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趁着太阳还没落下山尖,就看看书,写些废话,爱好而已。有时,独自一人,在秋风里,沿着河堤走走,栅栏外面的芦苇,在深秋的冷风里,独成了澧岸边的风景。它不甜,也不可食,顶着几朵绿色的穗,兀自摇曳。我走近它,仰望着它,聆听着风儿吹过叶子的声音,落在身前,又落在身后。我是一个走得很慢的人,慢到可以听见芦叶轻轻的呼吸,慢到自己忘了自己。哪里有阳光呀,哪里有星星呀,天微微的敞着胸,月光在左右两边的云里,等待时间如水一般流逝。静默的,是我的心,与芦苇相通,在春天发芽,秋天熟稔,冬天白头,然后就悄声走开,消失在人海…
很久以前,我在一所学校当差,记得当时,我任教初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一天到晚,很忙,几乎没有空闲。我没有多的朋友,也不太爱凑热闹。校园里,石榴果子成熟了,就会有很多人爬上树去摘,树底下,一些人喊叫着,石榴果落在地上,拼命去抢,然后,攥在手里,掰开了来吃。
石榴好不好吃,已不重要,谁吃了,谁没吃,也不打紧,这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不会有人计较。然而,石榴熟了,夏天已过,新的学期开始了,果落树歇,人们却要忙碌起来,不为什么,为了生活。
我就站在对面的楼上,看着那两棵高大的樟树,片片的金黄的叶在秋风中飘落。我习惯这样看世界,若有所思的样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回到桌前,写下自己所见,杂七杂八,一些毫无秩序的话。但我知道,这是我在这里将要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明年此时,这里一切将不复存在,学校要撤并了,好多熟悉的人,从此不再一起共事,也不会一起在那石榴树下,吆喝着争抢果子吃。
我从不对人透露,我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别人对此也并不感兴趣。后来,遇见了天师,凑上来,瞧了瞧,只是粗略地看,面露诧异,然后,搬个凳子坐下来,两个人聊了许久。想起来,这半间房子还是他让我的,我没地可去,只好挤在一起,他很热情,一点儿不为难的样子。就这样,两个年已半百的人,坐在了一间屋子里。中间隔着薄薄的一层半壁,他在里面,我在外面,说话都听得见,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他打鼾,听得格外清楚。这时,我才晓得天师也会写,尽管从外貌看,他适合像一个农民,或者更像一个杂剧丑角。但他的确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我把所写的东西都给他看,他总是仔细,像是看清我一样。我也会看他的文章,之后,难免一番唏嘘,两个苦难的心撞到一起,我有我的苦愁,他有他的苦愁。他要我坚强,他要我放下,另外找寻快乐的源泉。
每个人都有写不尽的生活,就像梭罗,一个瓦尔登湖就足够了,孤独与恐惧算什么。有时候,我一边写,一边抽烟。有时候,我一边写,一边苦笑。有时候,我一边写,一边流泪。白天写,半夜写,生活有多么不完美,我就有写不尽的完美。
人生有两大悲凉,一是万念俱飞,一是穷困折磨。这些我都经历过,我自小受苦,家境单薄,闲居闹市,受人白眼。我又是个不惜钱的人,爱面子。多年来,没有半分积蓄,受人冷眼,是自然的。那年五月,娘生我的时候,为了躲避兵祸,将我赤裸裸地抱进山洞,那里阴暗潮湿,娘要我舔舔岩石上的水,说是属羊的人,舔舔那水,将来的日子就会好过。我属羊,自然是吃草,有草吃,这才是好的日子。可惜,我从小就缺“草”,所以,我就生的瘦小,皮肤很黑。我本该不信命,后来慢慢地信了,天师也这样认为,很对,很准,只有百分之一的误差。我愈发地相信了。
