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仰望星空,我心璀璨。那样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们常说的“不堪回首”,或许根本就是一种怯懦的表现,是一个回避的托词。殊不知所谓“成长的烦恼”,其对象也不仅仅只限于懵懂少年……
圣人曾说,每日三省吾身。然而,自从我小有了一些名气,进入省城后,我又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几次回首呢?我又是否真正地明白了我当初呱呱坠地时,父亲之所以选择了一棵苦楝树作为我生命之树的象征的真正含义呢?从小处言,或许真如老祖母所说的“你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生的苦处,只有明白了人生苦楚的人,才能够真正懂得珍惜苦尽甘来的日子!”而如果从大处讲,作为一个血性男儿,难道他所要担负的就仅仅只是为了获得一已之利,一家之温饱?而且温饱之后又节外生枝出那许多异思邪想?胞衣树啊,胞衣树,难道你挺拔的树干撑开枝叶所承接的阳光和雨露,就仅仅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年轮画得更加圆满,而没有想到过要作为后来者的表率或者标杆么?树虽如此,也许可以理解,而人若如此,便难以原谅啊!我的心不禁一阵绞痛。是啊,今夜面对浩瀚的星空,我又将为自己的儿孙们选择一棵什么样的树作为他们的生命之树的象征呢?
扪心自问时,一场桃花美梦般的往事便涌上了心头……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湘江北岸的长堤上人也逐渐地多了。
但一千人有一千张不同的面孔,有一千种不同的经历,更有着一千个不同的心情故事。那时的我独自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下,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酝酿情绪,然后才打开随身携带的画架开始工作的。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自从四年前的春天与那个叫桃的女子在这一棵桃树下邂逅,我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年轻,变得更富激情,变得心中有了牵挂。我以前是从来就没有太理会“牵挂”这个词的,但自那以后却突然感同身受似的体会到了这个词原来就是“牵肠挂肚,叫人不得安宁。”正这么想着时我便笔走龙蛇般信手就在画框的稿纸上写下了一首感时怀人的打油小诗:“又是春天到,再见桃花开;与君有个约,我来君未来。”书毕,我又回首瞥了一眼湘江,但见流水汤汤,舟楫往来如织,心中便又有了几许无端的感慨:谁说踏遍青山人未老?或许只有眼前这汤汤北去的流水,清波碧浪注洞庭,波涌连天入长江,而后又义无反顾地奔赴大洋,那才是永葆着激情与活力罢。
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棵桃树是我亲手栽下的。我当初也觉得颇是意外,物业公司倡导每家业主在这楼盘前的十里长堤上义务植树时,自已为什么偏偏是选择了一棵小桃树。是天意?还是人意?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我却始终没有弄得明白当初一时兴起的原因和动机。
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我一直钟情于树,刚出生时就有了父亲选定的胞衣树;年少时又向往着老祖母说过的菩提树,因此一双清澈的目光几乎从不斜视,总是一路紧盯着前方苦苦追寻;而年轻时我又把自己也喻为一棵从山野间移植进城的树,两肩担负着重荷,总是在拼命地适应新的环境,尽可能舒展开智慧的枝叶,以期努力地撑开绿色的华冠,为家人营造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所以我无疑会活得很累,也很拘谨。我所有的洒脱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现在想来,或许也就是从我将知天命时,随意选择了一棵小桃树亲手植下的那一刻起,心底里才真正地萌生了另一种想法的?还或许,是在这一棵不断成长中的桃树下,我后来所际遇到的人和事,才彻底地颠覆了我以往的思维定势和所谓的人生选择?难道我是想决意要挣脱某种精神的桎梏么?我突然觉得脑子里很乱,一时间怎么也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也懒得怕人笑话了,我照例是来赴一个自称叫桃的女子的约会。
或许人家只是一句戏言,一个玩笑,我却把它当成了某种神启,已经连续坚持几年了,年年在这个季节里,每天都会如期而至地来到这一棵日渐枝繁叶茂的桃树下,从早上一直守侯到傍晚,工作和等待十多个小时后,才收拾起简易的行囊和不舍的心情向家里走去。我当然偶尔也会在这长堤上来回走动一下,想从人群中寻找那一张娇好的面容和那山鬼般的窈窕身影,但熟悉的面孔确实还是有的,却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寻找的对象。不是就不是吧,我虽然有些许失落,但从未有感到过失望。或许我早就已经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决意要寻找的对象已经超越某一个具体的人和物了;还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的情感世界过于苍白,上帝才有意赐予我一棵桃树,这粉红色的桃花便是留给我的一种精神记忆,是一个美好的意象,是一种对生命、对幸福和爱的提示或暗喻?要么往白里说干脆是对自我传统文化心理的一种挑战?
