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实散文)
过了年,就盼农历二月二。听长辈们说,过了二月二,年才算真正过完。这个晚上,故乡素有放焰花的习俗,也是我们这群皮猴子,最高兴、最开心的晚上。
我早就作准备了,把平时大人从锅底刮下的黑灰,用小瓶子收藏好,正月下旬,就开始练习制作焰火。首先用仿纸(练习写毛笔字的宣纸)把黑灰裹起来,再用细绳捆扎,大约有手腕那么粗、尺把多长,然后将其绑在一根树棍的顶端。但要做的又好看又结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反复捆绑都不如意,弄得一脸黑灰,大人看见说,就像个小包公。
那天晚上,我们十几个小伙伴,不约而同地来到庄东南的一块荒地里,这里空荡荡的,面对面都看不清脸,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害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们掏出火柴,各自点燃火把,开始放“焰火”了!
我们举着树棍,不住地摇晃,顶着风,狂奔着!焰火四处飞溅,犹如火龙喷珠,又似金蛇狂舞;喊叫声,奔跑的脚歩声,焰火的绽放声,把空旷沉寂的荒野闹得生生有了活气,把黑糊糊的夜空点缀得绚丽迷人。
要说焰火做得最好,还是我。放时,我跑得最快,焰花也最灿烂夺目。有个别小伙伴焰火未绑紧,跑一会就散了,有的只溅出点小火星,还有的点都点不着,是潮了,沾水了。所以,他们都羡慕我,我说需提前准备、多试验几次才行。
当不远的庄上传来一两声狗叫,我们知道已是夜深人静了,人们已进入梦乡。一年一度的“焰火晚会”结束了,我们似乎兴致未尽,各自怏怏地走回家,只有等待来年了。
小河边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犹如蜿蜒的银练把一个个庄子紧紧连在一起。小河边长满各种树木和花草,水清澈见底,能看到鱼虾游动的身影。乡亲们在小河里淘米,洗菜,挑水回家食用。我儿时的身影、脚印深深地印在小河边。
(一)
春天来了,小河水清亮清亮的。瞧那一片黑糊糊摇着小尾巴的“小鱼”,来来往往地游动。我非常喜欢看它们聚在一起的样子,一阵微风过来,它们吓得往下沉;一会又浮上来,它们又相拥在一起。我不知它们妈妈躲在哪里。我跑回家拿个竹篮子来,把小鱼捞上来倒在地上,没想到在阳光下蹦达几下就不动了。大人过来,指着地上死了的小鱼说,你知道吗?它们都是小蝌蚪,长大了可都是青蛙,青蛙是有益动物,不能害它们呀!
以后每到春天,我再不捞小蝌蚪了。我特别爱听它们长大后此起彼伏的歌声。
(二)
吃过中午饭,十几个七八岁大的小伙伴们,不约而同来到我家西南角的小河边,都光着身子,大家都不会游泳,不敢冒失地跳下河,河水一人多深呢。一个个试着下到河边,呼啦着水,先把全身淋湿了,没一会,互相打起水仗来,水声、喊叫声一片。我被二楞推了一下,滑到水深的地方。顿时,脚无着落,头恼里嗡嗡的,眼前一片黑,呛了几口水。
等我睁开眼,躺在我家用席子搭起的凉棚下的泥土地上,旁边站着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小伙伴。当着我父母的面,二楞他爸把儿子拉过来连掴了几下屁股,接着又揪着他的耳朵,说,以后下水推不推人啦?闹出人命来拿你去垫背。二楞吓得直哭。我父亲说,孩子小不懂事,就别打他了。父亲把我拉坐起来,说,你小子命大,不是我到河边洗猪草,把你救上岸,早被水鬼拖走了。
自那天以后,就由大人陪我们学游泳,没几天,我们就能单独游了。蛙游、仰游、吃猛子(即潜水)都行了。
(三)
大暑第一天,吃过中午饭,我就拿着二哥为我做的两齿鱼叉出去了,沿着家南边由南向北流淌的小河去叉鱼。河两边长着高高的芦苇,水碧清碧清的,旁边是长满杂草的小路,我就光着脚丫走在上面。小路旁边是一片棒头地,密不透风,晌午的太阳像个火球,我被炽得汗淋淋的。
鱼儿从水底浮上水面,躲在阴凉下,稍微大点的鱼不敢离水面太近,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那些小牛汉狗、小螃蟹、小青蛙,好像就趴在水面上,旁若无人的样子。特别是小青蛙,两腿张开,浮在那儿,煞是自在。
我的鱼叉竿末端拴根长长的细绳子,打个结套在右手脖上,发现目标,对准就叉过去,五六米远也可以把鱼儿拽上来。我从北向南,又从南向北来回慢慢搜寻,实在渴了,就到棒头地里挑根甜棒头(甘蔗似的)嚼起来,甜津津的,我还会选一两根带给妹妹。
我常常转了一中午也叉不着一条鱼,二哥说可能没瞄准,或是叉偏了,我也不知什么原因。
有一天中午,我说到家北面北圩子去叉鱼。母亲说,不能去,东西河中间那条低凹的路被水淹了,有半人多深,路两边都是芦苇;有人看见,一到晌午就有一只红木盆漂在那儿,引诱小孩子去坐;只要一坐到盆里,盆就倒扣过来,水鬼就把人拖走了。我听了后,不相信是真的,带着鱼叉,壮着胆去瞧瞧。
我离得远远地注视着,好一会也未发现动静。突然,“扑通” 一声,水花四溅,不知是鲤鱼跳起来,还是水鬼真的现身了,我吓得直往家跑,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把在北圩子看到的情景告诉母亲,她上来打了我一巴掌,告诫说,看你以后再敢去!