然而,我记得那半间屋子,从外面吹来的空气,夹着一股尿味,难闻极了。
那时,我住在桥边的半山坡上。一幢破旧的老房子,山上阳雀开始啼叫的时候,院墙的藤萝绿了。
因为居家在城市的山边,夜间安静得很。清晨,窗外的阳光斜着身子,穿透树枝,洒落在地上。邻居家的屋顶上,鸽子咕咕地呼唤着。循着鸟叫的声音,便望见一座四壁都结满藤蔓的院子,仿佛叶子编织的。幽静,神秘,就像一个绿色的梦。
这大概是湘西的一个画院。一个树叶覆盖的地方,砂石书写着传奇,撩动了无数人的心。不过,可惜的是,我数次地路过,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或许,砂子、石头俗气,渺不足道,然而,它却又是那样的硬朗,有骨气。那画院外表看起来很美,每天经过这里,我会驻足停留小会儿,但压抑住内心的冲动,我想,进去一次,会花掉不少吧,况且我身上没有那么多足以支付的钱。
我就一直这样,来来去去,沿着画院外面的街道,过着于此无关的日子,没有人打搅我,我也从不打搅别人。我宁愿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或是跟自己怄气,把满腹的牢骚,冤屈向一只陌生的鸟儿诉说。那只鸟儿时常落在窗台上,面对我叫唤,有时,我很恼火,用手拍打着窗子,想把它驱赶,但它不理会我,在那里跃上跃下,一点不胆怯。日子久了,我也就慢慢习惯了。
周末那天,春雪过后,天刚放晴,寒冷还没有褪去。我起得很晚,原本朋友约好去野外,此时已近正午,还未接到电话。或许朋友有重要的事情,忘了这个约定。就在焦急等待,坐卧不安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来了,我欣喜万分,因为它的到来,不会寂寞了。
这位“客人”很久没来,整整一个冬季。不需要倒茶,装烟,也不用看座。来的是一只鸟,细长而尖利的嘴,墨绿的羽毛,像翠鸟,却没有那么光洁。山里人叫“青菜子”,三五成群,啄食果实,蔬菜,人们不大喜欢。我家的窗外有一块空地,栽种了几棵树木,结了果子,这些鸟就会来啃食。就连窗台上悬挂的腊肉,它们也会刁难,妻子很是厌恶,用竹竿驱逐了几回。只好将那些凡鸟儿能吃的,悉数捡拾起来,断了它的欲望。
现在,它又来了,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携着满身疲惫,停歇在窗上。它注视着我,嘴里“躆、躆.....” 的叫着。我向它挥手,致以亲切的问候。它似乎懂了,双翅拍打着玻璃,“扑棱、扑棱”想要飞进房间。我想要打开窗,又怕它受了惊吓,瞬间离开。我知道,它独自前来,或许有无尽的话说,关于冬天,关于春天,也许还有关于我的。静静的坐着,我不惊扰它。就这样,隔了一层窗,我们无拘无束的说话。有时它看着我,明亮的眼里装满了渴望;有时它抵近我,舞动着婀娜的身姿;有时它喃喃细语,充满了冬日的忧伤。我微笑了,抚摸着它(那是隔着一层窗啊),心里油然生起一股爱怜。
我深知这鸟的孤独,离群的哀伤。但是,它却可以飞来飞去,任意驻足停留,起码在我的窗前。然而,我不能。天空不属于我,外面的世界也不属于我。我不习惯这荒凉的人间烟火。这个世界很冷漠,欺骗和谎言,像野草一样,春天来了,便疯狂的生长。我叹怜春光负鸟,不然,它不会孤独的滞于窗台,倾听我无声的话语。这个周末的早上,它来了,来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突然间,就落在窗上,呼唤着我。
我仰慕它的自由,假如它今日不来,我还是孤单的。这鸟来了,不是以华丽的身份来的,而是极普通的访客,我徒生好感。我懂它,或许它也懂我,其实,懂或不懂,并不重要。我与它相似,都是一只天涯同命鸟。
