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曾静茜好不容易念完了一个学期的课程,放寒假了,她在家里,在爸妈的身边只待了一个晚上,就拎着个旅行袋直奔她曾经生活劳动了三年的农村来了。曾静茜没有与自己的爸妈说明去农村的原因,她认为没有这个必要,这纯属于她自己的事。
“静茜,眼看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再去农村不行吗?”曾静茜的妈妈在一旁唠叨着。
她能等到过了年再走吗?她的心早就飞向了那恬静的农村,飞到了方志的身边。
下了火车,曾静茜在车站稍许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钟,虽说冬季天黑得早,从火车站到方志的家最多也只有八里路程,天黑前赶到方志家是没问题的。曾静茜将行李袋往肩上一挎,兴冲冲地离开了车站,向着方志的家徒步走去。
天,阴沉沉的,看来过年前只怕会有一场雪要落下来。冷森森的北风,从遥远的北方吹了过来,吹得人直打寒颤。好在曾静茜是在使劲地赶路,身上倒还觉察不到寒意。相反,她的脸上还在冒着热气。这里没有汽车班车,只能靠徒步走。这里没有电话,不可能叫方志来车站接她。好在只有七八里路,好在曾静茜曾经参加过三年的农村劳动的锻炼,走这七八里路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曾静茜去上大学时,这里的田野是一片苍绿,微风吹来起着千道万道的绿波。公路两旁的白杨树郁郁葱葱挺拔着,为行人挡了不少的风雨和太阳。现在,田野里一片枯黄,晚稻收割了,只留下了一截矮禾蔸,公路两旁的白扬树,在寒风中挺着一个光秃秃的躯干。
对于这一切,曾静茜无心留意,也无心感叹,她一心只朝着前方赶路,那里有她的家。
离天黑还早着哩,曾静茜便来到了方志的家门前。方志家门前的一切,使曾静茜大吃了一惊。旅行袋从肩上滑了下来,双脚软得险些没有站稳,眼眶里一下子积满了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了。窗户上贴着的鲜红的“囍”字就像一快压顶的乌云,罩着了曾静茜,罩得她几乎窒息。门框的两边贴着那幅“俭朴成婚礼,勤劳钟爱情”的红色对联,似两个黑煞的守门神,虎视耽耽地盯着曾静茜,吓得她挪不动脚。
这时,秦媛端着一盆脏水从厨房出来往外面倒,险些倒在了曾静茜的脚上。她见曾静茜呆呆地站在那里,先是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曾静茜会出现在她家的门前。接着忙放下手中的盆,跑过去握住曾静茜的手,说:“小曾,你来了,快进屋去。”说着帮曾静茜拾起地上的袋子,又接着说,“放假了吧?放寒假了吧?”
曾静茜站着没有动,她不想动。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想返回去。
秦媛拉着曾静茜的手,连拖带拉将曾静茜拉进了屋,说:“来了,就进来吧,我们又不是不熟。”她一边将曾静茜按放在椅子上,一边接着说,“方志今天一早去县城开会去了,可能有两三天。妈妈到姐姐的家里去了好几天了,今天是回不来的。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好自在的。你来了就好,一定得多住几天。”
秦媛在说着什么,曾静茜的脑子在嗡嗡地作响,她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来时那股兴冲冲的劲头现在全然没有了,整个人就像掉进了冰窟,冰冷冰冷的。她很想起身去找素梅,问问她为什么在关键的时候不写信来告诉她。她们睡在一间屋里,是什么话都可说的好朋友。难道世故真像阿庆嫂说的那样,“人一走茶就凉”吗?自己离开这里仅仅只有半年,这半年里,难道世态竟会变得如此的冷酷!