在守望和期盼中,有一个模糊的意念在我的心地里悄然萌芽了。
我的家在回首可见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是一栋倚江观景楼,有四十三层,我就住在这栋楼房的八零二室。从自家的观景阳台上,我只需把目光一扫就能望得见那一棵桃树,并且连粉红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就在被人们称誉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右侧,当然还有其它杂树,只不过春天里的桃树更加抢眼。我是自带了干粮和茶水出门的,自从桃花开始绽放花蕾的那一天起,我就会每日里怀揣着满腔期许地来到这一棵看似虽然普通,但又因承载着一个粉红色的邀约而变得万般圣洁的桃树下,双手合揖,口中喃喃地呼唤着那一个叫桃的女子的名字,重复着她当年启齿时有几分羞涩的邀约。
在路人眼中,我或是个花痴,或是个傻蛋,但我且独自乐此不疲。
树叶在春风里窸窸窣窣地摇响,我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了。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女子一口乡音的提问题有些幼稚。
“怎么不会?”我被问得一楞,“只要是春天,桃花就会开的。”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还会来的。”那女子的脸庞一定比桃花更红了,“你也会来吗?”娇羞的声音如一缕春风旋入了我的心田。
我立马便竖起了耳朵,试图捕捉袅袅余音时,记忆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个春天。当时我已经在省文联工作了整整八年,担任着一个与自己专业毫不相干的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而且秘书长又是个法人代表,一摊子服务性的工作忙得人头昏脑胀的,才思都快枯竭了。这当然与个人的兴趣有关,我骨子里始终向往的其实是思想自由和个人奋斗,但是阴差阳错,组织上却偏偏认为我有着较强的管理和策划能力,于世纪之初的二零零二年把我调入到省文联从事协会管理工作,直到二零零九年我才好不容易卸下了秘书长的重轭。那一年我刚好虚龄五十,虽人届壮年,却壮志满怀,雄心勃发,正值个人奋斗的大好年华。这么想当然是那一年让我与桃的不期而遇有关。
那一天春阳很暖,很明媚,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来潮,找出了沾满尘埃的画架和画笔等,鬼使神差般来到了楼下,并且直奔江畔的那一棵由我亲手栽植的,如今却正迎风怒放的年轻桃树而去。难怪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手植两载的桃树真是见长噢!我是有意想让这一树粉红的桃花点燃自已的创作灵感么?
经过“泰坦尼克号”景观船时,我居然连头也没有抬。船上的红男绿女成双成对,有的在船头张开双臂作飞行状,有的在船舷边指点湘江,放眼碧浪卷起千堆雪。而我的双目却丝毫也未曾游离,远远地,我就已经看到桃树近旁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长发披肩,白嫩的鹅蛋形脸被一左一右的两络微卷的秀发各遮了一半,两撇浅浅的柳叶眉下双眸分外清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似有明亮的泪珠在眼眶里积蓄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嗽嗽滴落,而两片红红润润的薄薄嘴唇,尤其是那一片微微下翻的下嘴唇,更是红润得调皮,红润得鲜嫩,那么诱人,令人心慌…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傢伙。难道她就没有带男朋友过来么?或者说她还根本就没打算谈男朋友?她时而嫣然一笑,时而撮嘴凝眉,旁若无人地做着各种精灵鬼怪的样子,她已经沉醉在用手机自拍自赏的喜悦中,丝毫也没有察觉出我的到来。
这女子似乎是见过的,是梦里抑或是幻觉里?但我一时又确实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佛祖说人是有今生前世和来世的,莫非她就是我上一辈子的情人?又或许是我们苦修得根本还不够,所以即便是这辈子见了也只能是似曾相识?不禁就有了几缕惆怅在胸壑间缭绕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在心底里喃喃地说。其实呢,很坦白地说,心仪和崇拜过我的女子是有过不少的,但一路走来何其匆忙,我真还从未曾对哪一位女子这么心动过;又或许是因为我的潜意里早就一直有着这个女子?当然就不愿意错失这天赐良机,也没有敢惊动她,而是在相距我十米左右的地方迅速地支开了画架…
我同样沉醉了。沉醉在前所未有的创作激情里。我的目光一向好毒,不,应该说是我的记忆好精确,只定定地看了那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一眼,便落笔成形把她的肖像速写勾勒出来了。我还正十分入神地在肖像的一侧配诗呢,根本就没有察觉她已经轻手轻脚地绕到了我的身后。我对腹稿中的这一首即兴小诗是很满意的,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便一边兴手书写:
我很想,很想为你画一张素描
画着画着我却又犹豫了
画你青春的脸蛋成熟的水蜜桃
又担心画着画着会把我醉倒
画你额前的刘海缕缕惆怅飘呀飘
又害怕牵系起我相思的烦恼
画你清澈的眸子长长的眼睫毛
又肯定会把我淹没将我缠绕
…
配诗一气呵成,我扬起头来,桃树依旧在,桃花朵朵开,美人却不见了踪影。刚才那美丽女子到底是人还是妖?该不是《楚辞》里的山鬼或传说中的花仙子吧?心中不免就有了一丝惆怅。是的,美丽总是愁人的,而且往往总是会稍纵即逝。那就继续苦修吧,我于是踢了踢腿,伸了伸腰,我自信完全是可以凭记忆把这幅作品完成的,我要把它创作成一幅肖像油画,而且标题都在心里想好了,就叫着《与一棵树有约》。我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拿出时间和心情,决意要把这一幅油画创作成自已艺术人生中的精品力作。正当我准备收拢心思继续着这一幅作品时,身后便掠过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叫《与一棵树有约》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是我久违了的熟悉的乡音。
“因为人是有可能走失的,树会比人更信守承诺。”我当时只对乡音感到亲切,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那女子避重就轻,故意装傻地问。
“怎么不会?”我的回答很肯定,“只要是春天,桃花就会开的。”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还会来的。”她一定是微微仰起了桃花般灿烂的鹅蛋脸庞,“你也会来吗?”娇羞的乡音如一缕化雨的春风旋入了我干渴的心田。
“当然会来!”我鬼使神差般答得十分肯定,但猛一回头时便惊得呆了。“原来是你呀?还以为你早已经逃之夭夭了哩!”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如环佩一路摇响,她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就叫桃。是桃树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说完,便同样如一缕春风般旋走了。
二
我虽一时无言,精神却为之一振,而且心中亦满怀了由衷期待。