(四)
到了冬季,雨水少,河水逐渐降到河床底下,这时,是二哥和我戽鱼最好的时机。我们先用淤泥和杂草把西边小河拦起一段,把水戽干了,把鱼拾起来,再拦第二段、第三段……十几天工夫,我们就能把百十来米长的小河里的鱼,全都拿上来。
二哥找来能装二十来斤粮食的柳编小笆斗,两边拴上两根绳子,我和二哥各站一边,把水一下一下倒在打好的坝子外面。刚开始戽了二三十斗水,我手臂就酸了,水就戽不过坝去。这时,二哥拿小水桶自己一个人戽水。戽了一阵子,我抢过水桶,让二哥歇歇,我只能半桶半桶地戽。两条腿站在冰冷的水里,冻得红红的,像有无数根针扎似的;过一会,也就麻木没什么感觉了。
等水差不多戽干时,大小鱼儿四处乱蹿,鲫鱼扁着身子在浅水里打着漂漂,小鲤鱼摇着红尾巴若无其事地游动,黑鱼埋着头想往淤泥里钻。这些活崩活跳的鱼儿,仿佛是我们辛苦得来的果实,浑身虽然沾上泥和水,腿和脚冻得生疼的,但眼前的收获,让我们非常欣喜。
一二十天下来,我们就戽了二百多斤鱼。小的留作自己吃,大的拿到集上去卖,一个冬天的油盐钱就解决了。
三春天
(一)
正值三春天,家里断粮了,庄上几十户人家几乎都断粮了。
母亲拎着个布袋,去她娘家安庄借来四五斤黄豆。她先拿出一半用水泡了,第二天用小磨子磨成豆浆,和晒干的山芋叶拌在一起,煮了一大铁锅糠糊糊。锅盖揭开,清香味扑鼻,我们饥肠辘辘,吃了一碗还想再吃一碗。这时,母亲阻止我们说,孩子,吃一碗填填肚子行啦。母亲盛一大碗,叫我端给东大边的粗腿克千大哥,他家已断粮好几天了。克千大哥见我端去一大碗吃的,从床上慢慢爬下来,颤抖着双手接过去,有气无力地说,多谢。
接着,母亲又一碗一碗送到那些没儿没女、老弱病残的人家去。谁知道这和猪食一样的食物,能不能给那些一息尚存、濒临饿死的人一线生机呢?
母亲一次次帮助别人的举动,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犹如一缕缕阳光伴随我成长。
(二)
我追逐一只小蝴蝶,来到田埂旁,看见小伙伴春山坐在田埂上,正偷偷摘着我家地里的豌豆荚,一口一口吃呢。
我上前抢过他手中的豌豆荚,他饿得发黄的眼里,没有愤怒;仍然瘫坐在那里,好像一只从未吃过母乳的瘦猴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久,春山就饿死了。那是一个灾荒后的早春。当我看着他被席子卷起、就要埋葬的时候,我泪水刷地涌出来了,我为抢他手中的碗豆荚很后悔,也很难过。那天要是让他多吃些碗豆荚,兴许能度过死亡这一关。
每到春天,当豌豆结荚的时候,豌豆荚好似岁月留下的小刀子,割着我的记忆!