曾静茜又哪里知道,素梅之所以没有写信告诉她方志结婚的情况,是因为素梅已挨了何书记的批。
秦媛将饭菜端上了桌,曾静茜又哪能吃得下饭呢?她端起碗,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拨了拨饭粒。曾静茜的手是呆滞的,曾静茜的表情是呆滞的。秦媛见着曾静茜的样子,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哪里知道,曾静茜这次回来是打算要与方志结婚的。她——秦媛抢先了一步,曾静茜的心能平静下来吗?当然,秦媛知道,曾静茜与方志原先是相爱的,但她又哪里知道,曾静茜要在寒假期间与方志结婚的事呢?她更不知道,方志与自己的结合,完全是方志为了曾静茜的前途而采取的措施。
秦媛见曾静茜吃饭似乎没有味口,说:“小曾,怎么啦?坐车不舒服?晕车?”
秦媛哪里知道曾静茜现在的心情呢?曾静茜现在的心里似乎是打翻了的五味瓶,有说不出的苦酸辣。苦闷着的脸似霜打过的茄子。她真想大哭一场,将满脑的怨气在哭声中发泄。曾静茜恨不得现在就赶到县城去,找到方志与他论个清楚。三年的时间营造出来的感情,怎么说忘就给忘掉了呢?何况他们还有约在先,拉了钩的。可惜天晚了,没有车,四五十里路,摸着黑徒步是不能走去的。
曾静茜的心在撕裂着。
夜,已经很深了。
秦媛见曾静茜不舒服的样子,一个劲地和她谈话,想让她提起精神来,想让她快活。但曾静茜怎能提得起精神呢?苦闷的她弄得秦媛不知所措。
秦媛说:“小曾,看看医师好吗?我去叫大队的赤脚医师来。”
“不看医师,我没有病。”曾静茜终于说话了。
“那我去煮一两个茶盐蛋给你吃,今晚你没有吃么哩饭。”
“你莫煮,我不吃,我不想吃。”
曾静茜望着往厨房走去的秦媛,憋在心中的怨气一下子就燃烧了起来。都是你,都是你的怪。如果没有你,这世间该会多么美好。谁也不怪,就怪你,夺走了方志,破坏了我们两人三年多时间经营起来的感情。三年啊,三年容易吗?现在,你得意了,你得宠了,你还在我的前面装出一副慈善相,你……曾静茜越想越气愤,她恨不得扑过去和秦媛撕打一番,将心中的怨气全部发泄在秦媛的身上。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强忍着,强忍着心酸的痛苦的眼泪往肚里流。
曾静茜站起身来,说:“你不要费力了,我到素梅家里去。”
曾静茜说话时,本想叫声“秦媛,你不要费力了”,但话到口边,她改了,没有叫秦媛的名字。
“天都这么晚了,你到素梅家里去做什么呢?素梅现在做妈妈了,正在坐月子。”
秦媛手里捧着两个热乎乎的茶盐蛋,一边朝着曾静茜走来,一边说。
“我不吃,我真的不想吃。”曾静茜将身子偏向一边,不接秦媛送过来的鸡蛋。
秦媛见曾静茜这个样子,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于是说:“不想吃,也得吃一点,切莫饿坏了身子。小曾啊,我也是女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只怪我们当时办事没有写信告诉你,也真不知道你今天会突然来了。我也知道你和方志是深深相爱的,说真的,我可没有从中横插一杆子。我和方志的结合,纯属何书记的说合安排。当然,一个人培养一段感情不容易,爱一个人更不容易。”
秦嫒说话虽然诚恳,但她却推出了何书记这块挡箭牌,将自已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曾静茜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她没有插言。此时,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长串一长串似河堤打开了的闸门向外倾泻。