这只鸟走了,在该走的时候,飞走了。未来得及送别,它就抖动翅膀,飞去别处。我对它,心存感激。独处时,它眷顾我。它,也曾试图闯进来,近距离触摸,我却婉拒了,我紧闭着窗。这是孤独的笼子。从此以后,也许它不会记得,也不愿记得。
我很厌恶这间旧房子,不是因为它旧了,它是可以住人的,如果不讲究的话,还可以住很久,很多年都可以。我嫌弃它,是这里的住客。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主人,彼此见面从不打招呼,显得很高傲的样子。更令人难以忍受的,这些人大多很自私,毫不顾忌他人的感受。我居住在二楼,下面是杂物间, 所有的杂物间都在这儿,因此,所有的杂物也都堆放在这里。有时候,我会将那些无用的东西塞进杂物间,可等到第二天准备去贩卖时,那些杂物就莫名其妙的丢失了,要知道,那是我拿来置酒的钱,或许还能买包烟。但这是次要的,那些东西本就无用,丢了也就罢了,犯不着生气。要命的是,楼上的人毫不客气,厨房里忘了关龙头,水一股脑渗漏下来,害惨了我。楼上住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身材很好,长得很漂亮,没有固定的老公。起初,我对她很好,楼上楼下的住着,亲密一些总是好的。她喜欢养花,在窗台上摆满了花钵,可是,每次浇花的时候,像洗澡一样,像下雨,下暴雨似的,水全落在我家餐厅的边上。她走路也不注意,半夜里,穿着硬底拖鞋,蹿来蹿去,厨房,阳台,等你刚入迷时,她又窜到了卫生间,一会儿这里,一会那里,满屋子转悠,像个偷食的老鼠,搅得我心神不宁,无法入眠。住得高一些的,将垃圾往下扔,全不顾下面住客的心情。对于这样一个环境,我无话可说,只有默默忍受。心底想,哪一天搬离了就好了。渐渐地,我不再和周围人说话,对楼上那个漂亮的寡妇,也渐失了先前的好感。我宁愿和一只听不懂人话的鸟说话。
我是个文化人,有正当的职业,像个泼妇一样去计较这些,有失读书人的身份。虽然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一点名气,但在单位起码还算个小小的领导。我可以很真实地告诉你,我所在的单位,地址。这不是很敏感的话题,所以,一百个人问,我都很详细地告诉他。路过画院,穿过土门巷就到了。我所在的学校不大,师生总共一千多人。一个校长,一个书记,四个副校长,五个主任。我是办公室主任,排序第七。位置很靠后,也不显眼,但有心于此的人不少。据说,局领导为我颇费了一番心思。那年一起进城的校长有四五个,领导们考虑再三,一个调进了一中,说他酒量大,一个也进了一中,说他适合后勤工作,还有一个进了机关,说他年纪大了,照顾一些。剩下我和另一个,年纪都不大,三十多岁。局里第一天通知我到人事股报到,我确实高兴不得了。令人困惑的是,第二天早晨,局里又告诉我另去他处。于是,剩下的那个人去了人事股。我并不惊讶,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于是,我在这个破旧的地方呆了四年。
出了门,便是一条深幽的古巷,走了一阵,向右拐,就到了北正街。每一天,从早到晚,小巷很拥挤,熙熙攘攘,人流如海。出了巷口,便是大街。小巷的四周挤满了民房,高的矮的,新的旧的,密密麻麻,透不过风来。楼上不时传来吼叫声,有人在面无表情的读着课文,干巴巴的,一点生气都没有。每天早上,我都去各个办公室,郑重其事地清点人数,起初,那些人见了我,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内心很惶恐。迟来的人,说话更紧张,哆哆嗦嗦,不知所以。不过,日子久了,熟识了,他们也就不再恐惧了,反而变得自然。他们不是像起初那般,端详着我,心里异常紧张,而是耐烦的说话,毫不吝啬的拿出东西请我吃,一面笑着,一面恭维着,拣些好听的词来说,生怕惹出乱子。这样,既显得文雅,又不失体面,让我觉得不难堪。我想,落到这般田地,他们一定知道了我的底细。