(三)
家里有个扒箕(用麻线织成网子,再用竹片支成三角形,然后绑在三四米长的粗竹竿末端上),可经常到小河里去扒小鱼、小虾及螺蛳之类。清明前些日子,二哥就把扒箕找出来,叫我拿上小篓子,跟他到河边拾螺蛳。清明前螺蛳还未生小螺蛳,这时螺蛳炒了最鲜最好吃。
二哥扒了一下午,我拾了一篓子螺蛳。到了家,母亲高兴地说,今晚有好吃的了。母亲炒的螺蛳在左邻右舍是有名的。我在火堂前烧火,母亲在锅里炒螺蛳,锅铲子炒得哗啦哗啦响。
晚上,我用预先削好的竹签子,一颗一颗挑着吃,螺蛳肉香香的,鲜鲜的,嫩嫩的,越吃越想吃,个把小时下来,就吃了半小盆。母亲尝了几个,就不吃了,说是牙疼。其实我们几个孩子知道,母亲省下来,想让我们多吃点。
捕 鱼
盛夏来了,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男人们活跃起来了,有一大半人家的男子汉都利用晌午去捕鱼。有扛着罱子的,有拿着罾子的,只穿短裤头,大声吆喝,前后庄上的人听到了,也都纷纷走出家门,不一会就汇聚成浩浩荡荡的捕鱼大军。这样的大军,都会到三四里外的渔滨河去,那里水面宽、有各种水草,有鲤鱼、草鱼,还有鲫鱼、大白条子、黑鱼、鲶鱼,是人们在夏季最愿去捕鱼的地方。
一吃过中饭,我就拿个鱼篓子,光着屁股,跟二哥去拾鱼。
捕鱼大军被分成两个集团军,上下游各一个集团军,相距四五百米远,形成夹击之势。只见鱼具忽起忽落,本是平静的水面,水花飞溅,浪翻波涌,笑声叫声一片。岸上树荫下,一个个大姑娘用手掩着脸,咯咯地笑,看得入了迷。
两边大军快要合拢时,大概还有三四十米,鱼儿已无路可逃了,被拍打的水声,喊叫声,吓得四处乱窜,有的银鳞闪闪,跃出水面好高,好似进行一场跳水比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围攻,一个个“俘虏” 进了捕鱼人的篓子里。
我二哥是前后庄出了名的“鸬鹚”。他潜到水下,憋住气,凭两只手摸来摸去,只要发觉目标,十拿九稳是跑不掉的。当他把头露出水面,往岸边游来,我就知道抓到鱼了。他举起胳膊,对着我把鱼往岸上一扔,就又潜下水了。一个晌午下来,他要往岸边游几十次,我就要拾几十次,大鱼小鱼,各种各样的鱼都有,有时装满一篓子;他常常逮到五六斤的大鲤鱼,活蹦乱跳的,真叫我兴高采烈。
十二岁前,多少个夏日中午,我就是跟二哥和捕鱼大军度过的,迄今还能闻到身上鱼腥味儿。
逮 蝉
夏至刚过,树上的蝉就叫了。我赶忙去找芦柴,在庄东南一片芦苇荡里,挑了两根又高又粗的芦杆。回家弄来一把小麦面,放碗里,用水和成团,再慢慢洗,慢慢揉,一会工夫,就弄出一团黏黏的面筋来,手指一点,拉得长长的。我拽下一块,把它粘在芦杆梢,就去逮蝉了。
我赤着身子,拿着芦杆和小瓶子,去树多的地方。小树上很少有蝉的叫声,大概也怕有人会伤害它;树叶浓密的大树上响声一片,好像它们聚到一起开会来了,吵吵嚷嚷没个完。我爬到树桠上,瞄准一只黑褐色的大个头,伸出芦杆轻轻贴上它抖动的翅膀,粘住它了。它气急败坏,撒下几滴尿,竟落到我脸上。芦杆收回来,它不住挣扎,我把它拿下放小瓶子里。那天晌午,我捉了一小瓶子。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蝉伸长脖子,对旁边枝头上毛绒绒的洋辣子说,洋辣兄弟,有人要害你怎么办?洋辣子说,谁敢碰我,我会要他好看。蝉沮丧地说,有个坏小子老跟我们过不去,我的哥哥姐姐都被他捉去了,生死不明,我想报复他,可我没这个胆量。蝉一面说,一面流下眼泪,请你帮帮我,惩罚一下这小子吧!洋辣子见蝉可怜的样子,说,我答应你,明天他再来捉你,你告诉我一声,我有办法对付他。洋辣子说完伸开懒腰,像是一条巨蟒潜伏在那里……
醒来,我吓出一身冷汗。好几天,我都不敢再去逮蝉。
那天,小伙伴林生非要我和他一起去逮蝉。我们来到树林里,我爬到一棵不是很大的树上,看到一只叫得正欢的蝉,我真不忍心再用芦杆的面筋去粘它。旁边树上林生说,我逮住两个了,你呢?这时,我才把芦杆慢慢伸过去,还没等靠近它,我感觉背上有个东西在爬,我伸手擼过去,一只洋辣子掉到地上。我赶紧从树上下来,告诉林生,我被洋辣子叮了,火辣辣的。
我跑回家,不敢告诉父母亲,自己用湿毛巾在叮的地方拉了几下。到了夜里,一翻身就针扎似的疼。第二天母亲发现我背上有道红印子,问我怎么回事,我才告诉她,被洋辣子叮了。母亲也没好办法治,把我拉到河边,抓了几把淤泥糊在背上,说等干了再剥掉。这个土法子果然有用。
打那以后,我就不上树逮蝉了,我把它们当成夏天的使者,是我的好伙伴。它们响亮的歌声,能让绿叶快乐,能让炎炎夏日更加多姿多彩。
夏日晚上