秦媛取过毛巾,递给了曾静茜,自己的泪花也在眼眶里滚动。她用手在眼睛上擦了擦,说:“小曾啊,你要想开些。你是一名大学生,是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你前面的路是宽阔的,不像我们农村妇女,只有烧茶煮饭、洗衣浆衫、喂猪打狗、相夫教子的命。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不能和命运抗争,只能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农村妇道之人,何况农村还有那么多的妇女都一样,难道就只多我一个人不成。”
曾静茜的泪水始终没有控制住,还在不停地往外直流。
曾静茜的一生可算是幸运的,很少流过泪。新中国刚刚成立,她就哇哇地一声坠地了。虽鸭绿江畔在燃烧着战火,内地却安然无恙。父母在省城都有一份固定的工资收入,供养着一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不算有余,但也并不困难。打自从她记事起,只有在那次小学跳远扭伤了脚哇哇地哭过外,以后她从来也没有放声地哭过。就是刚下农村的那年,担塘泥摔在了冰冷的水田里,她也只掉了一两颗泪。今天不知为什么,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鼻子也跟着抽搐了起来。秦嫒再次递过毛巾,曾静茜接了在手里。曾静茜望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秦嫒,虽心中的怨气还没有消退多少,但究竟又能责怪她多少呢?世间本来就是个大舞台,一个角色也不能少,少了一个也不行。少了一个,就必需要由另外一个补上来。方志的家何尝也不是一样呢?自已不在场,就只得让别人顶上去。
秦嫒见曾静茜始终没有说话,便叹了声气,说:“我和方志的结合,己成了事实,这没有办法了。如若他的心里还藏着别人,那就是我一生中的悲哀。”
曾静茜止住了鼻子的抽搐,她原本是恨着方志的。现在听到秦嫒这么一说,便又帮着方志说起话来:“他不会的。”
“但愿如此吧,万一真是那么一回事,那就是命运在捉弄我们。”秦嫒的话里话音也含着几分悲凉。
夜,真的很深很静了。煤油灯的灯花,秦嫒已拨了好几次。已是农历的十二月下旬了,正是隆冬季节,虽没有下雪,但晚上还是很冷的,而她们俩没有生火烤,正处于年轻不怕冷是一说,没有可用作生火烤的燃料更是原因。
天色灰蒙蒙的,残缺了的月亮挂在天空上时隐时现。看样子,不下雨就会下雪。
秦嫒催曾静茜去休息有好几次了,曾静茜还坐在那里没有动,今晚休不休息对她来说不很重要了。曾静茜不动身,秦嫒也不能贸然一个人离去,独自去休息。
“小曾,你就和我一块睡吧,这被子是干净的,我刚洗过还没几天。”
秦媛再一次诚恳地提出要曾静茜和她一块睡。
秦媛的铺,曾静茜能睡吗?这是她们新婚的床铺,对于曾静茜来说,是一块伤心地。
秦媛见曾静茜坐着没有动的意思,便又说:“你不想和我睡,那就睡妈妈的铺吧。她的被子我也是刚洗过的,她还没有盖过。”
曾静茜无奈,只得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方志娘的房间走去。
秦媛手中掌着灯,跟着曾静茜走进她婆婆的房间后,连忙为曾静茜铺开被子,并无声无息地又退了出去。
曾静茜勉强爬上了床,但她翻来履出怎么也睡不觉,迷迷糊糊的……
曾静茜自己的头上扎着个大红绸的蝴蝶结,含羞的低着头,和方志并肩站在一个大厅里。两人的胸前都别着朵大红花,曾静茜的脸上露着幸福的笑容。大厅里摆满了酒席,桌边围满了客人。大厅里的正墙上贴着一个硕大的红色双喜字,方志娘满面笑容地坐在大红喜字的旁边。
何大寨书记站在了曾静茜和方志的旁边,并在高声的喊着:“曾静茜和方志两人的结婚典礼现在开始了。方志同志,你愿不愿意娶曾静茜为妻?”
“我愿意。”方志毫不念糊地答道。
“曾静茜同志,你愿不愿意嫁方志为妻?”
