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 方 阵
——诗人赵恺剪影
周 翔
诗人赵恺,是我敬仰的前辈。四十年前在外乡读大一,先生新作《我爱》发表,荣获中国作协首届文学奖诗歌类一等奖。读大三,先生《第五十七个黎明》问世,再获中国作协新诗一等奖,中文系惊呼:淮阴出了大诗人。走上讲台,先生一曲《走向青铜》,在“艾青杯”全国文艺作品评选中摘桂,我感到自己生活在诗城里。
但第一次见到先生,已是三十年后我从县区调进市侨联。我和兼任着侨联副主席的先生幸运熟悉起来。开始,我恭敬地称他“赵主席”,不久就改口“赵老师”直至现在。他没有我想象中的艺术家风度——长发背头,气宇轩昂,出语惊人;也没有文艺界领导风范——西装革履,举止优雅,满腹经纶。他总是微笑着看向每一个人,老者、青年还有孩子,目光里注满温情;半生的磨难,加之长年伏案,背压得微驼了;背一只小包走在人群中,俨然上了年纪的老师。当然诗人终究是诗人,老骥终归不老,在看似依旧的日子,在不期而遇的时点,他会热血喷张,激情感天动地,裂岸崩云。
2011年秋,我们举办辛亥百年座谈会,请先生讲话。他略作沉吟,娓娓道来:“淮安卧虎藏龙之地,是英雄豪杰之乡!古有大将军韩信、巾帼英雄梁红玉,今有铁血勇士刘老庄连、开国总理周恩来。在辛亥风云中,山阳县(今淮安区)有周实、阮式响应武昌首义,宣告山阳脱离满清,惨遭封建余孽屠杀。泗阳县(今属宿迁市)韩恢,加入同盟会,参加革命军,克复南京一役,他自任敢死队长,身先士卒,杀入南京城,威震大江南北,遭封建势力忌恨。1922年韩恢遭密捕杀害,中山先生感念他不朽功勋,追授其陆军上将。”
这时先生声音低沉,会场一片寂静。我们平生第一次听说韩恢事迹,感到新奇,为之扼腕,为之自豪。先生感受到听众情绪起伏,霍然而起:
“今天我们纪念辛亥百年,不能忽略一个背景,在近代中国百年变局中,淮阴风云际会,涌现出了周阮二烈士、韩恢将军。这是我们城市的荣耀,留住这段历史,维护这份荣耀是今人使命。要从我做起,赓续前辈精神,让淮阴富强,给淮阴铸魂,重现淮阴的荣耀!”
先生戛然而止,掌声持久而热烈。望着他合掌、鞠躬,我心底升起别样的感佩。先生祖籍山东,生于重庆,学于南京,根扎淮阴。瓢泊和苦难让他自喟是“没有籍贯的人”。然而处身大爱之乡,两千年后的一饭之恩,让他刻骨铭心,他以淮阴为精神家园,定义“热爱并为我热爱的才是故乡,故乡有母性。”
2015年8月,我们邀请《南京大屠杀》作者,已故美籍华裔作家、历史学家、人权斗士张纯如双亲张绍进先生、张盈盈女士回乡,也因此商请大诗人写一首纪念张纯如的诗篇,在英雄父母踏上故土的第一时间发表。我们知道先生敬佩张纯如,张纯如去世后,他组织文艺界追思淮阴女儿;近些年他一直教导我们,“中华文化滋养了张纯如的伟大人格,禀赋了她坚强意志,民族血性激发她拍案而起,直面民族苦难,捍卫人类尊严。张纯如是淮阴女儿,也是民族英雄,更是人类正义使者。淮阴必须竖起一座与张纯如精神相等量的地标,一座中国唯一、世界唯一的精神丰碑。”但我们还是耽心,客人十天后就到了,要酝酿、构思、创作一首好诗,公开发表出来,能赶得上吗?但先生没有推辞,欣然答应了。六天后他不仅发来《张纯如》诗稿,还给我们意外惊喜:让他女儿、青年作家赵锐与我们一起,夹道欢迎张纯如双亲,并向二老赠送她创作的纪实文学《魏特琳:忧郁的1937》。这是这样的情怀呵!我们力不能及而请他做的他做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安排好了。
28日中午,二位可敬的老人到达南京,赵锐风尘仆仆赶来,赠送作品。二老分外感动,把《魏特琳:忧郁的1937》留给了在建的纯如馆,让那位救助过无数中国难民的美国传教士与他们的爱女相守相伴。
当天向晚,客人抵淮,诗人在宾馆门前迎候。彩霞满天,余晖脉脉,年过古稀的三位老人执手问候。走进房间,诗人赠以《淮安日报》和一笔一划亲手誊写的诗稿。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们聊起亲情乡情,张绍进感慨:我1937年生于苏北,抗战兴起就跟随在民国政府做事的父亲赴太仓,转南京,再到重庆,后来自己定居美国,但乡音无改,忘不掉老家的样子;诗人说我小您一岁,生于国破家亡时,我们都有一个瓢泊的童年,都曾经历日军对重庆大轰炸。说起张纯如,张盈盈讲女儿自小受家庭影响,有根的意识,长大后想当作家,我们就建议她写抗战题材;诗人称赞你们言传身教好啊,让纯如打破西方沉默,以一己之力和如山铁证,揭露侵华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滔天暴行,纯如是英雄,你们了不起!谈到纯如馆建设,诗人展开了诗稿,,当着二老面,深情诵读:“中国两座南京城/一座大桥上的城/一座刀鞘里的城……记录被屠杀者灵魂的书/站立是《墓志铭》/铺展是《安魂曲》。”读到“一颗子弹飞行了七十年/终究追杀了第三十万零一”,诗人悲愤难抑,仰天长啸:“叩开天堂之门/把血泪之书送给上帝/上帝让它偎着《圣经》/《圣经》为第三十万零一个遇难者哭泣/一颗子弹飞行了七十年/终究追杀了一个记忆……”
2017年清明,是张纯如纪念馆建成开馆日,诗人和百名少年组成方阵,集体朗诵《张纯如》。不老的诗人,年轻的方阵,震撼的画卷,同一时间传扬中华大地,诗篇在巴黎《欧华时报》迅即刊发。