忙碌一天的父母,终于坐下歇口气了。大哥把小桌子搬到门前空地上,我和二哥把小凳子摆在桌边,母亲把一大盆粥端到桌上,小妹端来一大碗小蒜跟和罗卜腌的小菜。粥很烫,要凉凉再喝。
天黑下来了,一身汗水的父亲带我们弟兄去西边河里洗澡,我泡在水里,凉逼逼的,只把头露在水面上。洗了十几分钟,父亲说,可以了。我真不想离开水。这时,母亲喊吃晚饭,我们才上岸。
一大盆粥,一会就喝光了,又从厨房大锅里盛来一盆。小蒜咸里带香,好久嘴里都回味无穷。母亲一手摇扇子,一手端碗喝粥,不慌不忙,把剩下半盆全喝了。
大哥在院坪南边,把一小堆麦穰子点着了,一股呛鼻子的烟夹着麦楷清香飘过来,那些硬打硬上的蚊子和小飞蛾被赶到一边去。我搬来一扇门板,往地上一放,和小妹裹条被单就睡了。
大人和哥哥分别铺张柴席子在地 上,各睡各的觉。大小暑天,除了下雨,我们都餐风露宿在门前地坪上。一个夏天过来,身上布满被蚊子叮咬的疤痕,直到天凉了才慢慢褪去。
我八岁那年夏天,有天夜里突然发起高烧,父母吓坏了,马上把我背到七里多远的顺河集上,找到一个老医生。他一看我的症状就诊断为虐疾,说是被蚊子叮咬所致。这种病可厉害了,不及时治疗会丧小命的。医生给我打了针,又开些药,过几天就好了。
每到夏天,我一见到蚊子就害怕,可是在那买不起蚊帐的年代里,只能听天由命了。
萤火虫
乡村里,夏日的夜晚真美!夜空里星星都出来了,密密麻麻,好多好多,仿佛是一只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空旷的乡野,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提着绿莹莹的小灯笼,在小河边的苇芦旁、草丛中、黄豆地上游逛。
我找到一个小瓶子,和小妹一起去捉萤火虫。我们张开双臂去追它们,它们很机灵,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又到后面;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又到右边,跟我们捉迷藏呢。我们汗流浃背,也没有捉到一只。这时,小妹说,我们都蹲下来,不要动,小声出气,等它们飞累了,落下来再说。过一会,它们一个个大胆地从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对我们完全失去警惕。忽然,有一只亮得耀眼的大萤火虫,落在我的左胳膊上,我屏住呼吸,用右手轻轻地捂住它,慢慢地慢慢地握到手心里,然后,把它放到小瓶里。后来,我们又在黄豆地里捉到两只。
晚上,我把小瓶子放在枕头旁,不久就进入了梦乡。眼前,幽蓝色的光一闪一闪的,开成小河边一朵一朵幽蓝色的小花,它们张开小嘴巴,轻柔地唱着摇篮曲,伴着河里的鱼儿甜甜地睡去……后来,它们有点不耐烦了,其中一只叫喊着,我要出去!其它两只也跟着喊起来,我们要出去!我举起小瓶子,说,朋友请你安静下来,我这是给你们找到一个家,你们就安心住下吧,明天一早,我就让你们到芦苇上去喝露水。它们不信,奋力冲开瓶盖子,飞走了……
我一下惊醒了,看看枕边小瓶子里的萤火虫,还在一闪一闪的,原来这是个梦。我注视着它们,渐渐地,感到它们尾部的光越来越暗了,我才想起它们在我梦中的叫喊声,也许它们真地喘不过气了,再关着它们,会闷死的。
烧棒头
下午,我到屋后棒头(即玉米)地里来回转悠,看到像牛角那么大的棒头就剥开一些外皮,用手指掐掐,太老的不要,吃在嘴里硬茬茬的,太嫩的也不要,没点肉。我找了十几棵,才掰了两个白棒头。
悄悄拿回家,藏在锅屋的麦秸里。等晚饭做好后,大人到外边去了,我就把棒头拿出来,用长长的铁条插进棒头后端,放到还亮着火星的锅堂里,焖一会,然后来回翻转,棒头发出一声声爆裂的声响;再埋进草灰里焖一会,拿出来瞧瞧,变成黄灿灿的,就算好了。
天快黑了,我把两个棒头烧好后,用南瓜叶子包起来,坐到西南角的小河边啃起来。香喷喷的,甜津津的,越吃越想吃,没多大工夫,两个大棒头就下肚了。用小河水洗净嘴上的黑灰,又捧起喝了几口。
吃晚饭时,母亲喊我,我说中午吃多了不饿。
睡到半夜,肚子一阵一阵疼起来,胀得跟鼓似的。我尽量忍住,不敢作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哼起来。母亲听到了,问我怎么啦?我才一五一十告诉她。夜里上了几次茅房,拉掉了,才好过些。
如今吃过量了,有消食片、吗丁啉之类的药,那时设有,只有硬扛着,那个活罪真不是人受的,何况一个小毛孩呢。
摸 秋
再有两天就立秋了,我和二楞、招弟、三癞预先就约好了,立秋那天,等天黑以后去“摸秋”。
我们这里有个乡俗,只要立秋了,夜晚去别人园子里摘瓜就不算偷,逮住也不会挨打、挨骂。 所以,我们要在立秋头一天中午,把前庄和我们庄哪家地里还有香瓜、酥瓜什么的侦探清楚,到时不至于落空。
