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 珍 在 心
作者:王玉权
1954年,祖父做六十寿辰。不是小纠纠,仅请六房的亲戚故旧。(王氏家族有七房,两个姑奶奶。我家为六房。),而是大发了,全族通请。
侄子女,侄孙子女,外甥子女,外孙子女,空前的大会师,摆了二三十席。
那年我14岁,刚考上县中。祖父一高兴,借做寿发狠大做一回,以示庆祝。我家世代务农,好不容易出了个文化人,怎不高兴!祖父苦熬了一世,扒心割股地培养失怙的两个幼孙,如同在沉沉黑夜中盼天亮,见到了一丝亮光,这种欣慰的心情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可怜他老人家一生就风光了这么一回。
一众亲友中,除三房侄孙女玉凤,嫁给邻乡甘垛刘家吃公家饭的刘永珍外,其余清一色种田的泥腿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堂姐夫刘永珍的一挂烫金轴帘。上书"再换春秋"四个飘逸秀雅的柳体大字。准中学生的我,已初具鉴赏力,眼都看直了。
他那时二十三四岁,年轻帅气儒雅。同族姊妹们都艳羡堂姐玉凤命好福气大。从此,他的形象便在我心中扎下了根,成了我最崇拜的偶像和人生追求的一杆标尺。
1962年发大水,三年困难时期,元气远未恢复,人们生活极度困苦。母亲欲随庄邻十多人上安徽讨生。新婚未及一年的妻子李小五认为,这分明是在逼她。世上哪有小两口在家,让婆婆外出讨饭的道理。于是怀着一腔怨愤賭气走了。婆媳之间的嫌隙,就在那时种下的。
我记得从顾庄到三垛,一路蹒着齐大腿深的水,赶到帮船上,力劝她不要走,死活一家在一起。她哪里肯听,我只好把身上仅有的十几元和几斤全国粮票给她,嘱她混不下去可作路费回来。可她一去头二年,音讯全无。
1963年底吧,我给姐夫写了一封信。他那时在兴化县委做秘书。信上告诉他,我母亲听传言小五子已在安徽走了人家,不会回来了,干脆离婚吧。我将信将疑,主意不定,想征求姐夫意见。姐夫回信说,据你玉凤姊反映,小五子人非常笃实,品行端正,吃苦耐劳,就是脾气耿,和你玉凤姊差不多。劝我莫听传言,切切慎重,以免酿成大错。我信了他,避免了一场婚姻危机。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曾数次去兴化。每次他都热情地留饭,向人家介绍我是他的小舅子,我心里充满了温暖。心想,姐夫真是个热心肠,我只不过是隔了一层的堂舅子罢了,很会为人抓面子。
那时物资紧缺,什么都凭票供应。他深知我是个烟鬼,每回都给我一条"大前门"烟券。这种烟是当时紧缺的好牌子。有道是"公社干部四脚奔(飞马牌),县委干部两边分(大前门牌)"。他是耍笔杆子的,县委有专供。要说特权,就这点吧。
他曾向我叹过苦情,说文字饭真不好吃。起草文件,拟讲稿,来不得半点疏忽。伤脑烧脑,不得不用烟草提神,烂烟便是这样形成的。党委的一支笔,名声在外,很难做人呢。姐夫这人一生谦虚谨慎,从不搞特权,非常低调做人。有时赶稿子,熬夜是家常便饭,烟就抽得愈凶。长期以往,損害了他的健康,是他不能长寿的主要原因。姐夫是我党文宣战线上的好干部!
凤姊也常去为他拆洗被褥,两口子很恩爱。他从不嫌弃她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从不做花心的陈士美。他周围的年轻女子多了去了,但他从不在外面寻花问柳。和门卫的老头闲扯,人家说,刘秘书啊,这人稳重,不吃荤腥,只吃素,叫你姐心放在肚里。哈哈,这话说的逗。
常听堂兄妹们夸姐夫是个知书达理有情有义的人,亲属一应人情行礼,从不缺席。从不拿架子,瞧不起穷亲戚,总是力所能及又不违反纪律地予以照顾。年年总要派子女来向几个舅舅、姨娘拜年。
1980年春末,省工人医院(省人民医院前身)初步诊断我患了脑瘤。此后三上南京,陆续住了一年院,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仍无法确诊。
姐夫对我很关切。写信给他的老首长,时为省委统战部长的陈超。当我持信找到幽静的建康西路省委干部楼陈家时,只见到了陈部长的夫人庄大姐。听说我是刘永珍的舅子后,庄大姐十气客气和热情。一个劲地夸刘秘书好,可见他们形同家人般的亲密关系。秘书当到这份上,少见。
陈部长文革前夕,是扬州大市社教总团团长。据说,物色秘书人选时,在当时扬州大市十多个县市中,独独看中了时为兴化县委秘书的刘永珍。对他的人品和才华予以赏识。
陈部长搬出了我省脑瘤权威侯金镐教授。他们一同来到我的病房探视,十分亲切,没一点架子。侯教授亲自为我作了脑室造影,病情很快确诊。并和一众专家会诊后,制定了周密的手术方案,令我十分感动。
1985年,我是第一批转正的民办教师。我因开颅术后,双耳失聪、右目失明、右面神经瘫痪等后遗症影响,体检不合格。他知道后,为我向有关部门作了不少工作,使我顺利转正。他说,于私呢,出于亲情;于公呢,体现国家的公正。如果一个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五年,成绩突出,贡献很大,深受师生爱戴的优秀民办教师,因身体的某种缺陷而被拒之门外,一如伤残的战士,我们能嫌弃吗?岂不寒了天下人心?我这不是开后门,问心无愧,光明磊落。
1994年,我的中学高级职称获批后,享有相当于副处级的待遇,他很为我高兴。苦尽甘来,终于修成正果。但对比自己,一时产生落寞。说自己混了一辈子,退休时只是正科级。但很快便释怀了,爽朗而豁达地说,都已退休了,三个儿子都有出息了,子孙胎咍比什么都强。知足了!
他担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多年,凭他的人脉资源,弄张党校大学文凭轻而易举,虽不能官升一级,起码能多领几个角子吧,但他不屑于钻营,往脸上贴金。送走了一任又一任年轻的部长,从不摆老资格,总是提携和奖掖后进。这是许多老干部的可贵品质,令人尊敬。
一次,我在他的文案上,看到了写在稿笺上的两句诗:
此生既已许黎元,
甘做人间弼马温。
我不禁拍案叫好。黎元者,百姓,人民也。弼马温,借典巧喻。虽略显牢骚,但凡是人,总有点个性吧,应无可指责。弼马温官虽不大,专司驯良马,出神骏,责可不小。甘做,剖心明志。元,温,属平水韵十三元。平平式,可惜不全。
我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啰嗦了一大套。说,姐夫,何不凑成七绝,或七律?他连连摆手,随便写的,随便写的。脸上露出温文尔雅、谦和可亲的刘永珍式的笑容。
惜哉,如今再也见不到这笑容了!可每一想起,又分明浮现在眼前。这就叫真的知己,会永珍在心!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