她真的是我的小老乡么?是有意专程来会我的么?我正在望着那美丽女子远逝的背影发呆和遐思时,一对年轻男女却又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那男的约模四十岁上下,却形影枯槁,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刚做过化疗的顽症病人;而女人虽是素颜,却怎么看也不失为风姿绰约的一代佳丽。女人搀扶着男人,平和而从容地挪着小步,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在桃树一侧的石凳上坐下了。
“如今肿瘤也并不全是不治之症,大夫不是说过吗?你这还是初期,只要患者能配合治疗,放松心情,坚定顽强的求生意志,加上最新研制的药物,说不定两三年就能完全康复的。”女人像哄孩子般说。
“这我知道,就是连累和耽搁你了。”男人心有歉意,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女人的手上。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的风景。”女人指着身边不远处的年轻桃树,莞尔一笑接着说:“这树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在噢,活脱脱就像是我们美院试验班那些崇拜你的女学生。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你早日康复哩!”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男人眼里掠过一丝异样的光亮。俩人相拥着,如一棵连理树。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浮躁的尘世亦仿佛变得肃穆了。
我的心里更是翻江倒海起来。“这女人的话还真有意思!”我这么嘟噜着说。也许,就是从那个春天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终于想到了要开启属于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我丝毫也没有犹豫地收起画架,却并不是赶着要回到家里去,而是更换了一个角度,在画框上再贴了一张纯白的稿纸,我要为眼前的这一棵连理树画像。我照例是先用简洁的笔划完全了人物速写,然后又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在一旁配了一首缠绵小诗:
人生有太多风雨需要彼此共同面对和抵御
需要彼此共同面对和抵御人生有太多风雨
于是我和你才相拥成树的连理紧抱在一起
紧抱在一起于是我和你才相拥成树的连理
连理树即便遭遇斧锯也没有要分离的意思
也没有要分离的意思连理树即便遭遇斧锯
又是与树有关的意象!这是我此时此刻对眼前人的一种由衷赞叹和感性解读?还是我自己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的一种真实写照?我的表情一定颇是复杂罢,时而皱紧了眉头,又时而脸溢笑容,我到底是由此想到了一些什么?但又答不上来,此时此刻的心情还真是令自已也难以捉摸。
有微风轻轻拂过,俩人的对话又灌入了我的耳中。
“爱是一种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释放。”那女人说:“比喻我们头顶上空的太阳,它每天升起又落下,按照上天给它规定的轨迹走完自己的行程,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它给万物洒下的光和热,在它自己看来这既不是什么恩赐,更不是什么施舍。而恰恰是它自身能量需要的一种释放。”
“这是一种无端的爱,更是一种傲慢的爱。”男人说。
“我就知道你会强词夺理的。所以我头一句就说了‘爱是一种心情。’是一种心情哩我的先生!”女人的脸上有一种小小的得意。
“心情不过是内因而已,内因往往会随着外因的变化而变化的。”
“这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真正的爱原来很简单,只要是从心灵出发,并回归到常识,随着日子与日子的不断重叠,不也照样能构筑起一座宛如宗教的爱的圣殿么?”那女人依旧平静地说。
“怎么我那多学生中偏偏就出了你这么个另类啊!”男人抚摸着女人的秀发,心中充满着怜爱。
“我愿意嘛!”女人毕竟年轻,一脸娇嗔地注目着先生。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难道沉默真的一种最高境界的理解么?
我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眼前的这一对情侣感动了。男人或许是怕拖累了女人?而女人却一心想要用无私的爱去唤醒男人的求生意志?我有些武断地想。因为我所了解的毕竟还仅局限于他们彼此的一席对话。对他们曾经有过的爱的经历毫无所知。但这已经够了。他于是大踏步走了过去,主动地与俩人搭起话来。我也想为这一堆爱情之火再添一把柴薪。
“不介意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吗?”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俩人怔了一下,随即又很礼貌地给我让出了半边坐位。
“是一个有关于心理暗示的故事。这或许对你的康复会有帮助。”我于是滔滔不绝地把自已听来的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的从前,有一个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场,他当然不舍得就这么离开人间,更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但他知道即然是被判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人救得了他,于是他干脆从容地仰起头颅,等着那夺命的一刀能来一个痛快。没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镇定神情却令刽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有意开他一个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装得这样若无其事的吧?”刽子手好奇地问。
“难不成这世上有谁还真想死啊!”死刑犯仰天大笑。
“那我放你走如何?”刽子手故意很认真地说。
“当真?”求生的本领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当真!”刽子手于是装成给死刑犯解铁镣的样子在他的耳边说:“我等下挥刀大喝一声的时侯,就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
死刑犯欣然点头。也就是在他点头之际,刽子手一声大喝…
那个囚犯的灵魂果然认为自己没有死,他一直陪着自己的娇妻生儿育女,一直奉养着自己的父母并且极尽孝道。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几十年后,他的灵魂却突然与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刽子手偶遇,远远地他就向刽子手抱拳致谢,而刽子手却吓得大呼说:“你明明是被我一刀割下了头颅的,怎么这还活在人间?”死刑犯听了心里一惊,顺手一摸项上的头颅,却摸到了一摊冷血…
故事讲完了,三个聪明人相视而笑。
“谢谢你!”那女的真诚地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男的明显有些激动,“真是惭愧啊!”他赶忙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枯槁的脸上居然有了几许光泽。