同样气壮山河的方阵,同样震撼人心的场景,久久刻录在我记忆里的,要追溯到三年前。那年五月,我随团访问云南,在腾冲参观了中国远征军雕塑园。占地八千多平方米的雕塑群落,以402件雕塑作品构成中国远征军诸兵种、驻印军、盟军、抗战名将等12个方阵,昂然屹立松山战场遗址,再现中缅战场最后一役的壮烈,张扬中国军人威武不屈的血性。参观者到此,无不为之动容,无不为之心撼。

腾冲归来,那猎猎方阵悬浮眼前,内心冲动时时涌起,但掂量再三,我总觉得题材宏观重大,难以把握,难以抒写。在此犹豫之间,无意的翻阅,看到了新诗《大方阵》,作者赵恺。我眼前一亮,心头温暖,恭恭敬敬把它展开。观之,诗行参差,如列阵点兵,壁垒森严;读之,铿铿锵锵,似黄钟大吕,壮怀激烈;品之,气象宏阔,境界雄浑,如捧高适岑参王昌龄,如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先生给我的又一意外惊喜。我不知道诗人去了腾冲,也没和他就此做任何交流,但品读《大方阵》,一吐块垒,心情大好!激动之中,感奋之时,我向诗人发去短信:“读罢《大方阵》,深感先生伟大!中国伟大!远征军不朽!”诗人回复:“中华民族伟大!”
注释:天堂之门:张纯如在美国的墓地名称,坐落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作者简介: 周翔,1961年出生,江苏涟水县人。曾任淮安市侨联主席,市政协港澳台侨委主任。工作之余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内报刊和海外华文媒体发表诗歌、散文一百多篇,文史研究、文艺评论多篇。


清江浦运河两岸 张振平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