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诗石”：陈东飚译詹姆斯·默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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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默里尔 (James Merrill, 1926–1995)，美国诗人，著有十几部诗集与各种散文，小说，戏剧作品，1967年以《夜与昼》(Nights and Days) 获国家图书奖诗歌奖，1973年获博林根奖，1977年以《神曲》(Divine Comedies) 获普利策奖诗歌奖，1979年以《米拉贝尔：数字之书》(Mirabell: Books of Number) 再获国家图书奖诗歌奖，1983年以《圣多瓦的变幻之光》(The Changing Light at Sandover) 获国家图书批评圈奖。

迷失在翻译中^[1]

给理查德·霍华德^[2]

Diese Tage, die leer dir scheinen

und wertlos für das All,

haben Wurzeln zwischen den Steinen

und trinken dort überall.^[3]

一张牌桌在图书馆中站立就绪

以接纳一直永不到来的拼图。

昼光照入或灯光洒落

在绿毡绷紧的沃土之上。

充满了未实现，生活继续，

海市蜃楼起自时间细细流淌的沙

或零零碎碎地落归其所：

德语课，野餐，跷跷板，散步

跟“包办一切除了说话”的柯利犬^[4]——

我们身后果园被风吹落的酸果。

一个没有父母的夏天是拼图，

或理应是。然而男孩，日复一日，

在他的《日记一行》里中从不写拼图。

他在恋爱，至少。他的法国Mademoiselle^[5]，

现实中从凡尔登^[6]就开始守寡，

矮胖，平凡，胡萝卜发色，虔诚。

她为他祈祷，像一位阿尔萨斯的curé^[7]一样，

为他的牵线木偶缝制行头，

帮助他藏身在布景背后

他侧光照耀的牧鹅女，用他的嗓音说话，

既扮格温娜维尔^[8]又演女匪简。

不然就是入睡时被他紧紧抱住

跟他讲她自己的法国希望，她的德国恐惧，

她的——可还有什么要讲的？

早已熟知悲伤和磨难，Mademoiselle

对其他所知不多。她的语言。她的位置。

中午的咖啡。邮件。同样久等的手表

别在她的心上，可怜的金子，猛抬起它的指针——

没有拼图！蒸腾的苦味

由她的糖果引出又蹿回他的口中，翻译为：

“Patience, chéri^[9]. Geduld, mein Schatz.^[10]”