“见笑了,见笑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最容易忽视的往往就是自己的内心。”我说这话时,目光中无疑闪着异样的光泽。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虽然彼此未问及姓名,却一时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从俩人的口中我还得知,他俩是一对师生恋人。在他身体健康春风得意时,全班的女学生几乎个个都暗恋着他,唯有她却能在他身患癌症后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而且坚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你肯定能好起来的。”我由衷地说。
“是的。我一定要好起来!”那男的果然精神多了。
“过几天我就会陪先生去海滨城市的一家康复中心疗养。”那女的又像个孩子了,一脸灿烂,搀扶着她的男人从容而去。
爱和被爱的人都是世间最幸运的宠儿。我在心里深有感触地说。
这无疑给了我巨大的震动,更给了我对爱的无穷力量,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终于知道了对爱的期待和守望原来也可以如此美好。但心中的遗憾也便由此产生了。那一天中午我没有回去,虽然家就近在咫尺,妻子是不会打我手机的,更不会出门前来找我,我曾戏言自己就是家里的警察,有困难才会想起我来,而如今这个家庭的困难期已经过去,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然后看一些没完没了的韩剧,这已经是妻子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了。我们的分工从一开始就很明确,男主外,女主内,完全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男耕女织的家庭生活模式。这也就注定了夫妻间除了生儿育女和彼此族系间人情往来有共同话题外,其它的兴趣和爱好便有如天壤。当然造成这样的结果我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比如刚搬新居时,我还特意在半月形的观景阳台上添置了一张大木桌,偶有闲瑕时也好在木桌上写字绘画,但刚萌发一个想要创作的念头,木桌上不是晒上了青豆角或红辣椒,就是摆满了种蒜种韮的盆盆缽缽。民以食为天,我又岂能奈何?那就妥协吧。但没想到越妥协就越没有了自己在家里的空间。换一句话说是我自己把自己挤走的。
这或许也正是促成我那一次为什么偏偏是选择了种植一棵桃树的原因之一?“家外天地大,莫负春光莫负花,莫负了人生壮年豹子尾巴,激情依旧潇洒。”我居然有些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流行段子来。唱罢便掏出手机要了一个外卖,要了一瓶纯净水,草草地吃过午饭后又开始了我在野外的工作,更准确地说,是开始了体验那一份我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守望。
是的,我还从未有过这样一份期待和守望,我的大半辈子人生都始终处在紧张的运动和不断的折腾中,走得太过匆忙,太过仓促。也就是我接下来从桃花开了又落了的不断的期待和守望的过程中,总算有了曾不止一次地回望和咀嚼自己匆忙人生的闲瑕机会。
三
那女人说得没错,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的风景。我突然真想大呼一声:“这树花开得多么灿烂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也曾一度迷上过《诗经》。那是我开始学习美术和文学创作时,县文化馆的一位老师送给我的。每每捧读,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风,令人沉醉,引人遐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这么朗声读着那些纯美的句子时,一颗年轻的心亦曾对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满了向往。但老祖母教诲的“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的叮嘱声更是不绝于耳。我不敢有违老人的意愿和期许。既然已为人夫,已为人父,就必须百信努力地为家人撑起那一把遮风档雨的蔚蓝色神伞。我把除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外的其她女人全视为了妖女和魔女,把修身齐家视为自已生命中的第一要务。那一年夏天,或许是为了更加筑牢自我对所谓邪念的防范意识吧,在砌墙和盖房的间隙,我还专门尝试着创作了一组《老祖母给我讲故事》的绘画配诗作品,没想到竟然意外地获得了全国青年美展二等奖。那时侯我还是乡村基建队的一个泥水匠,一举成名后县文化局向县委作了专题汇报,作为有特殊贡献的专业技人才,我有幸被破格招工转干,而且连同妻子和一儿一女也一并解决了城镇户口。莫非真是老祖母说的那一棵菩提树在保佑着我么?
一切都理所当然而又出人意料。一时间从村里到县里,各种人的各种议论和猜测都有。妻子菊儿虽没多少文化,性格却梗直刚烈,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典型农村妇女。对于我的角色突然转换,她多少有些不知所从,并且有着隐隐的担忧。
“静仁,我们离婚吧,孩子跟着你不方便,都由我带着。”有一天菊儿居然直面对我说。
“谁让你这么想的?”我听了脸色一沉,“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我把老祖母曾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随之便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因家庭的不完整所经历过的种种屈辱往事,心便一阵一阵地绞痛。我没有理由让儿女们也步自己的后尘。
“这个话题就此为止!”我的神情没准冷竣得如一块铁。
“只是委屈你了。”刚烈的妻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姐弟俩从门外突然窜进房来,走在前面的闺女一脸疑惑。
“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儿子清澈的明眸却紧盯着我。
“怎么会呢?爸爸对妈妈和你们姐弟好着哩!”妻子忙打圆场。
“真的吗?谁骗我们谁是小狗!”姐姐说。
“是的,谁骗我们谁就是小狗!”弟弟也紧跟着说。
我一时虽答不上话来,却极是认真地连连点头,见妈妈也跟着认真地点了点头,孩子们终于释然了。那时闺女四岁多,儿子刚满三岁,从老家的乡村突然搬进城里,一切都觉得特别新奇,楼上楼下的满世界乱窜。为了怕影响单位邻居,妻子趁机给孩子们立下了几条规矩,既:见人要先打招呼懂礼貌;有从乡下带来的特色食物要给其他小朋友分享;不准高声喧哗;不准随便踏入别人家的门坎。
孩子们亦懂事而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轻轻松松地出了家门。
我的胸腔里却从此有了一个心结。但是对创作才华的施展和份内的工作,却从未有过松懈,因为我坚信老祖母说过的每一个人的前面一定会有一棵神树!我依然一路放胆而艰辛地走着,后来又从县城走进了省城。
我其实是逃离县城的,走时还担任着县委机关报总编辑。从农民工破例招工转干,到县文联秘书长、副主席,再到县委机关报总编辑,我在县城里整整奋斗了八个春秋。在此期间还因创作成果丰硕和工作成绩突出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并拟定为党外副县长人选。在外人的眼中真可谓风光无限。可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深感被村里和家中的一摊子俗事弄得应接不瑕,身心疲惫。
“静仁,我今天是来找你这一位县里的大红人帮忙的,”在老家当村长的堂兄往我办公桌前一坐,从口袋里掏出旱烟一边卷一边说:“村里修公路还少个三万来块钱购水泥和买炸药,只怕要动用你的面子跟交通局打个招呼哩!”
