同时写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东方语言期间接触了《道德经》和《论语》，在华裔导师陈世骧指导下钻研唐诗并翻译寒山和白居易的诗歌，在日裔净土宗禅师今村坎墨的佛堂里大量阅读佛经。1950年代中期与金斯堡、凯鲁亚克等密切交往，成为“垮掉的一代”的精神指引者。1956年开始在日本连续生活十多年，期间在京都大德寺研习禅宗，去印度和尼泊尔远游，在一艘往返于波斯湾和中太平洋石油港口的油轮上工作一段时间。1969年回到美国。曾获普利策诗歌奖、弗兰克•奥哈拉奖、列文森奖，1989年获弗雷德•科迪终身成就纪念奖。在他眼中，山河与大地，人类和万物，无一不是有情众生。对他来说，诗歌可以有一种平衡的能量，“我竭力在头脑中把握好历史和荒原，使我的诗尽可能接近事物的实质，以抵御我们时代的失衡和无知。”

选自杨子译《偏僻之地：斯奈德诗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雅众文化 2023.10

浆果宴（节选）

土色毛皮，奔跑跳跃的四足精怪

暴饮暴食的老东西，四处漂泊，

感谢上帝！龌龊鬼郊狼^①，它

自渎的幼仔，丑陋的老千，

弄到佳肴的家伙。

八月，熊粪中找到它，

芳香小径上整齐的一堆，八月

末，也许在一株落叶松旁

熊一直在吃浆果。

高高的草地，夏末，雪已消融

黑熊

在吃浆果，娶了

一个妇人她的乳房因哺育

半人半兽小崽子溢出奶汁。

一些人聚在某处

吸毒，整天胡扯，

“我开弓射箭的地方

“能看到向日葵的投影

——嘶叫的响尾蛇

盘在圆石的腹股沟里

“咔，咔，咔！

郊狼喊着。它们与人

交配——

链锯迷上了松木板，

城郊住宅，成片开发

它们将与树枝和树瘤一同震颤，

每天早晨当那些乘公交车进城上班的人醒来

这些疯狂的幻影就会动身，消失——

拼起来的板子安装在框架住宅上，

一个关住两条腿怪物的盒子。

而阴影在树木四周摇曳

在浆果丛里变幻不定

每天在一片片叶子上移动

阴影在树木四周摇曳。

郊狼狂吠，给我一把刀！

黄岩上的日出。

人们死去，死亡不是灾难，

明亮的太阳在洁净如擦洗过的天空

虚无又灿烂

蜥蜴匆匆逃离黑暗

我们蜥蜴太阳在黄岩上。

看，山麓

细小的河流闪闪发光，向平原

慢吞吞流去，城市：

山谷地平线上闪光的烟雾

太阳抓住一闪即逝的熔岩速凝体。

雪松下凉爽的泉水里

他用他的腰腿，他咧出白牙的笑容，

他气喘吁吁的长舌头，守望：

干旱夏季的死城，

浆果就在那儿生长。

①郊狼(Coyote) 在美国中部平原、加利福尼亚和西南部北美印第安人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郊狼是人类出现以前的动物时代的主要动物。在许多口头故事中，他作为创世主、文化英雄、情人、魔术师和术士的业绩受到赞颂。美国西部各部落认为郊狼是造物主或命运决定者，中部平原诸部落把他看成文化英雄，曾给人类带来火和白昼，或首创人类的各种技艺。几乎所有部落都相信郊狼具有把人和万物变形的魔法，但他们也赋予他某些消极特征，在一些幽默故事中，他被描绘成狡猾的骗子，他的贪婪令对手有机会将他制服。在斯奈德的诗歌中，郊狼是反复出现的形象。

烧掉小小枯枝

烧掉密集

分布

在低处的白皮松上

掉下的

小小枯枝。

一百个夏天

融雪岩石清风

在虬曲的树枝上嘶嘶响。

内华达山脉花岗岩；

里特尔山——

黑岩^①比它们老了一大截。

天鹅座，天鹰座

风中的火焰

①黑岩（black rock）疑即Black Rock Desert，美国内华达州西北部的熔岩和盐碱滩干旱地区，长70英里，宽20英里，面积约一千平方英里。古时为拉洪坦湖，现为奎因河渗落区。

