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贵生汉江救人 ——水乡往事之一
王贵生汉江救人
王贵生曾经是汉江长河边的打鱼人,而今七十来岁了。居住在水乡大河坎江南广场之畔楼房皱褶中的一条窄巷的房屋里。他身材不高不低,腰没有弯,走路默默地;他和他的老母亲住在一起,除去日常接孙子上学放学,照料一个小小的茶馆,伺候那些打小麻将的退休女士,之外,就是给老母亲煮饭,尽一个儿子的孝道。有时候,他看看电视,睡个囫囵觉,还可能去彩票店买一点短线彩票。——如此,把日子过下去。
那一天,当你走进他的居所,想要表达对这个曾经救过你的水乡渔人之感谢时,他从二楼咚咚地走下来,有些陌生地望着你。当目光穿过飞舞的尘埃互相对接之后,你和他都有些惊讶。在你是一种见到恩人的感动,六十岁的泪腺还是有些湿润,自诩走南闯北的你,一时半会儿竟不知怎么说才好;在他呢,则是水乡汉子惯有的散淡,还有几分忘怀之后的漠然。其实也不一定是漠然,而是一种被岁月尘封的淡然。对了,是淡然,而不是麻木。
寒暄之后,你和他都坐下来,任码头的春风抚摸着面庞,让往事在记忆中苏醒。你记起五十年前的夏日,那次对你重要的生死攸关,那个中午,那一场大水之后的汉江河上,你和几个伙伴去找浪渣柴,经受的一次突然而来的大水横流。还有意外被这个打鱼人救起的经历,有些神奇,有些羞涩,也有些出乎意料的生死搓磨……
那当然是一年的暑假,一场大水在汉江横冲直闯之后,水退了,水面还是黄浊浊的,水的颜色没有澄清,只是水面没有明显的波浪,至于有没有暗流涌动,那要到水里才知道。由于当时埋电缆,水里挖了一条不浅的深槽,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水底的危险也就增加几分。这一切,我们这些孩子当时谁也不知道,水里来去的我们还觉得好玩而新奇,或者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也许是想去玩耍一番,也许是想弄一些做饭的烧柴给父母分忧,我和弟弟,约了老家对面的刘家干娃和焕平,还有一个叫李刚和王刚的家伙,一块去汉江河坝里捡浪渣柴;一路蹦跳,一路欢欣,背了背篼,打了赤脚,出发了。先是在江南的岸上巡弋,走来走去,基本上没有收获;这时候,不知道谁看见了河中间的沙滩,那上面隐约着一些浪渣柴之类的希冀,还有一些未知的际遇在等待着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这在任何时候都有诱惑力,因为未知,因为各种可能,便令人兴奋。于是简单地讨论之后,大伙儿勒紧背篼带子,挽起裤腿,就打算试水;可轮到谁先下水、谁后下水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详尽的情况你如今当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阳光灼热,后背发烫,水面幽深地吸引着我们,外带隐隐的兴奋,还有探险般的乐趣。
你不是第一个下水,也不是最后一个下水,好像还有谁迟迟地没有下水,是狡猾吗,还是谨慎,就不知道了。反正你下去了,开始水并不深,后来渐渐地有些加深,待到水到了半腰,那背篼也入了水,这时候,彼此还似乎对望一眼,像电影中的侦察兵,有些神秘。可走着走着,忽然脚下一空,你就陷入水中。要命的是除了水的深浅你并不知道而外,你还不会游泳,这和其他同行的伙伴是不一样的,他们都在长河边历练成了一身的游泳本领,而你似乎是不具备的。那么这时候,彼此的悬殊就呈现了,一场落入水中、生死未卜的局面很快就形成了。但见水流加快,水深浪卷,你背着的背篼左冲右突,你没有凭借,不会游泳,不能正常呼吸,那么就只有大口吞着黄浊的河水,顺水漂流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的肚腹发胀,意识昏厥,只觉得生死之门忽然倒悬,你在迅速地奔向死亡。这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被浪头拖起来,又压下去,喝水,再喝水,如同一只即将淹死的旱鸭子。一道白光射过来,一座潜意识中的龙宫大门在忽掩忽合,没有希望,只有绝望,甚至连绝望也来不及产生,你奔向死神,死神向你奔来。