“好的,好的,那我先跟张局长通通气。”我只能唯唯是诺回答。
“咯还不就是你一句话!”完全是一副没得商量的口气。
“哪里是我一句话,我又不是交通局长。”我陪着笑脸说。
“莫看你静仁现在当总编了,可你的胞衣树仍在秦姓的祖山哩!”
“我晓得。我晓得。”真是有苦说不得,便忙放下手头正在终审的稿件,我只得领着堂兄就往交通局走。
晚上刚吃完饭,碗筷还没有收拾,岳母娘又气喘嘘嘘地到了家里,老人家屁股未沾凳就给我下达指令,“静仁,你赶紧去派出所帮我把菊儿她舅舅捞出来!”
“又出么子事啊?妈,您慢点讲。”妻子知道男人心里烦,她弟弟参与地下六合彩被抓,前几天才刚保出来。
“又冒得你的屁事!插么子嘴嘛。”岳母娘一脸怒气。
“妈,您老慢慢说。”尊老爱幼乃祖母家训,我忙使眼色要菊儿给老人递上一杯水。
“不就是跟人家争田水时,一锄头扫过去打了别个的腰!”
“打人是不应该哩。”我心里苦笑着,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人。
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个月总会有许多起,不是我自己村上的,就是妻子老家的。有些不违反大原则的事,人家还是给足我面子办成了,但没能办成的又往往搞得他两头都得受气。
“我还是离开县城算了。”一天夜里,我苦着脸跟菊儿说。
“你走吧。家里的事有我哩。”妻子的表情有些木然。
“按正常调动是肯定走不了的,我只能是先去省城打工,正好有一个朋友承包的杂志社缺人手。”
“总该跟县里说一声吧?”菊儿虽并不全懂机关人事,却知道县里领导对自已的男人很看重。
“我会给宣传部写一份报告和一封说明信的。到时侯你帮我送给他们就是了。”其实我心里头早就已经胸有成竹了。
我真的就这么放胆地走了。走成了孩子们心中的一个谜,也走成了县城里的一个新闻。这或许也是老祖母说过的那一棵神奇的菩提树在省城的某处正向我招手罢。我自我解嘲地在心里说。
初到省城长沙的头几年里,生活艰苦自不必说。但命运其实还是特别眷顾我的,在朋友承包的杂志社做了一年多编辑部主任后,就被调进了省委统战部《统一战线》杂志社,不久又当上了执行主编。如今想来,当初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好不易从县城跑单帮出来了,而且偶尔出去应酬时还学会了吼几句“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以及“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何不潇洒走一回!”等流行歌曲,干脆就从了妻子所言顺水推舟离婚重组新家吧。但刚有了这念头的同时,我又无端地每晚做起了恶梦,不是老祖母手握被岁月浸染成血色的家法(一根长长的竹板)追着要打我,就是儿女仇视的目光如箭矢般向我射过来…几回回惊醒,几回回忏悔,直到把家属从县城迁往了省城,我的灵魂才真正地得以安宁。其实我骨子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人,不能在这一方面折腾,我又开始往另一方面折腾,为了给日渐长大的儿女们尽可能地创造一些基本的物质财富,还或许有着别的其它原因,我居然又从工作了八年的省委机关跳糟,主动把人事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到省作协承包了一家内部文学刊物,摇身一变又成了《作家天地》杂志社社长。
几度风雨,几载艰辛,家底子已逐渐地殷实,后来又被省文联主要领导慧眼识才调回了机关,还临危受命推选为一个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并且一干又是八年。其时,儿女业已成家,我这一棵从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也终于扎稳了根须,撑开了枝繁叶茂的华冠。祖母,孙儿并没有辜负您!
也总算可以活回自已了吧?我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噢!”像有意回应我的话题似的,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娇嗔而充满期待的声音。冷不丁一个激棱,漫长而繁琐的回忆终于被打断。我的心头顿时便漾开了幸福的涟漪,当我复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一树粉红桃花时,目光亦随即变得无比的温柔了。也就是这回眸的一瞬,去年这个时侯的那一幕刻骨铭心的往事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四
“嘿,你还真在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热切的期盼中随风拂来,桃花一颤一颤的,令人心旌摇曳。
是突然,又是果然,我却明显有些慌乱。这是我与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有约后的第三个春天了,那一天,春阳照例很暖,很明媚,我还刚刚支开画架,准备又花上整整一个花季,再一次仔细地为自己设定的那一幅艺术巅峰之作做进一步修改,从一开始的速写到现在已经就快满四个春天了,也应该是定稿的时侯了,但我确实万万也没有想到她终于还是在我的热盼中出现了。
“只要桃花盛开,我一定会来。”我的回答依然那么肯定。
“你还真的是一个怪人哩。”桃微笑着,无拘无束地向我走近。
“是吗?”我定定望着她,目光和煦,“去年的花期真是漫长噢!”