我真是倒霉。北瓜将我拉到一旁,低声告诉我,那些女人不要惹,惹不起,她们上面有人的,要么男人厉害,要么家缠万贯,丰盈充实的很。可千万莫小瞧这些小娘们。我记住了他所说的。这个小小的圈子居然还有这样的深水,看来,我是茫然不知,纯粹是拿自己的自尊开玩笑。我感觉自己一落千丈,做人的心思越来越渺小。我镇静地想了想,眼前的境况,绝不能置之不理,任其日甚一日。我迫切的需要改变这种局面,哪怕做些微的改变。于是,我放下架子,试图主动去和他们谈话,试着去撩逗那些女人,结果,她们很乐意,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她们很高兴。这足以证明,女人都是爱听自己内心想要的话的,她们出手阔绰,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气韵,可是照样可去接近,甚至去亲近她们,当然,你得愿意和她们商谈,仔细地掂量,像花花公子那样,举止荒唐,糟蹋钱,却是桩丑事,落得个适得其反的下场。
学校像座幽深的四合院,墙角下长着两棵槐树,高大粗壮,枝条长而细,几处垂落,叶子很尖,泛着深绿的颜色。看上去,这两棵树生长在这里已有些年岁,好像从来没有挪动过,光溜溜的树干,留下了孩子们攀爬的痕迹,现在都清晰可见。整个操场上,只有这两个绿色的活物,成为学校最显眼的标志。秋天的日子里,微风一起,槐花纷纷飘落,瞬间,金黄色的小花铺了一地,淡淡的香,随着摇曳的枝条,慢慢的散开。
校园里没有别的闲花野草,办公室的女人弄了几盆水仙养着。她们整天围着我转悠,日子久了,几个女人不会像从前那样,显得拘谨,小心。在我心情好的时候,她们会叫我给她们揉肩按背,这时,我就像一个小丫鬟,伺候她们,当然,我可以与她们有肢体接触。心情坏的时候,她们就笑嘻嘻的,说些宽慰话。就这样,我极力地周旋,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工作。我从不计较这些,其实,我早就拟定好了计划。几个女人还在絮絮叨叨,我早已做好了该做的事情。但我只做两件事,每天早上,我都会去到各个办公室查岗,下面的小办公室里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但交集不多,她们很忙,没有空闲,我也没时间去招惹,况且,我记住了北瓜的忠告,所以也就不得罪她们。再说,我不爱喝酒,安排接待是件很容易的事,只是整理资料稍微麻烦些,女人也不会插手。一般情况下,我会再三斟酌,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如果一旦闹出笑话,那是无法收场的。唯一感到遗憾的,那几个女人都不是我心中的女人,也不是撩动我的姑娘。
挨到午时,我到财务室坐了一会儿。也罢,中午餐就将就着吃些吧。年纪大了,食欲与年俱减。原本是回老家去的,老张恶瑟瑟地,要我留下来。说是潲水老板住在卧虎洞,风景美。地方宽敞极了,山上的鸡鸭到处都是,肉质鲜美。经不住诱惑,我动摇了,为了一餐鸡肉,我没回去看老父老母,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下午依然很热,房子里闷热。巴掌大个房子,没得冷气,头上直冒汗。老张坐在里面,我坐在外面,太阳当西,热极了。
崆洞山很大,方圆上百里,一眼望不到头。老张就在这儿住,他的父亲走得早,家里还有老母亲。老张时常回来送些蔬菜,水果,给老母一点零花。这样做,不单是为了母亲,老张完全可以把母亲接下山。他对崆洞山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不舍。这种情结,犹如我对桹木界一样,只是隔得太远,我很少回去,不像老张那么勤快。但我体会得到他每次回崆洞山,内心的那种震撼。他与我一样,都是大山的儿子。山的厚重,赋予了山里人淳朴,善良的性格。