立秋那天天黑以后,我们先去前庄西头绰号“糊涂虫”家门前瓜园里,摸来摸去找不到一个瓜。我心里想,昨天还看见三个又白又大的香瓜躺在地上,怎么今天都没了?二楞说,这个“糊涂虫”一点也不糊涂,知道立秋,提前摘了。我们又到前庄中间一家瓜园旁,小心把园子柴门拉开。“谁呀?”一声喊叫,狗也跟着“汪汪”起来,我们吓得直往庄东边跑,跑到小圩堤上,坐下喘口气。
我们商量一会,决定到我们庄上姚二瘸子家的瓜地去。平时我看见二瘸子经常一瘸一拐到瓜地里忙乎,有时浇水,有时上肥,他家长的酥瓜又大又圆,没牙的老奶奶都能吃动。
我们在黑暗中用手摸着,还有好几个大家伙,我们乐得不敢笑出声。把瓜摘了,我们又跑到东边小圩堤上,哈哈大笑,大家一起分享,一会儿就到嘴到肚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们觉得手心有点刺痛,黑暗中看不见伤成什么样子。这时我才想起是什么原因了,二瘸子怕夜里有人偷瓜,曾把门前一棵带刺的玫瑰花枝剪成一截一截的,然后插到瓜秧旁。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发现手心被扎出一个个红包来,摸一下都好疼。
烧豆子
时令已过了中秋,阳光仍然暖和和的。晚豆子青青的,豆荚鼓鼓的。我们已上小学一年级的几个小伙伴,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到离庄子较远的一块黄豆地去烧豆子吃。
这块黄豆地是我大爷家的。我们拔了一捆黄豆,又弄来一些麦秸,在一块空地上烧起来,火头旺旺的,噼里啪啦地响,一会儿就烧熟了。我们围着,从火烬中拨出一棵棵只剩豆杆和豆荚来,一双双小手一点也不怕烫,剥开烧熟了的豆荚,吃在嘴里香喷喷的,比用水煮好吃多了。我们还嫌吃得不过瘾,又拔来一捆豆子烧,大家忙得满脸都是汗。我们一边剥着,一边吃着,一个个嘴上都像是长了胡子的小爷儿们。“谁在那里玩火啊!”我们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过路男人,从圩堤上往北走,我们怕他走过来,慌忙用脚把火踩灭了,撒腿就跑远了。
第二天早晨,大爷从地里回来,站在庄中间大声骂开了:“是哪个乌龟王巴蛋,拔我家地里的黄豆烧了吃,真他妈饿死鬼!”他把嗓门扯得大大的,生怕别人听不见。一面骂一面走,骂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几个小伙伴手里拿着书去上学(那时还没有书包卖,即便有也买不起),从他身边走过,都不敢出大气,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心里满是愧疚。
白老师
快到九月了,父母在一起商量,三子八岁了,把他送到小侍庄私教学校去学认字吧(五十年代初,我的家乡还有这种私教学校)。小侍庄在我家西南,有一里多路远。私教老师不姓侍,姓白。
九月初那天上午,父亲带我去学校。这位老师高高的,瘦瘦的,脸白白的,眼角只有几缕细细的皱纹,看上去岁数跟我父亲差不多大。他已教两三年了,是志愿从城里到乡下教书的,他说乡下有不少孩子没学上,长大了只是个文盲,可惜了!他对父亲说,这里有十几个学生,每家轮流供饭,从暑假到寒假每个学生缴五斗棒头(玉米)当学费。父亲说,行,明天就来。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旁谈话,桌子顶头放着几本破旧的书,还有一条一尺来长的戒尺(专门打不听话、学习不好的学生)。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这个老师是私塾先生出身,狠呢。你可得留神啦!
我学习的课本是一本《百家姓》。每天,老师一面教我们认字,一面教我们用毛笔照着写;第二天早晨麻麻亮,就得去学校背书。我们在一间黑糊糊的教室里,一个个大声背诵着,老师还在旁边一间屋里睡觉。他似乎并没有睡着,在听我们背诵,如果有人背错了,他会立即纠正,从声音里能听出是谁背错的。听到他话音,我们顿时鸦鹊无声;等一会儿,大家又大声背起来。
没过几天,老师告诉我,明天摊你家供饭。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第一次供饭,不能让老师不满意,这样对三子学习不利。母亲去娘家借来二斤白面,又去何桥集上买了一斤猪肉和一斤顺河卜页。母亲用碱把面粉发好蒸成馒头,把猪肉切成块与卜页、青菜一锅煮了。我好久未闻过肉香味,老师还未上门,就流下口水了。
