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邓育秦

走在初冬的乡间,披着淡淡的薄雾,我和儿子驱车回乡给故去的亲人送寒衣。祭拜过我的公婆,我们来到父母的墓地,摆放祭品,焚香燃纸,青烟袅袅,纸灰飘飘,抚摸着二老的墓碑,不禁泪眼婆娑,仿佛看见他们慈祥的面容。
二十多年了,父母越走越远,有时候很长时间都梦不到他们,可是有一件事却常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折磨得我抓心挠肝,寝食不安……
依稀记得,上初中一年级时,立冬节气刚过,西北风就来问候,树木像喝了二锅头,被刮得东倒西歪,晚上冻得牙关打颤,钻进被窝不想出来。第二天是周六,晴空万里,下午我和同学披着暖融融的阳光回家了。走进小巷,母亲正在门口张望,她上下打量我,一会儿“瘦了”,一会儿“头发脏了”,唠唠叨叨同我回到家里。
“还凑得巧哩,星期天正赶上十月一。明天要祭祖先,我中午蒸了一锅包子,锅里给你捂了几个,趁热吃……这回咱村古会,请的是咱县蒲剧团,你吃完咱们就去看丁桂兰和银蛋的《彩楼记》……明天还要窝酸菜呢……” 母亲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吃完后,我搬着凳子正要出门,母亲喊住了我:“晚上冷哩,你等着,我给你缝了一件小大衣,穿上再去。”说完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块块包袱。
取出小大衣,我立即穿在身上,两边两个斜插兜,左上边还有一个可以插钢笔的平开兜,两排笔直的黑扣子,配上毛茸茸的领子,显得威武大方。我把两根辫子从衣服里抽出来,一会儿甩到背后,一会儿放到胸前,两只手插到口袋里,有些惊喜。
“妈,你什么时候学会开口袋啦?”
“我哪会呀?到供销社扯了一丈蓝卡叽布,找你兰兰嫂帮我裁的,这三个口袋也是她给开的。你知道吗?这个领子还是托你雨林叔从运城买回来的。”母亲嘴里喋喋不休,眼睛却像盯着一件宝贝一样看着我,那眼神充满了成就感和自豪感。
新棉花把衣服撑得圆鼓鼓的,裹住了我苗条的身材。十二三岁正是叛逆的年纪,何况我又那么爱美,宁要风度,不要温度,哪怕脸被冻皴、手被冻肿,也要美丽动人,于是,我把衣服脱下来。
母亲疑惑地问“为啥不穿了?”
“穿上这么厚的衣服像母熊一样,同学们肯定会笑话我的。”
“这憨娃,想那么多干啥,只要不冷就行了。我们在家都好凑合,怕你冷,把咱分的棉花给你絮了一半,整整缝了好几天,你真真不知道坏(ha)好。”
母亲好说歹说我就是不穿,她刚才还阳光灿烂的脸,突然阴云密布,声音提到高八度:“你怎么就这么犟呢?我吃苦受累,送你去上学,你竟然这样来气我。你、你……嫑念啦!”
不让我上学,等于要我的命呀!母亲的吼声让我感到意外,牙齿咬得“格格”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摔门而出,我要去舅家,向外婆告他女儿的状,诉说我的委屈。
我在前面走,母亲在后面追,她那双“解放脚”(指旧社会裹过脚的妇女,新中国成立后又放开后所形成的脚型),哪能追得上我呢?快走到井台边,高明叔迎面走来,他亲切地叫我的名字。听见声音,母亲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破着嗓子喊:“他叔,娃要跳井哩,快挡住!”高明叔立即拦住了我,连拉带拽把我送到家里。
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大声哭喊着,母亲越哄,我哭得越凶,更是哭得一塌糊涂。面对我的怪异行为,母亲猝不及防,吓得不知所措。软不得,硬不得,像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也不是,打也不是。
闹腾够了,我俩一起相望无言,这时我才发现,平常看似强大的母亲其实也像小孩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嘴哆嗦着,肩膀抖动着,楞是没让眼泪流出来。看着母亲的可怜样,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软了下来,好后悔我的愚蠢无知,好后悔我的莽撞冲动,好后悔我的无理取闹,好后悔我的任性不羁。
母亲对我的爱无可否认,织布纺线,缝旧补烂,起早贪黑,日夜操劳。煤油灯下,她是伟大的光,照亮了我快乐的童年,温暖了我烂漫的少年。父亲在外地工作,里里外外全靠她,岁月让她浓密的黑发中冒出了几根白发,在她的额头上刻下了道道皱纹,她的手也变得粗糙起来,而我却浑然不知,慢慢地习惯了她的存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爱,不仅不帮她,反而不领情,还伤她的心,我真是个大混蛋!
我愧疚地望了望母亲,想说:“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我带着谦意钻进被窝,渐渐进入了梦乡。母亲没去看戏,那晚肯定失眠了。
第二天,母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该干啥还干啥,做饭,择菜,洗衣……我用行动掩盖愧疚,弥补过失,默默地帮母亲窝酸菜,一担一担把水缸挑满,吃过午饭,穿着小大衣返回学校……
今天,当我面对母亲的墓碑,拂去心灵上的尘埃,解开心结,打开心锁,把这句深藏在心里六十年的话轻轻地吐述,用文字来释放压在心底的万千不舍,万千思念,万千追悔,多想把母亲唤醒,请她原谅我这个后知后觉的女儿。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母亲,我说起此事,她笑眯眯地说:“哪个羔儿不抵母呢?我早都忘了。”母亲的宽怀大度和舔犊之情让我更加羞愧难当。晨曦,梦境被撞碎,化作一缕烟云,随风袅袅远去……
2023年11月15日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