老张是个特别善良的人,我很愿意和他打交道。不过,老张在崆洞山修行了,云阳洞是他面朝大山,念禅打坐的地方。在这里,他洞悉了人间世态,红尘浅薄,贫富贵贱,从而让自己变得更内敛,更沉稳。
我真正认识崆洞山,是在昨天的傍晚。代家湾的扶贫点有熟人,邀请我们去看看。老张一点不反对,那个地方,与他而言,刻骨铭心。因为他在村里的学校呆了十几年。半途,遇到一个开着拖拉机的小伙子,老张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是我的学生,读书时被我打得尿滴。恐怕他恨我极了,也许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他,很调皮的......”老张说话,几乎无人插嘴,这里一切,他太熟悉了。山上几棵树,沟里几颗石头,都闭着眼能说清楚。甚至,学校后面的坡上,住着一个寡妇,老张借着家访的缘由,去了一次又一次。有时白天,有时黑夜,有人看见他天刚亮时,从寡妇家里匆匆出来......真假,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可以肯定地是,这年秋天,老张被调走了。
当然了,故地重游,老张就兴奋了。一路上当起了向导。寂寞的崆洞山,瞬间热闹起来。
摘点菜,水果。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原来,老张常说的崆洞山,除了没水外,还算得上个宁静的去处。一切烦恼,忧愁都被山风吹散了,顿时,我觉得惬意而快乐。城市里不会有的那种感觉。
令人惊奇的是,这山上,竟还有养蜂的。大概有几十桶吧。天稍黑了,看不清楚。就在梁嫂饭庄的门前,一片果树林间,到处都是。我买了两斤,看上去糖质不错。老张几个人喝着酒,扯些淡白话。多半是讥讽老张的,有人附合着,似乎看不上老张的酒量。听说话的神气,老张的确喝得够多了,已有了醉意。说话不利索,直打啰。旁边人看戏不怕台子大,你一句我一句,凑着势子地乱讲一气。
也有不掺和的,坐在一边,喝着茶,谈些别的话。英子以为蜂糖是菜花糖,口感稍微差点。这种糖,也许是异蜂做的,专门产糖的。超哥却说是中蜂做的,只是季节不同,糖的味道不一样了。山上养蜂,格外要注意天气,无糖季节,要喂糖给它们。冬天来了,要用稻草,或是烂衣包裹蜂桶,这样,蜂子就安全过冬了。我不关心这些,心想这糖是真的吗?还是吃不准。很纠结的样子。旁人就说真的。我想了会儿,安慰自己道:真的吧。我一心想要了,觉得是真的东西。不然,老板反复说了些很在行的话。
其实,真假已不重要了。这世上本就没有真假,人心隔着肚皮呢。哪个真,哪个假,谁能分得清。老张不也被那些虚伪的话包围了吗?他或许心里知道,嘴里不说而已。这就是喝酒不醉的诀窍。
崆洞山已延续至慈利。甘堰的官坊村有个板栗坡,这里养了一群梅花鹿,瘦瘦的个子,棕黄色的毛发。阳光下,鹿群四处奔跑,样子憨态可掬。板栗树高大,结满了果实,秋天来了,很多人过来捡板栗,品尝板栗特色菜。琵琶花海应该不远,与花有缘的人,可以在看了梅花鹿后,又去花海赏花。老道湾只开百合花,五颜六色,漂亮极了。花田里,一位女子身着旗袍或穿花仙子服饰,缓缓踱步,似与百合花比娇。游道旁,弹古筝的,演奏萨克斯的,练瑜伽的,与美景相得益彰。这还不算什么。在西线风景线上,有许多景致别具一格。九天玄女洞,号称“溶洞女王”。堪称世界奇迹。她扑朔迷离,冷峻美幻,她冰清玉洁,神秘奇特。苦竹河的峡谷风光秀美迷人,峭壁悬崖,青苔藤蔓,生机盎然。奇花异草,芬芳郁人。这儿的平湖,孕育了土司的传奇,让人如痴如醉。
