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北 梁崴 画
源 头
天空太低,在荒原之上,触手可及。
何其壮美!
──在火烧云燃烧之际。
“世界美如斯!”
──诗人这样写道。
只你沉默:我是牧人,见惯了这样的时辰。
你在高冈之上,远远地观察我,
我,藏身于行走的铁皮匣子中。
高 地
立足高地,体验浩荡山风
吹拂我矮壮的身躯
兀自岿然不动。
但心还是动了,只因——
那高空盘旋的空行母,
是一顶滑翔的黑色毡帽,
那河源旁衔食青草的枣红马,
是远途归来卸下铠甲的美骑士。
那在峡谷里匍一露面便折返的灰狼,
是魂魄俱损的浪荡子。
它们的命运与我截然不同?
不,我们虽都选择了各自
的立身之法,
但各自之命,冥冥中早有定数。
当我独自漫游时
独自一人的漫游,
很多时候是没有目的的。
譬如在夜幕下的砂石路上疾驰时,
车窗外渐近的草地帐篷里
微弱的灯光,会让人产生
怅然若失的感觉。而在白日
抵达一座牧区小镇时
无意义的停驻,却显得很有必要。
甚至遇到红巾遮面的牧女,
也只是轻瞥一眼,丝毫没有
上前搭讪的冲动。
更多时候,感觉到边开车边抽烟
才是独自漫游时最重要的事。
攀援太子山峰顶
据说秦国太子扶苏巡视过这里,
但也只是途径山脚,
但也只是个传说而已。
我的攀援目标在那最高处,
但也仅仅是个目标而已。
我自知无法抵达:双腿发软,
手足无力,最沮丧的
是那心底的一丝壮志已荡然无存,
那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已被时光抹去。
我只想紧贴在一面石崖下,
望向曲折湿滑的来路,暗想:
血液里仅存的二两勇气,
能否将我安然地送还谷底?
黄河首曲
不能称之为大河,
在源头,她仅仅是母亲河之
雏形,仅仅是母亲河的
少女时代。朝霞绚丽,
五彩光斑扑入她怀里,
她容纳,吸收,一身璀璨,
环绕苍茫群山不忍离去。
两岸巍峨石壁和绵延沙带,
甚至小如纸条上的葫芦般的
村庄,都静寂无声。
途中突现的首饰摊
途中突现的首饰摊,使我的高原孤旅
有了片刻的喧嚣:
红脸膛的黑头兄弟拎起几串项链,
向我兜售贫寒人家视若珍宝的东西。
但我深知这些商品来路不正,
深知那漂亮的式样缺乏真正的底气。
然而,我还是买了串檀木手链,
那温柔的褐色给人神圣的感觉,
那宁静的圆润给人瞬间的满足。
或许珍贵的物什更易于家传,
而廉价的商品会照应人一时的兴致。
恰好,这一时的兴致,
陪伴我享受了半生的时光。
白雨时刻
战争一触即发。头顶的
玻璃暖廊和楼下的铁甲轿车,
经受了突如其来的痛击。
高原小镇深陷困局,
文艺沙龙被迫中断,
诗人脸色惨白,画家的
马靴上落下惊悚的烟灰。
话题如触礁后的沉船,
心情,则似能想象的
破败的秋野。只有细腰肥臀的
女主人擎起高脚杯,
将一团鲜血一饮而尽。
神迹:两河口
左手洮水,浑浊如我,
右手黄河,清澈如你。
你我相遇,是个神迹——
我进入你,你依旧清澈如初。
我深知这污染,这混淆,这融合
由你做主,也由你取舍,
恰似那文明,那血脉,那声音
在时光里激荡,汹涌,浩浩然……
终究会汇入蜿蜒于九州的
玄黄大河。
而沉默的河床,沉默地
见证了我们的际遇。
骑摩托的女人
骑摩托的女人来自牧场,
绿色头巾遮挡住脸部,
只留出紧眯的双眼迎风飞驰。
骑摩托的女人一身素色藏袍,
弯曲的双腿轮廓分明,
突显出男性才有的雄壮美。
骑摩托的女人脚蹬黄色马丁靴,
那颜色,似乎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哦不,捎货架上的白色塑料桶内
那轻微动荡的奶汁也令人记忆深刻。
我坐在临街的甜茶馆里,
看她优美的腰身渐行渐远,
这个突然出现于小镇街头的骑士,
让我心有所得,却又怅然若失。
疯 子
河水奔流。
我喜欢河水奔流的样子。
很多时间,很多地点,很多次
我滞留在不同的河岸,
看那河水奔流的样子。
我沉思,踱步,徘徊,
站起又坐下……
只因眼前的河流,早就唤醒了
我身体里的另一条河流,
弄得我激动不已,像个疯子。
见到的,和未见到的
一头野牦牛朝我们冲来——
它肉身的庞大,角的锋利,眼神的蛮恨,
让我们心惊肉跳。
一头野牦牛朝我们冲来——
我们瞬间就忽略了美景:绿原和碧天。
一头野牦牛朝我们冲来——
即使坐在车里,我们也感受到了
内心的惊悸、恐惧和遇到大危险时的大脑的空白。
事后,我们分析了那些未曾见到的红皮史:
疆域被侵占,国民被胁迫……
即使没有疆域和国民,也有源于热血与自尊的愤怒,
需要释放,需要发泄,
哪怕面对的,是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四轮怪兽。
雪域女人
一个女人,被初夜一分为二:
之前,她美丽又纯洁,就像诗人写的那样;
之后,她成熟又寂寞,也像诗人写的那样。
有人在小说里向她大喊:
“快清醒吧,你本该是独一无二的!”