“才守望这一点点时间你就耐不住了啊?”桃一如既往地跳皮,一眼就瞥见画框里的自己了,便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她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她真是一个野性的女子,故意一个跄踉便顺势朴进了我的怀里。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噢!”桃的声音里充满了期许。
我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便又咯咯地笑了,“这是我给你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你必须让我到了八九十岁的时侯也还能在这棵桃树下与你见面!”说着便仰起了她那张白嫩的鹅蛋形脸庞,薄薄的红唇充满期待地微微颤动着…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便心跳加速,热血上涌,“我能,我一定能!”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已经确信自已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便紧紧地搂住了她…我已经欣然地接受了人生中的又一次挑战么?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春阳和煦,桃花灼灼,可我和她的世界里却仿佛突然刮起了狂风,脚下的湘水卷起了雪浪,江边的苇草时而扑地而倒,又时而昂首相向…
过了一阵,不,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你能把这一幅作品送给我么?”语气似乎是很随意的。
“行啊!你反正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了。”我说着就动手为她取画。
“你可真要活到一百二十岁啊?”又是一路咯咯的笑声如环佩摇响,一如她的突然出现,她又突然地在我的视线里消逝了。
“我当真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吗?”我孑然伫立于那一棵年轻的桃树下,双目炯炯然注视着远方,口中却在喃喃地叩问着自己。“一切皆有可能!”我于是充满自信地回答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哪里人呢?她也许还会来的,但也许…
桃花依旧开得灿烂而又迷离,我如桃树旁一尊前倾的塑像。
我忽然记起与她邂逅的第二个春天,不,准确的说是在久等了两年还不见她踪影的暮春时节,桃花纷纷飘落,但我却仍然对她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而是照例情绪饱满地在画框上另外铺了一张草稿纸,并在稿纸上慎重地写下了一首誓言般的小诗:
我就是守候在路边的这一棵桃树
为你绿叶,为你红花
为你站立成一树粉红色的童话
终于有一天你经过这一棵树下
与另一个男人手挽着手
却未曾察觉出你眉宇间有丝毫变化
然而我依旧守候在原处
还一笔债似的,无怨无艾
为你消瘦红与绿的韶华
我一直把这一首小诗揣在贴胸的怀中。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有把这一首小诗也一并给她呢?是无意还是有意?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角上却溢出了几许狡黠的笑意。
和煦的微风从江面上凌波而来,这又是一个春风沉醉的花季,我忽然觉得自已年轻依旧,风采依旧,才情依旧,“生命的质量和长度莫非还真是可以因某种暗示而延伸的?”我倏地便想起了自已曾经采访过的一个叫寻爹的对象,那也是一个与树有关的故事。
那一年寻爹八十八岁了,身板仍硬朗如壮年,他是个光棍汉,八十岁那年大病一场后,每年春天都坚持在他家通往小镇上的一条黄土路的两旁植树,路人们都觉得好生奇怪。我采访老人时他居然说是他早逝的老相好要他这么做的。他的相好原本是镇上的一位千金小姐,俩人一见钟情后她的家里人却捧打鸳鸯,女子奇烈无比,居然终身非他不嫁,他自然也终身未娶。这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但寻爹重病那一年却奇怪地说他见到她了,而且还说她要他把这条道路两旁都栽上树了后再去阎王爷那里找她,她下辈子一定做他的妻子,如果真能那样,她来生从这条林荫道经过时处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寻爹还自豪地告诉我,他是与索命鬼打了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的。为了证明寻爹所述的真实性,我当时还采访了他的邻居,邻居也说他确实以前有一个相好就是小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子,并且他还说他那年病重时已经死过三日,是乡亲们正准备帮他入棺时又突然醒过来的。但稿子写好后却没有能够发表,原因是这个人物太唯心,太不可思议。而此时我突然记起这一段陈年往事时,却有着一种感同身受的豁然。
我已然坚定了年年春天都要来此守望和期待的决心。不求结果,但求心安。还或许,我是有意用自身的经历为人们常说的心理暗示做一次试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于是复又来到了画架前,而且神情庄重地把那首已经写好的四句打油小诗做了几字修改并重新续了阙。诗曰:
又是春天到
再见桃花开
与树有个约
树在我亦在
人面知何处
诺言心底埋
活到一百二
春光任我裁
我朗声读罢,正为自己的豪迈之情得意时,手机里咕咕地传来了短信息,“有一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但正如村里的老人们所预言,你已经开始分心了。他们是从你那一棵胞衣树分出的新枝看出来的。请原谅我以梦幻般的形式出现,因为你心念已动,我不出现同样会有别人出现。祝你们夫妻永远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一百二十岁!我还期待着老来与你共赏桃花哩。”短信息没有署名。还用得着署名么?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正与一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着手从桃树前谈笑而过。
我顿时一脸茫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穿透了五脏六腑,我险些坠倒时,是身边这一棵年轻的桃树撑住了我。再定睛一看,桃花依旧绯红,天空依旧高远,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泪水如决堤的洪流汹涌着泛滥而下,我亦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这是无奈的泪水,更是感激的泪水,一阵纠结后,我便顿悟般开怀畅笑起来,而且很欣然地也回了一句话过去,“让我们共同守住这一个秘密吧,我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短讯刚发送过去,身后便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原来是四年前的那一个春天在此地邂逅过的那一对师生情侣。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男的已完全康复,并且一脸春风的样子。那女的已然消瘦了许多,几载的辛勤劳苦无疑在她那美丽的眉梢以及眼角处留下了些许深深浅浅的印痕,而她的容颜却依然照人。心中有爱,脸上有光。我在心里说。
“你好!”那男的大步向前,紧握着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们是专程来向你道一声感谢的。”那女的一脸真诚。
“真是奇迹啊!”我为他的康复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顿了一顿我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知道我还会在这一棵树下?”