忽然间,你觉得被什么人拉扯了一下,跟着又拉扯一下,待到你四肢乱舞的时候,又有人拽了一下。这一回被抓得牢了,一点点向一边拉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被扯上去,上了岸,像一条死鱼仍在河岸。其实这个过程你也是昏迷的。待到你又一次有了意识,渐渐地醒来,就是鹅毛探喉咙,你哇哇地吐河水,黄浊浊的河水从肚腹喷涌而出,终于吐完河水,也几乎吐出苦胆,你才醒来。这时候,你看到了一堵白墙,几个军医正在处理你的一切。到了这个时候,你才觉得从鬼门关走回来,渐渐觉得自己活过来,而父亲和母亲,也在身边出现……
这当然是你自己感知的层面。从王贵生后来叙述的层面看,事情又是另一个样子。他记得,那一次从汉江河里救了几个娃娃,纯粹属于偶然,也许那是天意。那一回他不是去打鱼,而是被谁家请去帮忙,好像是谁家修房奠基搬石头,那当也在岸边不远,远远地能看见奔涌的河水。
不知怎样一来,王贵生去了。抬石头,上工地,甚而“打腰台”吃面皮。他有些灼热,还觉得有些烦躁。这时候,他抬起头,看见苍天下的河岸边有人在奔跑,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还穿了绿色的军裤和白色的衬衣。再一看,河里有忽隐忽现的黑点,他觉得不好,一定是有人落水了。他站起来,没有多想,就奔跑起来;他往下游跑,不多时到了岸边,他看清了,那几个黑点在水里像鸭子浮现又沉落,再被卷起向下游而去。这时候,他看见那些军人模样的小伙子像是要下水,却又犹豫着不敢前往。他心里一紧,甩掉外衣,扔掉鞋子,一个猛子下去了。
河水滚滚,浪头不小。这时候王贵生没有大把凫水,而是运用他擅长的“踩假水”技巧,一点点向水中的黑点接近。很快,他觉得不能直接去打捞,要先去掉落水人背上的背篼带子,才能得手。于是迅速从侧面接近,扯掉一个黑点的背篼带子,将这个落水者从侧面扯住,开始往岸边游。一把,又一把,他到了岸边,把这个落水者推给岸上的人,接着又一次下水,去救另一个。如此,他又救了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半拉子不大不小的男娃。这时候,王贵生已经很累了。他想靠在岸边歇气,这时候,第一个被救起的落水者醒了,他说还有他的哥哥。这时候,王贵生二话没说,又一次下水,“踩假水”,向下游,寻找第四个落水者。
远远地,他看见了这个黑点,可这时候,大水已经把这个黑点冲到下面,估计再有一二百米,就会冲下白龙口,那是汉江河上游最大的回水湾,要是冲下白龙口,神仙也没有能耐救谁回来。他叹息一声,可毕竟年轻,力气尚可,那么就不由分说,加快了速度。也是他救人心切,加上他年轻力壮和天意相助,就在大浪即将把这个黑点冲入白龙口的一刹那,他抓住了落水者,一手剥开背篼的带子,一手扯住这个落水者,向岸边划去。过后,王贵生自己也害怕,要是那会儿动作稍稍慢一点,那么不仅那个落水者救不上来,连他自己也会葬身大河,那时候,恐怕才是更大的灾难呢!但是他没有多想,只是奋力一搏,救上第四个落水者,自己也平安上岸……
五十年过去,我终于面对了这个救命的恩人。可是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淡忘。几经询问,他才微微一笑,说:“也没有啥,都是乡里乡亲,救了,也就是了!不过,那一回,真的把我累垮了,二十三岁,身体挺好,可还是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啊!”说完,又停住,示意我喝茶水。
当他得知我给他带去两瓶酒表示迟到的酬谢时,他道了谢,却说他从来不喝瓶装的白酒,觉得那是兑了水的,是假酒。自己通常不喝酒,即使要喝,也是喝散装的苞谷酒,那才有一点味道呢!这当然是一个水乡汉子的看法,不过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半个月之后,我从西面的南山地给他专门买了一小桶散装的白酒送去,王贵生接受了,不过还是神色淡然,没有格外的厌倦抑或喜悦。
关于水乡汉子王贵生当年从汉江河里救了四个落水孩子的故事就是这样。那几个被救的娃娃,是老街的孩子,有我和弟弟,还有我们对门的刘家兄弟;可到底我是第几个救上来的,就记不清了。但是这个水乡的汉子,这个王贵生,倒是应该终生感念的,如果没有他的拼力相救,我早就进入龙口,生命注定会终结在十岁那年,所以说这后来的五十年,是王贵生给我的,那么就真的应当永远感恩。
(朱 军 2023,12,2,写讫于天音阁)平台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