实际上,她跟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
经历的,是她不得不经历的人生。
你奶奶如此,母亲如此,姐妹如此,妻子和女儿,也是如此。
她们,其实不是群体,是个体,就是她——
在山下背水,在牧场挤奶,在高原河边梳洗黑发,
毫无例外地,又慢慢变老的雪域女人。
脚的经历
脚在草地上行走,感觉到了舒适,
脚自己前行,自己上坡,自己登临山冈,
心脏,也随着脚的行为,砰砰砰地
跳动起来,仿佛引起了共鸣。
甚至浑身的血肉,也在沉默中渐渐苏醒,
像群勇士一起发力,要敲打黑暗中看不见的墙壁。
当脚从山冈上下来,沸腾的血液慢慢安静,
肉体包裹着的理想,也慢慢地暗淡了光辉。
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过,
只山冈上风吹拂脚面时的凉意,
被心灵忠实地铭刻在那一面看不见的
墙壁之上,比黑暗更黑。
奇妙的生机
头角硕大的高原岩羊
被卡在工地旁的乱石堆中。
是什么使她远离了自己的洞穴?
是谁将她置于此等困境?
——不得而知。
但一个牧人试图拯救她:
轻柔地抽出她的头角,轻柔地
拔出她的腿,轻柔地抚摸她的躯体。
如是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
把她从乱石堆里救起。
可是,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
跪倒在乱石堆里。直到
真地离开了乱石堆,回到熟悉
的草地上,她才感受到脚踏实地
力量渐回时的奇妙的生机。
豹獒之斗
青藏腹地。大雪过后,
群山确如蓄势待驰的巨象。
峡谷内,一只饥饿的雪豹,
正与五条藏獒对峙。
一边,是群起而攻之。一边,
是一夫当关,欲擒眼前美食。
拉锯式的争斗之后,一条
吠得最厉害的,被豹衔颈拖去。
群兽之争,与人斗有何区别?
还不是仗势来相欺,失势各东西。
你看那一条被掠,另四条
茫然失措,瞬间就萌生了退意。
竹子和地域性
在南方雨林,竹子,用四年的时间
只长了三公分。在第五年,
它们以每天三十公分的速度成长,
两月后,成为庞然大物,高达十五米。
但鲜有人知:之前的四年,
它们把根须在土壤里延伸了数十米。
而在北方高原,竹子在枯地悄然生长,
五年之后,才两三米长,小指粗细,
被有心人制作成了用于驱尘的扫帚。
难道只因地域与海拔的巨大区别,
就决定了物种的不同,命运的迥异?
红桦帝国
途中:红桦林。阳光
从高处落下,树皮自由舒展,
像一簇簇火焰。进入红桦林,
就进入了一个火热的帝国。
实际上,林子里是清凉的,
你的闯入,使你显得非常异类,
对红桦们来说,你就是
另一个帝国派遣的使者。
大多数红桦是沉默无语的,
只有少数,以外交大臣的身份,
慢慢地,答应了你的请求,
但也不过是风吹过枝叶的样子。
果蝇家族
在腐烂的水果里成长,
果蝇们,终于生出翅膀,飞了起来。
在你的周边出现,或停或飞,
它们,每时每刻都很警惕。
有时,你想伸出手指,
像擎起一座大山那样,压死它们。
更多的时候,它们让你
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无能为力。
雪崩之际
在颇为开阔的冲积扇上,
一个黑点,在雪原上艰难行走。
是早起的农夫?进山的牧人?
抑或那固执又沉默的守林员,
在黄铜茶炊之后,前往他守护的疆土?