老师是个文雅人,筷子靠饭碗边一点一点刨饭,夹菜时只在自己面前,筷子从不在盆里到处乱伸,只挑小肉块放碗里,低着头细爵慢咽。他不时掏出白手绢擦擦嘴角,仿佛白净的脸上容不得一星一点污迹。碗里有颗米粒也要刨到嘴里,吃完了,说声“你们慢慢吃”,把一双筷子并列地放在碗边上。 第一次供老师饭,老师说吃得很饱,我感到非常自豪。
霜降后,老师受了点寒凉,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白脸红噜噜的,实在撑不住了,他请我大哥用旧自行车推着他到城里看医生。我父母说,老师一人在乡下生活不易,操劳病了,特地杀了一只还在下蛋的老母鸡,让大哥带着送到老师家。父母叫我和大哥一起去,路上好有个帮手。单程二十来公里,我们一清早就出发,走了小半天才到老师家。老师父亲是个老中医,忙把他搀到寝室去了。老师家住县城老南门街(窄窄的石板路)中间面朝东,一到他家,他爱人忙让我和大哥坐下,嘴里连说谢谢的客气话。可我不敢坐,蹩手蹩脚地站在大哥旁边。我环顾四周,桌和凳子都是古色古香的,紫褐色散着光亮。一会儿工夫,师娘端来两个雕着兰花的小碗,盛着冒着热气的小糖圆儿,桌中摆一小蝶蘸的白糖,不住催我们,趁热,先垫垫,然后再吃饭。大哥太饿了,一会吃完了,而我只站着尝了两三个,真甜。我记着母亲的嘱咐,到人家别没个样子,老师家是个有身份、有钱的人家,不要被人家以为你是乡里未受过教育的土伢子。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老师和他爸从寝室走出来,老师说,经父亲看后吃了药,没有大碍,脸色也恢复如初了,说调养两日即可回去上课。我们听了很高兴。随后,大哥站起来牵着我的手说,打扰了,我们要赶回去。老师和师娘怎么都不让,看我们执意要走,师娘到隔壁店里买了一包点心给我们,大哥推着不拿,最后老师说给小弟的,才收下。
一次,放学后同几个同学玩小玻璃球,忘记默写课文。第二天上学,老师发现我没做作业,把我喊到他身边,原先白若书生的脸上肌肉像是在抽动,狠狠地叫我把一只手伸过去,他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拿着戒尺,边打边说,以后敢不敢再不做布置的作业?我含着泪忍着痛,只是点头说,不敢了,不敢了。老师又罚我默写十遍,才算过关。
以后,我又挨过几次打和罚站,都是学习不认真、调皮捣蛋惹的祸。每一次被老师罚了后,我都不敢告诉父母,但是,我从心里感到这个老师太狠了,要想办法报复他一下。
那天,我从树上弄来几个毛茸茸的洋辣子,把它们烧成灰,听说放茶水里,喝后会让肚子疼,不过没有危险。早晨背书时,趁老师睡觉,我把洋辣灰倒进他的茶杯里。老师起床后,洗漱完毕,喜欢喝杯茶。天亮了,我看见老师额头上冒出一粒粒汗珠,脸色苍白,而且弯着腰,说是肚子疼。看到老师那样不好过,我很害怕他知道是我干的;同时也很后悔,不应该这样怼他。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狠狠批评了我,并告诉我严师出高徒的道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壮着胆子,向老师“自首”,等着老师雷霆般的训斥。站在老师面前, 我感觉他好像没发生过这件事,白白的脸上堆着笑容,说:“孔子曰‘过则勿惮改’,孺子可教也。”
大桥小学
我在私教上到来年暑假,已把《百家姓》会背会写了,《千字文》也基本能够读下来。
“学前班”( 今天叫学前班)结束了,第二年九月,父母把我送到大桥小学去读书。我家离大桥小学大约十三四里,中途有条渔滨河,河上有座用几根树棍搭起的简易桥。下雨天,树棍湿滑,直着身走很容易滑倒,会掉到一人多深的水里;对于儿童来说十分危险,于是只能慢慢爬过去。父母亲知道走这桥不安全,可他们也只能睁着眼,让我一次又一次去练胆子。
我的一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姓汤,山东人,带着个小儿子,也上一年级。我一直未见到过师母,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这些孩子不敢过问,也不需要知道。
我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学校,下雨撑顶破纸伞,中午带着干粮,有时是罗卜丝饼,有时是棒头面饼,冬天揣在怀里,中午吃还有点热气。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晴天时,我一面小跑着,一面唱着歌,轻轻松松到学校,心情很愉快。