曾静茜红着脸,斜着眼睛望了一下方志,马上又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愿意。”
“向高堂老母鞠躬。”何书记又在大声地喊着。
方志拉着曾静茜转过身来,向坐在喜字下面的老妈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向我证婚人鞠躬。”何书记仍在大声地喊着。
听到何书记的喊话后,大厅里的客人们爆发了哄堂大笑。
曾静茜挽着方志的手,头靠在方志肩膀上微笑着。
“新郎新娘向来宾们敬酒。”又是何书记的声音。
方志一手拿着只酒瓶,一手拿着只酒杯。曾静茜一手挽着方志,一手也拿着只酒杯,在何书记的带领下轮流给客人们敬酒。曾静茜突然想起来了,方志不会喝酒,也不能喝酒,喝醉了怎么办?他还欠着我的情呢。于是,曾静茜挡在方志的前面,一杯一杯的代替着方志喝。
正在这时,曾静茜的爸爸妈妈突然闯了进来,曾静茜的妈妈抬手打翻了曾静茜手中的酒杯,酒洒了方志一身,洒了曾静茜一身,也洒了曾静茜的妈妈一身。
曾静茜的妈妈怒气冲冲地说:“你还在读大学,就结么子婚,跟老子回去!”
说完拉着曾静茜就往门外走……
曾静茜吓得大叫一声,醒了。啊,原来是一场梦。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睁开眼一看,曙光照亮了窗纸,啊,天亮了。曾静茜回过神来了,她现在是睡在了方志的家里了。刚才梦中的情景又在她脑子里晃动,止不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坐了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满是泪水的脸,她无法面对现实。
有点凉意了,曾静茜这才穿好毛线衣,穿好裤子下床了。
秦媛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听到声响,朦胧中说:“小曾,还睡会噻,起来咯早做么子啰?”
“我今天回去。”曾静茜在隔壁房里无精打彩地说着。
“今天就回去,莫啰。”
秦嫒听曾静茜一说,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又接着说:“在这里玩几天啰,你如果走了,方志回来后知道你来了,我没留住你,他会骂死我的。”
“不,我今天回去!”
曾静茜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语气中带着肯定。
秦嫒来到了曾静茜的身边,说:“莫回去,住几天啰。”
“不。”曾静茜摇了摇头。
“小曾,要么咯样,我今天陪你姐姐的家里去,一则接妈妈她老人家回来,二则你们也个面,你看行吗?”秦媛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说。
“不去。她老人家回来了,你就告诉她一声,说我来了就行。”
曾静茜还是那么固执着要走。
“你看,你这一走,叫我如何向方志和他的妈妈交待呢?”
秦媛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她站在房中呆了一会,看来没有办法阻止曾静茜回去了,于是秦媛走进厨房,为曾静茜弄起早餐来了。
现在,摆在曾静茜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上面压着一个香扑扑的、黄橙橙的荷包蛋。曾静茜吃得下吗?她只稍许挑了几根面条放在口里嚼了嚼,就放下了筷子。站在一旁的秦媛,看着曾静茜的样子,此时,她的内心也充满了内疚和自责。但没有办法,这可能是上帝的安排,谁让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呢?而男人却不可能同时去爱两个女人,他只能选择一个。
曾静茜站起来,拎起自已的旅行袋就准备走。
秦媛说:“你万一要走,来,我用自行车送送你。”
说到自行车三字,曾静茜的心就像钢针在扎一样。这部自行车的后衣架,她不知坐过多少次。每次,她都是双手紧紧箍住方志的腰,让自已的脸贴在方志那坚实的背膀上,那该是多么的满足和幸福啊
……这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成为了历史,永远也不存在了。
曾静茜对于这辆自行车连一眼也没有望,她只摇了摇头说:“不,不要你送,反正还早,我慢慢地走过去。”
曾静茜走了,秦媛站在路旁,呆呆地望着,望着她。望着曾静茜拎着旅行袋,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只身走了。
曾静茜昨天来的时候,天晚了,社员们没有看见。今早走的时候,社员们还在床上没有起来,也没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