男人扫了一眼女人忙抢着说:“她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一定还会在这一棵桃树下守侯和期待。是你那一次的目光告诉她的。”
“能守望和期待爱的人肯定是意志坚定的人!”女人补充说。
“正如你所说过的,爱是一种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释放。”但我却并没有把刚才的失态和已儲藏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
“因有这棵桃树在你会永远年轻的!”女人的心真是细如毫发。
三个人再一次相视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纵,笑得开怀。
有晚风拂来,桃树在笑声中激动不已,夕阳在笑声中燃起了漫天
彩霞,而我却在笑声中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老祖母絮絮叨叨的声音:我
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着两棵树,一棵是命运之神赐给你的一棵菩
提树,另一棵是你出生时父亲给你在祖山里选择的胞衣树…
五
四年一觉桃花梦,仰望星空心自明。
我忽然就很是思念起老家来了。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刚启蒙上学的年纪吧,有一天,我正在默写“日、月、水、火”的生字,忽然耳边传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朗朗书声。就很是好奇,便停下手中功课,竖着两耳听老师解读。那个时候,我连什么叫“诗歌”也无任何概念的。然而听着听着,我幼小的心里也便生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家书怎么会那么值钱呀?”
学校的正前方,也就是我们村的村口,有一条清清粼粼流过的小溪,名叫株溪。她从哪里发源,那个时候,我还并不完全清楚,而流水从我家门前的联珠桥下淌过,注入资江,最后又汇入大海,为苦咸的海水增添一叠清清粼粼的浪响,我或许是有过朦朦胧胧的感知的。倒是村口小溪旁离我家仅十步之遥的那一架古老水车,日里夜里不停地转着,吱呀,吱呀,三四年的光阴就那么被转过去了,那便是确切无疑的。
转眼,我的初小生涯就结束了。
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在外,拉扯我们兄弟成长的祖母已没有供我继续上学的能力。十一岁的那年,记得是一个忽晴忽阴的日子,祖母拉着我的手,欲言欲止地说:“老师说你很有天资,想动员我送你继续升学。但家里的境况……”我知道祖母要说什么,便很懂事地接着话茬,“奶奶,我能做事了,要不我先跟堂叔去学篾匠吧!”拥有着倔犟的性格的奶奶,此时的手却微微地抖着,“那就好。那就好。”祖孙俩就这么手牵着手,不知不觉地,便走进了我家屋后右侧的家山。
在我的老家,有着许多看似愚昧而实则深含人世至理的风俗。遗风千年,偶佛我心,亦能得到长久的润泽。其家山风俗,便是极好的佐证。因为她总能让人明白,你是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原来小学时读过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让我总生出朦胧臆想,怕正是缘于旧俗中的家山和家山里的那一棵胞衣树罢。如果说家书能抵万金,那么我的家山呢,家山里的那一棵胞衣树呢?就恐怕更是价值连城了。
我当然还清楚地记得,祖母领着我,小心翼翼地进了家山,而且径直走到了一棵挺拔而枝繁叶茂的苦楝树旁。很是虔诚地,祖孙俩绕树三匝后,祖母就说话了:“这棵树就是你的。它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语气凝重而平实。祖母还指着苦楝树杈上的一个几经日晒雨淋的竹篓:“你看看,看到没有,那个竹篮里,就装着你从娘胎里出生时的血肉胞衣。”我似乎越听越糊涂了,便问祖母:“为什么要把我的胞衣挂在树上啊?”祖母满是皱纹的脸就一沉,“你要牢牢记住,不管你今后走到哪里,都要记得这座山,记得这棵树!”口气是不容置疑的。这难道就是村里大人们常说的祖训么?我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同样是一脸的肃穆。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祖母:“奶奶,为什么属于我的是一棵苦楝树呢?”离开家山,祖母的神情也就放松多了,很是平静地,祖母就告诉我:“你父亲之所以选择了这棵苦楝树,是因为它根扎得深,树干直,枝叶也很繁茂。”顿了一顿,祖母补充说:“父亲是希望你能明白人世的苦处,只有知道世间苦楚的人,最后才能苦尽甘来。”祖母突然又转过了话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两棵树,一棵是你出生时父亲在祖山里给你选择的胞衣树,把你的胞衣深埋在那一棵树底下后,那一棵树就成了你一生的根本;另一棵是命运之神赐给你的一棵菩提树,它会永远在你行走的前方,只要你克服所有的困难到达了那一棵菩提树下,你就能心想事成…”她顿了顿又接着补充着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或许吧。不知不觉地,祖孙俩就回到了家中。
也不知村口小溪旁的水车,吱呀,吱呀,又转走了多少岁月。渐渐地,我确实长大了,也确实懂得了一些世事。连同我爷爷和奶奶在以往的岁月中做过的那许多了不起的事情,以及令少年的心中充满神秘感的家山和胞衣树,尤其是那一棵诱人遐思的菩提树,也渐渐地在我不断前行的人生中廓清…而且到后来,我还干脆把自己也当成一棵从老家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了。
家山其实就是祖山,是族山。
在我的家乡,人的一生始终离不开两座山。一座是屋后左侧的家山,即:坟山。我的祖人,世世代代就安放在那里,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他们的后人,护佑着后人,也提醒着后人;另一座就是屋后右侧的家山,即:胞衣山。人们一生下来,长辈就会在这一座家山中选择一棵树,把自己晚辈的生辰八字及血肉胞衣,都挂在那一棵树上,从此这一棵树和这一个人,就有了命运相依的关系。这是我们村秦姓家族上千来传承至今的风俗。无人更改,也无人置疑。
这应该说是一种好遗风。记得自从我渐渐地明白事理的时候起,我就对屋后一左一右的这两座山和我的那一棵胞衣树,怀满了敬意,充满着敬畏。少年时,我跟随堂叔学篾匠的几年里,虽然心中始终向往着那一棵能赐予我幸福的菩提树,但每每从外地回家,我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会先赶到屋后左侧的坟山,向先人们磕一个头,行一个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绕到右侧的胞衣山,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那一棵胞衣树,轻轻地抚摸着挺拔的树干,凝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和零零星星的苦楝子,痴痴地对着她倾诉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心思和喜怒哀乐。说来也怪,每回,每回,只要一接触到她,我就像接通了地气似的,精神就饱满起来,血液就沸腾起来。而且偶尔还有过很自豪的心思,属于我的这一棵树,原来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枝繁叶茂,这不正是象征着我充满朝气的人生,象征着我将要度过怎么的人生么?就这么发着呆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还慎重地对着苦楝树说过:“胞衣树啊,胞衣树,如果哪一天我的事业需要漂洋过海,你能成为我扬帆远航的船么?”却不料一阵山风拂过,点点雨滴便从苦楝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让人感觉到一阵凉意。哦,莫非是胞衣树不愿我远离家山,远离家园么?还或许,是告诫莫忘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另一祖训?又或许什么也不是吧。她洒下的,仅仅是不愿舍弃的离人泪啊!