有一天,秋雨绵绵,我从桥南往桥北慢慢走。这时,从对过走来赶一只小山羊的老爷爷,当我们想互相错过时,小山羊哞哞叫起来,我一慌神,一只脚一下踩偏,“扑通”掉到河里。老爷爷二话没说,跟着就跳下桥,把我抱起,走到岸边。老爷爷说,孩子,我家就在对过不远庄上,到我家用火烤烤,不然会着凉。我望了一眼老爷爷和小山羊,说,不了,上午要考试。说着,我就转身走了。
这所大桥小学,我上了三年,然后才转校到离家七里路远的顺河中心小学。
芦苇花
晚秋了,河边的芦苇顶着芦苇花在风中摇曳,雪白雪白的,仿佛是满头白发,芦苇花低着头,显得有些惆怅而忧伤的样子。但是,在冬天未来之前,芦苇花算是乡村最美的花了。
父亲和两个哥哥去河边割芦柴、采摘芦苇花,我也跟着去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家都忙着割芦柴、采摘芦苇花。因为冬天就要到了,闲着没事,用芦柴编成席子、斗篷等生活用品,来年春可以拿到集上去卖;要用芦苇花编织茅窝、木屐上的茅窝帮子,天冷当棉鞋穿。茅窝穿在脚上既轻便又暖和,河里封冻时,穿着它,感觉两只脚像靠着火炉子,暖烘烘的。大人孩子穿上它,脚就不会生冻疮。每年一到冬天,我就会穿上它。它是我记忆中最棒的棉鞋。
父亲他们把芦柴一把一把递上岸,我就拿着剪子把芦花一个一个剪下来,一中午剪了一大堆;母亲不忙了,也拿剪子过来和我一起剪,太阳未落山,我们已剪两大麻袋。母亲说,我们多编一些茅窝子拿到集上去卖,给你和妹做套新棉袄。我听了,非常高兴,今年冬天不穿破棉袄了。
捉螃蟹
棒头收完了,豆子也割的差不多了,田野里矗立着一簇一簇棒头楷,像是庄稼人,为一年的收获画上大大的句号。
季节到了这时候,刮过一阵西风,给原本绿色的田野便涂抹一层褐黄色,冬天已经临近了。二哥到集上买了把新手电筒。我站在他身旁不住哼哼,也要买一只小手电筒,二哥无奈,只好答应我。
每年到这季节,洪泽湖里的大闸蟹就会爬过来,也许是寻找过冬的栖所,或是向往并不遥远的东海,一个个横着往东爬。
夜晚,是到田野捉螃蟹最佳时期。
天黑了,二哥带着我去东南茅草荡里,一片漆黑,空荡荡的,偶尔传来一两声怪怪的叫声,我靠着二哥走,心里怪害怕的。我拎着一只小篓子,小篓子口上有层网,是用细麻绳织的,很结实,把螃蟹放进去也甭想爬出来。
空旷的茅草荡里,一会儿来了很多人,闪烁着一个个手电筒的光亮,犹如萤火虫飞来飞去。“快过来!”二哥喊我时,手电筒光底下,他已用一只手按住一只大螃蟹,抓起来放到我的小篓里。不一会,他又抓了两只。远近不时传来喊声和笑声。在离二哥三四米的地方,一丛茅草棵里,发出呼嗤呼嗤的声音,我用小电筒一照,原来是只黑褐色的大螃蟹,口里吐着一圈圈白沫,我伸手去捉它,它横着走开了,我在后边追,用一只脚踩住它,喊二哥把它放进小篓里。二哥说,这只大家伙足有半斤多重。
好几个晚上,我们到夜深了才回家。大脚盆里已有大半下螃蟹,我们吃腻了,母亲用篮子提到集上去卖,一斤能卖七八分钱。我一学期学费就挣回来了。
当西北风刮过来
进九了,西北风一天天硬起来,把屋后几棵掉了叶子的槐树,吹得呜呜地响。
晚上,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我缝制棉袄棉裤。一面缝一面说,天冷了,三子还是拾老二那套破的,棉花已绽出来了,挡不住风了,不要把伢子冻出病来。父亲也在一旁说,上学没有棉鞋,我赶紧给他打双茅窝子。说罢,他就拿出一小捆芦苇编织起来。
没过两天,我穿上了新的棉祆棉裤,还穿上了茅窝子,上学路上,浑身暖和和的。我一面走着,一面唱着,西北风挥着冷飕飕的鞭子,也奈何不了我。
到渔滨河的桥上,我小心翼翼猫着腰一步一歩往前挪。桥下河水不像夏季那么深了,只结一层薄薄的冰。西北风吼吼的,似乎要把我一下推下河去。这时后面来了一个大爷,他喊道,伢子慢些,风大把腰再放低一些。我吃力地往前挪步,吓出一身冷汗。
过了河,那位大爷目送着我说,伢子,快去学堂吧,不然迟到了,以后过桥要留神噢。我望着大爷走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他就像我父亲。
那个冬天的夜晚
天快要黑下时,几只乌鸦落在房后的杨槐树上“呱呱” 叫个不停。二哥说,这是晦气鸟,说着就捡起几块小砖头向乌鸦砸去。顿时,它们拍翅向西飞去。
夜里,睡在我和奶奶脚头的二哥,把我叫醒了。二哥把煤油灯点着,昏暗的灯光里,我看见奶奶面部苍白,紧闭着嘴,眼角有未滴下的泪。奶死了!我一下蒙了!我从奶奶怀抱里钻出来(天冷奶奶抱着我睡,用体温暖着我),赤裸裸地站在床前的泥地上,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寒冷,瑟瑟抖着!