八月，索尔多山，迪克·布鲁尔来访

你搭便车走了一千英里

从圣弗朗西斯科

徒步上山云中走了一英里

那小屋——只有一间屋子——

用熔岩速凝体做墙

草地和雪野，几百座山峰。

我们躺在睡袋里

谈了半夜；

风拍打着固定帐篷的拉索夏天山里的雨。

第二天早晨我一直把你

送到悬崖那儿，

还把雨披借给了你—— 雨水洒遍页岩——

你走下雪野

在风中飘着

最后一次挥手道别半个身子在云中

还是搭便车

直奔纽约；

我回我的山里在远远的，远远的，西部。

在皮纳卡特沙漠如何炖肉吃

给洛克和德拉姆的一份食谱

A．J．贝莱斯市场推着有毛病的购物篮把欧洲萝卜，洋葱，

胡萝卜，芜菁，土豆，和钟形青胡椒一扫光，

还有九份黑牛腿肉。

他们徒步去那儿，这样吃起来格外香。

图森，晚上七点，弄点儿浓汤做汤团。加些熏猪肉。

去哈德利家，他在厨房里炸牛排——黛安娜打电话——

去德拉姆那儿拿个小塑料袋——

装满龙蒿和辣椒；四片月桂叶子；黑胡椒子和罗勒；

牛至叶粉，那么多，大约只值两勺盐。

现在去索诺拉，皮纳卡特，用墨西哥刺木生一堆篝火，

折断小树枝和些许硬木，放进敞开的环状熔岩里：

边上耙点儿煤（如果你够聪明）用来迎风，

让另一半着火，好取暖和照明。

把德拉姆家十四英寸三脚荷兰烘箱架在余火上。

现在放几片熏猪肉。

另一个盘子里是洗净去皮切好的蔬菜。

牛腿肉剔成小块，骨头放一边。

牛腿肉片扔进锅中，

爆炒，

灰末爆起，咝咝响——烧到你眉毛——

洛克说差点儿烧着——然后把吉普车里的水倒进去。

加一小袋药草——煮五分钟以上——然后

盘子里其余东西撂进去。

用沉甸甸烫手的大锅盖盖住，坐下来，等，或者喝百威啤酒。

在一旁拌汤团调料，浓汤里加些水，

最后一道工序，将汤匙里的汤团下到锅里。

煮十多分钟

黑锅从火上端开

搁一边至少再滚十分钟，

盛到盘里，用汤勺吃，黑暗中，坐在雨披上。

1964年12月13日

八濑：九月

川端老夫人

砍倒高高的结穗的野草——

两个钟头

比我一天割的还多。

从遍地是草

和大薊的山里出来

她留了五根长着

蓬乱蓝花的灰扑扑的花梗

把它们插在我厨房的

罐子里。

八濑，十二月

（《写给罗宾的四首诗》第四首）

那年十月，果园旁

高高的干枯草丛里，当时你选择

要自由，你说，

“可能哪天又在一起，或许十年后吧。”