（就这样，那天傍晚读着瓦莱里

又似乎回想起一个里尔克的“Palme”译本，

那阳光照耀的范式，那棵树以此

抽出一眼权威的甘美源泉，

那时辰重回。Patience dans l'azur^[11]。

Geduld im. . . Himmelblau[12]？Mademoiselle。）

突如其来，一如承诺，一家纽约

拼图租赁商店的拼图到来——

一件上品，含一千枚手工裁切，

檀香味的碎片。很多枚所呈

的形状已知——工匠的保留项目

达乎其限度的精美——来自别的拼图：

骑扫帚的女巫，鸵鸟，沙漏，

甚至（肯定不只在回想中）

一棵极小的，天真地抽出枝条的棕榈。

这些都可以扔开，故事任编

同时Mademoiselle把其余的摊开正面朝上，

她自己兴奋得像个孩子；或疑问重重

像一大群人里不连贯的面孔，

每一张都有它那一抹高度着色的

证据必须依法则拼合起来。

天蓝色的鸵鸟？蛮像的故事。

淡紫色属于女巫斗篷，被截断的白手指

在拉扯？令她踌躇。情节愈加复杂

一瞬间两片拼图相扣。

Mademoiselle处理边界——（没那么快。

一个伦敦黄昏，去年十二月。

喋语在图书馆里静默

这个成年男子重又进入，身着灰衣。

一个灵媒。除了他人人都已看见

嵌板朝后滑开，隐格被探究，

一件同时既独特又平常的物体

被展示，被置入一个普通的马口铁

匣中，那主体此刻察看着

透过闭合的双眼，同时说道：

“即使声音传到我耳中都隐约不清，

一阵干燥的锯啸将它们淹没，

某种轰鸣的机器——一个木材工厂？

远山之上的冷杉林中

树木高耸，因冲击而绷紧，

吱嘎着纷纷断裂向地面倒塌。

但此处隐藏的是一枚奇异的碎片

属于一个只是表面上复杂的图案。

它似乎呈现之物是肤浅的

及不上那危险与技艺的

长期叠合，那一开始就已

令它至关紧要的因果。

胶合板。一块拼图。”喝彩

为眼睑的一睁所确认

现出那物本身。突然一阵恐惧——

还是回去。这一切是在多年以后。）

Mademoiselle处理边界。直边的小块

自己就跟大地或天空对齐

三三两两，天真的宇宙演化学者

观点彼此冲突。游牧的内陆民同时

开始簇集，在那里呈某种

鲜明的蛋黄之黄的图腾

或披着什么浮现中的走兽的毛皮

作用于那游荡者如一声号鸣

以组成一个更精密的单位。

到晚餐时间两朵参差的木头云彩

已经形成。其一内有一位留胡子的酋长

手握亮闪闪的剑柄（他差一点就完成了）

迈步踏上一块老虎皮。一块

砰然合起，獠牙便咬向我们！

第二片云中——他们凝视云与云

怀着明显却难以破解的情感——

一个蒙着淡紫面纱的黑眼睛女人的大部分

扶着她从骆驼（跪着）上落地的

是一个转头回望的小奴隶或听差

（她的儿子，Mademoiselle误以为）

他的脚尚未找到。但幸运的发现

在上床前最后几分钟

将两个片组都锚定到这画面的边缘

并且，通过此法，调整方向

令他们隔着绿色深渊对目而望。

那片黄色保证，哦至福，

到时会化为一个绚丽的帐篷。

拼图开始了我在日记的空白处写道，

然后，在她洗澡时，偷看Mademoiselle的

致curé信：“...cette innocente mère,

Ce pauvre enfant, que deviendront-ils?^[13]”

她天蓝色的字体弯卷如一片片

她接下来要跟他描述的拼图。

（童年恐怖的缺乏好奇！

“Tu as l'accent allemande^[14],”多米尼克说，

确实。Mademoiselle不过是嫁为法国人。

出身为一个英国母亲，一个

伟大探险家斯佩克^[15]的远房后裔，

与普鲁士人父亲。没人知道。我听说这个

是很久后从她的侄子，一名联合国

口译员那里。他平铺直叙的陈述

拨动了旧琴弦。我可怜的Mademoiselle，

正逢1939年即将动摇

“各自为敌，各自为友”的世界

的根基，保持着，虽是用鲜血签署，

她的平静将一个可耻的秘密守到最后。）

“Schlaf wohl^[16], chéri.^[17]”她的吻。她的拇指

划过我的眉头挡住即将到来的梦。

这变幻如沙的世界，它未被预见的

合并与兴高采烈的惯常，

它的执政者何曾缺少过一个侍从？

看！它聚合于收缩的绿色之上。

炮铜肤色或苍白，满身羽毛和伤口，

最高贵的臣仆之化身——

那端咖啡的人，身着松鼠皮

背心正是一个黝黑的殿下，仅次于我们那位。

缓解厌倦的麻醉品，冰镇糖浆，渴，

在猜疑的幽暗中了解最坏事的老妻们

急等新人那威猛虚构的完结：

“英什安拉^[18]，他会厌倦——”“——或先杀死她！”

（几乎不是一个适合家庭的主题，

作品出自——亲爱的理查德，我应让你梳理

档案和博学的日志，以他的名义——

一头服侍哲罗姆^[19]的小狮子。）

同时，亲厚如忒拜^[20]，它如今已完整的

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乎丽^[21]和伊弗里^[22]