“我夜里起来尿尿,发现奶奶腿脚冰凉的,捣捣她,没有动静,两腿已僵硬了,证明奶奶已死了好一阵子。”后来二哥对我说。
那年土改后,我家因是富农,一贫如洗。东隔壁的王根山从外头回来了,穿着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黄军装,肩上挎着一把棕色的盒子枪,扬着脸,气宇轩昂。见了我父母,点着支香烟说,我们也算老邻居了,几年前,我那半分屋基地该还给我了(他分明找茬子,把我家祖传屋基地说成是他的),要是种上麦子,也该收个十担二十担的。我就不要多了,三天之内,准备十担小麦,如果不按时送来,就把你们一家老小捆起来撂到渔滨河喂鱼虾去,你们看着办吧。
父母亲二话未敢说,只是点头,好,好。进屋,母亲说,得罪不起呀,他是还乡团的,想杀人就杀人。本就树叶掉下怕砸破头的胆小的父亲,吓得直抖索。母亲却十分冷静,她到锅屋,把水缸移开,从土里刨出一个小盒子,取出她陪嫁时的大金镯,拿去当了,买十担麦子给王根山家。
父母亲怕他再找麻烦,就带着大哥和小妹去镇江的小三爷家,在焦山砍柴为生。已患肺病的奶奶在家带着二哥和我。二哥十多岁,我才四五岁,奶奶六十几了。只知道奶奶姓彭,而今墓碑上刻的名字叫姚彭氏。我听大人说,奶奶是个讨饭的,从泰兴那边流落到何桥,后与独生子的爷爷成了亲,他们又生独生子,即我的父亲。我母亲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嫁到姚家后,家庭逐渐殷实起来,雇了一个长工、两个短工,成了庄上小财主。
我和奶奶住的那间茅草屋,又矮又小,床头的泥巴墙上,有一层厚厚的黄痰斑,都是奶奶夜里咳嗽时,用手甩出去的痰,天长日久凝结而成。苦命的奶奶离开人世时,我还躺在她的怀中,没能叫醒奶奶,总觉得对不起她。
第二天, 二哥和我去河西请来表叔母,终于把奶奶丧事办了。
过 年
我小时候,最盼过年,因为过年了,才有新衣穿,才有顿红烧肉吃。所以,过了春天盼夏天,过了夏天盼秋天,过了秋天盼冬天。巴不得新年早些来,能天天过年。
我第一次感到过年好,是五岁那年。进入腊月,一天天气氛就不一样了。爷爷平时脸上从没笑容,这时看着我们,眼里似乎有种温和的光,他在门前院里走来走去,嘴里哼着老淮调。母亲晚上在油灯下纳着鞋底,要给我们四姊妹每人准备一双过年的新鞋。不少人家腊月半就开始做卜页豆腐了。我们顺河的卜页豆腐是四乡八村出了名的,全是用盐卤点的,豆香味扑鼻。豆腐划成块子在锅里用油煎的两面黄,再放些小葱,就行了,好吃透了。当然,豆腐做法很多,各有特色。卜页就更吸引人了,一张张像黄灿灿的薄纸,裹油条吃,和猪肉炖了吃,打成卜页肘子,可以跟荤的随意搭配,卜页丝与韭菜或辣椒炒了,非常下饭。这是渔滨河畔顺河的土特产,年前要多做些,还要送把外地的亲朋好友。
腊月二十四一到就送灶了。大人们说小年开始了。二哥头天晚上就跟我说,三子(我排行老三,常叫三子),明早不要睡懒觉,跟我去庄东南角土地庙送灶。我最想去了,买些糕点水果类的东西给土地神上供,我也可以分享到一些尝尝。庄上几十户人家,家家都去土地庙,人来人往,像赶集似的。
年前,我最喜欢看杀猪了。只要听到猪叫,我就知道有人家逮猪杀了,拔腿就往那跑。只见一头又黑又大又肥的猪,被几个壮实的男人抓住,放在宽凳上,有人按着腿,有人按着腰,有人按着头,一个大脸盆子里盛半下水再撒点盐,放在猪脖子的下方,这时,一个人手握一把亮晃晃的尖刀朝红噜噜的猪脖子上猛地戳下去,大猪狰扎着,狂叫着,没一会,低沉地哼哼几声,就断气了。杀好后,杀猪的人把刀在磨刀棒上来回当当,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头猪弄得骨是骨肉是肉,左邻右舍,亲友都来了,一大摊嫩活活的猪肉,没多大工夫就被瓜分了。
我在学前时,父亲就教我练毛笔字,所以,三十晚上,我要为家里大门、灶头、粮屯写春联。灶头灶王爷两旁写的每年都一样:上天言好事 下界保平安。粮屯上(实际装的是山芋干)写着:年年丰登。字写好后摊在地上,被别人看见,都夸不错。实际上字还不上正形。
母亲把一大脸盆和罗卜在大扁里剁得碎碎的,倒在大锅里,淘了两三斤米,然后加上水,煮了满满一锅和罗卜饭,除自己吃,从初一开始每天要饭的络绎不绝,有上门讨饭的给半碗罗卜饭就打发了。
吃过年夜饭,父亲坐在锅堂前烧火,母亲在大锅里炒葵花籽和玉米花。我们姊妹几个围着母亲哼哼要压岁钱。昏暗的油灯下,母亲挥动锅铲子炒来炒去不作声。
闹了一阵子,我们眼皮打架了,不住地打哈欠。这时,母亲叫父亲别烧火了,父亲心领神会,拿把菜刀去屋后,一会儿砍来几根桃树枝,在砧板上剁成一节一节的;将一把把桃树枝塞进我们口袋里——这就当压岁钱了。
大哥二哥叽叽咕咕,我和妹又哭又闹。
不会抽烟的父亲,到屋檐下挂着的旱烟叶里抽出一片,揉碎后,用仿纸卷成喇叭状点起来。父亲坐在锅堂前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味苦苦的,灶王爷脸上也苦苦的。
母亲炒好后,拍拍几块补丁的破棉袄,笑着跟我们说,孩子,桃树枝吉庆呢,大年初一早上,就都变成一张张钱了。
写于2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