长湾也许不那么惊艳,它就在崆洞山的另一面。一座村庄,一个答案。长湾不是最美的,甚至是丑陋的,丑陋得有些可怕。到处是坟包儿,阴森的气氛笼罩着大地。树,顽强的生长,叶子因缺水而惶恐失色。这在老张的记忆里,是灰色的。他犹豫过,怀疑过。也很纠结。但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个始终抹不去的痕迹。靠天吃饭的日子,苦了长湾的人。然而,吃苦的人,不会低头屈服。无数个夜晚,老张坐在门前的塔子里,仰望着星空,一声长叹,一声短吁......煎熬是短暂的,老张为长湾寻到了一条活路。卧虎洞开发了,隐居山林多年,它终于成了人们排遣郁闷的地方。长湾的天晴了,老张笑了。
或许上天眷顾,长湾历经了千辛万苦,最终换来青山环绕,鸟语花香。小小的长湾,属于美丽中国,不可或缺。长湾的人都很善良,与城里人区别大。他们待客是倾其所有,很客气的样子。这些话,老张早就说过,起初,我不大相信。老张就瞪着眼睛看我,说道:“真的,骗你搞么子嘛”。争执这些毫无意义。我又不指望长湾的人给我什么,老张也不过是个长湾人而已。最后,他赢了。我心里默想着有一天要见识一下。
一周后,老张果然请我们去长湾。潲水老板的家很远,从老张屋门前路过。门紧锁着,老张的母亲不在家,也许出去玩了。拐了几道弯,爬了几道坡。在树丛里行走了几十分钟,潲水老板的家就到了。李老水退了休,老两口在家过日子。女主人很贤惠,淑媚端庄,有人取笑他:“你是如何把嫂子骗到手的?”李老水笑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从这里往回走,穿过一片竹林,就是潲水老板家。一层老旧的平房,十多年没人住过。旁边的猪圈里,几十头白色毛发的猪嗡叽嗡叽地闹腾,周围散发着臭味。或许有人闻不惯。但我觉得那味道熟悉极了。这不就是家的味道吗?家是什么?家就是一棵树,家就是一顿臭味,家就是一株野菜......主人认不得的,却像相识了好多年,一点儿也不陌生。这时,我就想家了。听说,近日村里要修一条路,通往两岔溪,直到沅水的入口。我最贵的愿望,就是沿着这条路走一遭,去小贝,兰溪坪看看,看看那里是否还有土家的火坑屋,戴着头巾的妇女,挎着篮子走在水里的姑娘。抽一袋土家男人的旱烟再好不过了......
老张说的是真的,长湾这个饱受沧桑的村庄,有灵魂,有思想,也有感情。这里的人们,享受安详,也享受惬意。黄桃已开始熟了,不是十分的熟,也就无法品尝了。这算得上一大遗憾。想象中,这里花山花海、花云花雨、香风漫漫、灿若云霞、恍若仙境.......现实里,我来迟了一点,桃花开过,早已凋零在一场春雨中了。不过,长湾这个地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鸡犬悠闲自在的场景,是我们忙碌生活中绝迹的稀有品。犹如赛里木湖的夜晚,匆匆别离了,像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碧绿的草原上野花盛开了,天空、湖水又失去了光彩。世界,在行走中变大,在停留间变小。人生不都是如此吗?长湾,苦了一点。然而,长湾却不是流民,它的思想已融入了澧水,融入了城市的快车道。这足以让人欣慰了。
太阳落山了,傍晚的余霞洒在长湾的山上。老张提着野菜,兴奋,满足,同时又依依不舍。是告别的时候了,这个快乐的日子。我终于见识了山里人的淳朴、善良和热情。或许,这是一次别样的旅行,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将是一道最美的风景,也是一份迟来的爱......

作者简介:孙才凤,张家界人,教育行业,张家界市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会员。发表文章《寻找生命的原乡》《冬天的果实》《第二个秋天》《金色的秋语》《一树梨花飞满天》等若干,有不少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