大学毕业后我见过你

一次。那会儿你有点怪。

而我被什么计划鬼迷心窍。

十年过去了，不止

十年：我始终知道

你在哪儿——

本该去你那儿

怀着赢回你的爱的愿望。

你还是单身。

我没去。

我想我必须独自走下去。我

真那么做了。

唯有在梦里，像今天拂晓，

我们那庄重吓人强烈的

青春之爱

才回到我心里，回到我血肉之躯。

我们曾经拥有别人全都

渴望和寻求的珍宝；

我们把它扔在十九岁了。

感觉到自己苍老，好像我已经

活了几辈子。

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是不是傻瓜

是否完成了羯磨^①要我

做的事情。

①羯磨梵文karma的音译，意译为“业”，泛指众生有意识的一切活动，多指身、语（口）、意三方面的活动。业发生后不可消除，将引起今生或来世的善恶报应。

三月

（《六年》第三首）

去土巷

吃朝鲜饭

喝下一碗又一碗浊酒

炭火上烤几片牛肉和肝子

蘸酱油生吃

牛的子宫，绿白相间，滑溜溜的牡蛎，一扫光

冲着高架桥桥墩

撒尿，

做酒吧女郎的女朋友颈圈上有个

袖珍银杯，她，给我们

啤酒喝统统免费。

走遍黑夜的大街小巷，

加藤，永泽，我，坂木，

进了冲绳的“泡盛”酒吧

明净的玻璃杯里烧酒满到杯沿

像调味的杜松子酒——必须是小米酿的——

加剁碎的洋葱。

出租车敞开

玻璃门疾驶而过小混混们，

眼珠子瞪着天空——

咖啡里，塞满烟屁股；

我越过环城路往南走向

火车站全世界的列车在那儿汇合

蠕动的黄龙里，混凝土增上寺^①

多风的大堂里

满是醉鬼。

①增上寺（Zojoji）位于日本东京都芝公园，日本净土宗七大本山之一。

南森

我在一个雨天的早晨发现你

台风过后

大德寺竹林里。

湿透的小东西，

嗓门倒很大，围栏下钻过来

爬到我手上。被人遗弃，难以活命。

我把你藏在雨衣里带回家。

“南森，快跑！”你该叫着回应我

然后奔跑。

但你一直没长大，

迈着外八字，聪明的小矮个儿——

有时绝食，三天两头咳嗽

内伤发作，痛苦得喵喵叫。

现在，又老又瘦，除了牛奶和奶酪

什么都不碰。坐在阳光照耀的

竿子上。你够坚强，尽管对被人遗弃

心怀不满。

偏偏你给造得这么差。我救了你，

你三岁之命已饱尝

持久的痛楚。

问候

爱过的那张脸闪了一下

就上了火车。

迷失在谁都没听说过的一座新城。

男子坐在公园里，孤家寡人

邂逅三十年前

一位老友，

互致问候。

用瓶盖下棋。

“待售”的招牌竖在地里：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

煤灰落在窗台上，

野草长满了花园。

出海二十五天后，纽约城外十二小时

太阳总在身后落下。

我没打算走这么远。

——收音机广告里的

棒球赛吹拂着你的头发——

上次我沿这条海岸航行

是一九四八年

在厨房洗碟子

读原版纪德。

帆布包里三把铊^①——我在中部日本

搞到的短柄斧，

还有出自中国的方形刀

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

永井荷风^②的一部小说

说的是1910年代的艺妓

对园林发表长篇大论

说到它们的沧桑巨变；

现在杜鹃应该在京都的

庭院中盛开。

这会儿我们在哈特勒斯角^③以北

明天8点进港。

擦洗操舵装置周围的甲板，

整理行装，把账结清。

1964年4月19日

①铊（nata）一种又厚又宽的铁器，插上短木把，用来割柴、砍掉树枝等。

②永井荷风（Kafu Nagai，1879-1959）日本小说家，青年时有叛逆性格。1909年出版的中篇小说《隅田川》有着强烈的抒情风格，小说中描写的过去在东京城已不复存在。1916年辞职后，他对现代世界的方方面面产生了强烈的仇恨情绪。

③哈特勒斯角（Cape Hatteras）美国北卡罗来纳海岸一处海角。

杨子诗人、诗歌译者、资深媒体人，参与了《南方人物周刊》和《Art289》的创办。1980年代初于南开大学读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和翻译。新疆工作近十年，曾在塔克拉玛干腹地挂职副乡长。著有诗集《胭脂》《唯有清澈的孩子可以教育我们》《给你的信》，译诗集《偏僻之地：斯奈德诗集》《我听见斧头开花了：保罗·策兰诗选》《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曼德尔施塔姆诗选》《盖瑞·斯奈德诗选》《严酷地带：查尔斯·西密克诗选》《每天都在悲欣交集中醒来：佩索阿诗选》《西奥多·罗特克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