不得而知!
惟见北风呼啸,
山顶积雪,被狂风飏起。
悬崖上,有岩羊出没,
啃食枯草和积雪,时时刻刻
保持着源自古老血液的警惕。
但意想不到的灾难:
一场雪崩,带着天地威压,
遽然出现。迸溅的雪潮
在刹那之间就挟裹了岩羊群,
将其撞落崖底,葬于黑暗之中。
只那神鹰,早就预知了危情
展翅疾飞,穿越雪雾,一飞冲天,
在巨大的回声中自由翱翔。
传奇与光芒
时光悄然扭转,寒冬过后,暖春到来。
卓尼一带的青稞下种了,
这个黑獒王子从天国盗来的雪域圣物,
即将感受到源自土地深处的力量。
一个老人、一个男孩和一群羊,
出现在高山牧场。在这里,男孩
无数次地目睹了金色太阳落下又升起,
飞禽走兽消失又出现,无边祥云
翻滚又舒展。群峰苍翠,
松柏墨绿,其下大河流淌,
——这真是神仙也喜欢的地方!
神鹰羽翅下的藏王故里,
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的传奇,
每一个的传奇,必将成就各自的光芒。
法则之心
百年松木耸向碧空,树顶如冠,
衬托出秋日干干净净的蓝天。
云杉林苍绿一片,针叶林通体发黄,
枫叶、白桦,也泛着金色的光泽。
连绵不断的红褐色灌木丛,
渲染出亘古的赤诚之爱。
车巴沟的湖水,从幽深的密林深处
汇入声势浩浩的长河。
这季节,神鹰依旧在天空翱翔,
这方水土的坚守者,升起炊烟,煮好奶茶,
习惯了四季的更替。
这山色,这水声,这神鹰羽翅下的时光,
终究会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永恒不变的,是这方天地中的
法则之心,使消失的,再次出现,
诞生了的,有着轮回的光影。
最大的灾难
延着一条曲折的山路,他缓慢行走,
终于登顶了。
其时,太阳已到中天,空气燥热,
连山脊上都无风,山下静默,不似人间。
他有点惊慌,感觉到不正常,
就想得赶紧下山,
不然,这热闹的人世,将与他无缘,
这荒芜的人世,
他得一人长久独占——
啊,这必将是他最大的灾难!
晒佛节那天
晒佛节那天,你见到阳光灿烂,
你见到顺着斜坡铺展开的辉煌画卷。
你回来。品茶的一小段时间里,
你想起自己的五十岁生日,已经过去了三十三天。
一生,竟是这么短暂。
一晃,只剩下疾病潜伏于肉体之中,
只剩下回忆,还来得及整理并严肃地付诸文字,
但是否值得拿出,给后人们看?
八角之城
妻子步上栈道,登临圆形高顶,
她居高临下,俯视八角之城:
见我在城中突困,走街串巷,
于玄黄之光里寻觅古人踪迹……
——知此一无所得!
只唃厮啰的后裔枯坐厅堂,
他们高鼻深目,无攻无防,完全不在意
妻与我驾车离开时的
辉煌夕照。
想象与现实
想象一个女人刚刚从温泉里出来,
躺在铺着兽皮的柏木做成的大床上。
想象她完美的乳房耸向屋顶,
双目紧闭时弯曲的睫毛也微微颤抖。
想象那娇羞的褐色暗痣正对着你,
一块纯白毛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完美的臀部。
想象那神女的曲线起起伏伏,
她风物尽有的山川正被浩荡的春风吹拂。
如果不进行想象,那她就是你身旁这个
熟睡的打着呼噜的皮肤黝黑的女人。
她的头发里,还残留着草原青草的芳香,
被窝里还有着情欲过后的腥臊的气息。
归来者
于是,她用双腿夹住愤怒的
小藏獒,招呼我进入黑帐篷
她拌好了糌粑询问我:
——要不要放些白糖?
——要不要加大份量?
——要不要喝点奶茶?
——要不要夜宿帐房?
作为远游后失败的归来者
我只好可怜兮兮地告诉她
——只要你久违的秋波
——只要你甜美的声嗓
——只要你温热的皮袄
——只要你九月的薄霜
她扭头一笑,用大红的围巾
遮挡住那黝黑而粗糙的脸庞

扎西才让,男,藏族,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诗收获》《诗选刊》等选刊转载,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唐蕃古道文学奖、海子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梁斌小说奖、孙犁散文奖、鲁藜诗歌奖等奖项。著有《大夏河畔》《桑多镇》《诗边札记:在甘南》《桑多镇故事集》《甘南志》等作品集。

“黄金台杯”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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