从此,我对家山的理解和对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的依恋,便更多了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朦胧思绪。
也许,人真是不应该长大的。
后来,通过好心人的关爱和我自己的努力,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篾匠了,而是招工转干,从县城进入了省城。之后的岁月里,我虽然一直秉承着正直做人,不畏艰苦的本色,却也因为只想着自己的前程,想着自己的小家过富足的生活,而渐渐地淡忘了我的家山,淡忘了家山中属于我的那一棵胞衣树。也确实,照家乡人的说法,我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成了省城里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还被省人民政府聘为文史馆员,而且一儿一女也已结婚生子,住有豪宅,出有私车,但是,这是我的父亲当初所期望的苦尽甘来的日子么?孙儿绕膝欢,不愁衣食住行,这就是我的家山里祖人们赞许的生活么?莫非真是如诗人所说,人一但盲目地追求着对物质生活的满足,精神生活肯定就会严重缺失,曾经敏感的少年心,就会被世俗的尘埃所淹埋,记忆中也就不可能再有寓言,再有童话?我欲问祖母,可祖母早已成了古人。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拷问着,忽然有一天,像虚脱了似的,感觉得四肢无力,而且脑海里一片混沌,总感觉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处传来…
我的这一颗始终在路上的游子心,莫非是与家乡的资水,老屋后的家山,特别是家山中的那一棵胞衣树有着某种感应了么?这还真得感谢那一位叫桃的家乡女子的提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们一家七口,便开车驶回了老家。村口的水车还在,吱呀,吱呀,古老的歌谣依旧是那么地动听;小溪的流水亦如从前,清清粼粼,不舍昼夜地淌过石拱桥,注入资江……,儿子说,“我们在这里合一个影吧。”联珠桥瞪大着洞察世事的双眼,水车旋转着岁月的流光,这确实是人生中一处最优美的风景。在村口稍作停留,我们便开始步行,并且由我带领着先去了屋后的家山祭拜祖人,而后又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右侧的胞衣山,并直奔到了那一棵粗壮而挺拔的苦楝树下。“这就是属于你爷爷的胞衣树!”妻子有几分自豪的对孙女和外甥介绍说。我们一家子就这么静静地席地而坐,晚辈也没有多问什么,而我也觉得什么都无须说明。一切该在不言中吧。有风拂过来,明丽的阳光斑斑点点地从茂密的枝叶间洒下,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醇香的地气丝丝缕缕地从杂草中渗出,润泽着我们的每一颗心。或许,家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庙宇,胞衣树就是人生中最灵验的菩堤树,而每当你重返家山,再见菩堤树,便是岁月中最值得珍惜的朝圣时光。当然,你首先得学会供奉,学会祭祠,用情,用心。你的虔诚,说不定哪一回就会感动了天,感动了地,同时也会让你自己感动呢!一个能够常被自己感动的人,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手中握有着金钥匙的人。难道不是吗?
“当当!当当当!…”是我念初小时就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同学们集合的校铃声。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循声望了过去。村小是新建的红砖楼房,照样是两层,校门口齐刷刷的那一排松柏也已经长得比楼房还要高了,那是我启蒙时老师带领学生们亲手种下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老师当年的声音犹在耳畔,“这一排柏树就是我们学生成长的象征,更是我们民族挺立的象征。”同学们似懂非懂,却一个个听得自豪不已。
“当当!当当当!”集合铃声越来越急促了,在铃声的召唤下,学校的全体师生们都集合在宽敞的操坪里,并且一个个都很是肃穆地仰起头颅,把坚定的目光投向了那一排苍翠挺拔的柏树。也正是这样的时候,全场突然就唱响了激越的歌声: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
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这是多少熟悉的声音啊!而当我循声望去时,却几乎被惊得呆了:站立在柏树旁与学生们一道放歌的漂亮老师不就是那个叫桃的女子么?
而正是在此时,我的孙女小丫丫,和外甥小嘉嘉就再也待不住了,“爷爷,爷爷,我们不想待在你的胞衣树下了,让我们也到学校的柏树旁去吧!”真是童年无忌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人们个个都面面相觑,但我想,我们每一个的心里,都应该是有了某种意会的。
“是啊,还迟疑什么呢?”或许大家都还没有细酌自己究竟意会到了什么,但家庭中每一成员瞬间都昂扬起来了这已是无疑的。
哦,我们本应该始终与树有约的。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著有散文、小说集十余部,《红帆》《纤痕》《过滩谣》《我的资水魂》等,先后被《新华文摘》选载及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法文推介。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