两者都索求那侍童。他疑惑应侍奉谁

他的职责为何，他的双脚在何处，

但愿我们找得到，像之前的某人那样，

远方的那一片，在其中深藏着

你阳光甜蜜的微小尖端，

永恒的三角形，大金字塔！

然后便只剩了天空，一百枚蓝色

碎片旋转，无任何头绪引向

一个壁龛会在何处开启。一桩难事，

将天堂拼合，却是我俩所为。

完成了。始终就在桌下近前的

正是那双失踪的脚。完成了。

狗尾巴扑腾。Mademoiselle勾画

一出即将上演的后宫剧的服装

由牧鹅女领衔。实在太快那迅速的

拆解。提起两个角来，

拼图相扣在一起——随后便不再。

无可抗拒地一个群体

被拆散了它的连接，哗然倒落。

法力化为碎片当女巫

轻松地滑出美德的长袍。

蓝色支持了片刻，但也崩散了。

城市早已沦陷，还有帐篷，

单独一摊酱汁奶油冻，

被扫开了。留下的是那绿色

成年人在其上赌博。一个绿色黄昏。

第一道闪电袭来。西方的余晖

泛绿，映射的假眼属于（巧合）

我们安卧在空荡炉床上的破烂虎。

在拼图被装盒并重写地址

寄回中六十几街的拼图商店之前，

什么东西告诉我有一片刻意

留在男孩的口袋里。我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因为之后那么多拼图

都有缺失的碎片——玛姬·泰特^[23]的高音

消失于战争结束，柯利犬风尚结束，

一栋房被拆毁；而Mademoiselle就没有

将她那点点可怜的真相一并保留么？

我花去最后几天，此外，

翻遍雅典寻找那册“Palme”的译本。

无论Goethehaus^[24]还是国家图书馆

似乎都发掘不出来。可是我不能

就这么想象下去。我见过它。须知

有多少日照下成熟的原文之

幸福，里尔克都迫令自己放弃

（他爱法语词——verger^[25]，mûr^[26]，和parfumer^[27]）

只为提取其潜在的意义。

须知早已在他的那种言说里

什么样的苦痛，什么庞然矗立的真理

遮蔽着一节又一节对称的

韵律压辙的路面。须知平面图始终

崇高而荒芜，其中温暖的浪漫

一石接一石地褪去，冷却；长凹饰槽的名词

令其比实物更高，更孤独的

是余晖下雕刻花瓣的柱顶。

小猫头鹰变音符^[28]窥望与呼鸣

在开口元音之上。而雨后

一阵深沉的混响装满星星。

迷失了么，它，埋葬了么？又缺失了一片？

但什么也没有失去。抑或：一切都是翻译

而我们每一小块都迷失在其中

（或被发现——我徘徊穿过S^[29]的废墟

时不时，惊叹着那份平和）

而在那迷失之中一棵抹除自我的树，

语境的颜色，无可察觉地

随它的天使飒飒作响，化废土

为荫蔽与纤维，乳汁与记忆。

注：

[1]最初发表于《纽约客》(New Yorker) 1974年4月8日，收入《神曲》(1976年)。

[2]Richard Howard (1929- )，美国诗人，文学批评家，翻译家，默里尔的友人。

[3]德语：“这些日子，于你似乎空虚 / 而对宇宙毫无价值，/ 却有根扎于石间 / 并吮吸各处。” 奥地利诗人，小说家里尔克 (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 译法国诗人，散文家，哲学家瓦莱里 (Paul Valéry, 1871-1945)《棕榈》（Palme）。瓦莱里法语原文：“Ces jours qui te semblent vides / Et perdus pour l'univers / Ont des racines avides / Qui travaillent les déserts.”（这些日子于你似乎空虚 / 而对宇宙荒废无益 / 却有热切的根 / 探究着沙漠。）默里尔的英译：“These days which, like yourself, / Seem empty and effaced / Have avid roots that delve / To work deep in the waste.”（这些日子，像你自己，/ 似乎空虚而淡漠 / 却有热切的根在下探 / 深入废土之中。）

[4]Collie，一种源自苏格兰的大牧羊犬。

[5]法语：“小姐”。

[6]Verdun，法国东北部的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著名战役（1916年2月-12月，法国军队击退德军）的战场。

[7]法语：“教区牧师”。

[8] Guinevere，传说中亚瑟王（King Arthur）的妻子和兰斯洛特（Lancelot）的情人。

[9]法语：“耐心，亲爱的”。

[10]德语：“耐心，亲爱的”。

[11]法语：“蔚蓝中的耐心”。

[12]德语：“蔚蓝……中的耐心”。

[13]法语：“这天真的母亲，这可怜的孩子，他们会变成怎样？”

[14]法语：“你有德国口音”。

[15]John Hanning Speke (1827–1864)，英国探险家。

[16]德语：“好好睡”。

[17]法语：“亲爱的”。

[18]Insh'Allah，阿拉伯语的音译：“凭安拉的旨意”。

[19] Jean-Léon Gérôme (1824-1904)，法国画家，雕塑家。又或指圣哲罗姆 (Saint Jerome, 约347-420)，古罗马天主教神父，神学家，历史学家，传说曾在荒野中拔除一只狮子爪上的刺而将它驯服。

[20]Thebes，上埃及古城，荷马《伊利亚特》(Iliad) 中称为“百门忒拜”(Θῆβαι ἑκατόμπυλοι)。又或指希腊古城，《伊利亚特》中称为“七门忒拜”(Θῆβαι ἑπτάπυλοι)。

[21]Houri，阿拉伯语的音译，“眼眸黑白分明”，指在伊斯兰天堂陪伴虔信者的女人。

[22]Afreet，伊斯兰神话中的恶魔。

[23]Maggie Teyte（1888-1976），英国歌剧女高音。

[24]德语：“歌德之家”，德国与世界各地有多个博物馆和图书馆以此为名。

[25]法语：“果园”。

[26]法语：“成熟的”。

[27]法语：“散发香气”。

[28]Umlaut，德语元音字母上的两点，代表元音变化。

[29]未详，或指纽约长岛南安普顿 (Southampton) 的“果园”(The Orchard)：1937年父母疏远后，默里尔与母亲居住的大宅，后被改造为公寓楼。

陈东飚，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译有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博尔赫斯诗选》，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艾兹拉•庞德《阅读ABC》，巴塞尔姆《60个故事》、《40个故事》，迈克尔·杰克逊《舞梦》，帕斯《泥淖之子》，《博尔赫斯与奥斯瓦尔多·费拉里对话集》，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马内阿《囚徒》，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玛丽安·摩尔诗全集》，《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