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属牛的父亲
何勇
父亲生于一九四八年,现已七十有余,拱肩缩背,疲态尽显。
父亲属牛,他的一生,像牛一样,没日没夜,无冬无夏,不休不止。
(一)
父亲年轻时孔武有力,在村里有“大汉”的美誉。他十八岁时就到镇里的玻璃厂,和一群天南地北的成年壮汉抬石头。石块很沉,四个人同心戮力,走几步就大气喘吁吁。后来,抬石头的人日削月朘,父亲却有始有终。中午吃饭时,父亲用铁盒装好饭,只吃几口对付肚皮,剩下的饭菜带回家,晚上煮着一家人吃。
从玻璃厂回到家,父亲又去村里干活挣工分。村里有一架木闷沉的水车,湿滑臃肿,虽然劳累了一天,已饥肠辘辘,父亲扛着水车,仍步履稳健,一时传为佳话。母亲心疼父亲,数落父亲力大人傻,父亲却不以为意,只是憨憨地笑。
父亲力虽大,性情却温和,他安分守常,从不与人兵戎相见。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中国积贫积弱,农民生活异常艰难。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在村里的水库旁开了一个小卖部,贩卖些油盐。小卖部的生意虽然不好,但也能挣下几个零用钱,日子一长,就遭到了嫉恨,有两个小肚鸡肠的人来到父亲的小卖部,他们把小卖部里的盐和食品掀倒进水库,如是三番。父亲很痛心,很愤怒,却又束手无策,为息事宁人,父亲只好关门歇业。起先,我不理解父亲的懦弱和隐忍,在累积了一些人生阅历后,我慢慢明白,和为贵,不吃亏。
父亲有敲打石头的手艺,小卖部关张后,父亲跟随自己的堂弟到县城修房造屋。父亲的这个堂弟,天资聪颖,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曾是声名显赫的红小兵,还曾到过北京接受检阅。堂弟当然不甘心只是做小工,于是,他一边干活,一边打点,慢慢地,堂弟就成了一名席不暇暖的包工头。父亲跟着堂弟,可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堂弟承包了重庆江北机场一段堡坎的砌筑工程,或许是他抽不开身,或许是他济弱扶倾,要把这个工程交给堂哥做。
这个工程不大,但父亲得自己组织劳力,且父亲并不擅长工程管理,所以那段时间里,父亲总是日夜奔忙,整日头晕脑胀。有天晚上,月黑风高,父亲急匆匆从重庆回来,晚上12点过,父亲才到家,全身湿漉漉的。
母亲见状,十分惊诧,“你怎么全身都水淋淋的?”她一边快速地帮父亲换下湿衣服,一边小心地探知缘由。父亲说,那天他发着烧,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他又累又饿,天又黑,途经邻村的水库时,稀里糊涂地就走了进去。刚开始,父亲没在意,认为路被淹了,父亲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待水淹到下颌了,才猛然清醒。他赶紧回转身,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回走。
母亲说,要是那天晚上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就垮了。幸亏吉星高照,要不然……
后来,我与父亲闲聊时,有几次提到此事,但父亲总是轻描淡写,“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我走过很多回,只是那晚上被水淹了。”
我有些疑惑,“你不是会游泳吗?”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就不再言语。
砌堡坎的工程,父亲并没挣着钱,至于原因,父亲从来不说,母亲不想说,我一头雾水。
(二)
有一次,父亲脚痛,让我帮他洗脚,我发现父亲是平足。平足的运动能力相对受限,尤其是走山路。
父亲在山路上干活,是在贵州遵义。那一次,经熟人引荐,父亲和村子里的人到了遵义,随后才被告知到山里运煤。父亲知道自己是平足,在山路上行走会寸步难移,所以他不乐意留下,准备回家,但生活的压力又像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父亲的退路。父亲左右为难,村里人一再劝说,父亲最终选择了留下。
父亲拉着煤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颤颤巍巍。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很艰难,笨重的煤车、锥心的疼痛,让父亲度日如年。父亲也曾打过退堂鼓,可孩子的书本需要钱,食盐需要钱,煤油需要钱,怎么办?书本、食盐、煤油像逆光之处的暖阳在父亲眼前晃动、扑闪,那是责任,也是希望。父亲决定,忍泪吞声,在疼痛的煎熬里去迎接暖阳,点亮希望。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渐渐地,父亲适应了在山路上运煤的生活,痛并坚持着。
从遵义回家后,有时,父亲脚关节不舒服,母亲觉得可能是父亲在山路上运煤的后遗症,她责备父亲逞强好胜。父亲说,家里经济拮据,如果他不做下去,学费交不起,食盐买不了,煤油灯也点不亮……
在父亲的打工生涯里,有一处,他铭记于心,那就是重庆的江津县。江津,位于重庆的西南部,父亲曾在那里修过高速公路,在那里,死神曾两次与父亲擦肩而过,好在父亲命硬,两次都侥幸脱险。
父亲是实诚人,干活从不偷奸耍滑。江津,修高速,父亲在包工头的组织下,下到井里进行挖掘作业,井上井下的工人相互配合,一切井然有序。可就在快收工时,一把钳子从天而降,“哐”的一声砸在父亲的安全帽上。父亲听到了安全帽上的异响,意识到有东西掉在自己头上,吓得瑟瑟发抖,井里的工友也被吓出一身冷汗,半天没回过神来。升到井上后,父亲取下安全帽,工友们看见父亲的安全帽已经被砸出一个大洞,这个洞有深度,救了父亲一命。工友们仔细查看了父亲的头部,只发现一点皮外伤,其余无大碍。我父亲逢凶化吉,工友们都替他高兴。
父亲命硬的说法,不久后,再一次得到验证。还是江津,修高速,井里放了炮,需要清理,第二天,井里的硝烟还没完全散尽,父亲和两个工友就下到井里。不一会儿,父亲觉得有点头晕,眼前的东西开始乱晃,紧接着,父亲站立不稳,他大吼一声,“遭了,井里有毒”,随后就摇晃着栽倒在地。井上的工友见状,立即展开救援,手忙脚乱地将父亲和另外两个工友拉上井。
父亲中毒了!
经送医治疗,父亲虽然痊愈了,却卧床休息了十来天,父亲躺在病床上,心神不宁,他想着早日上工地,多休息一天就少一天的工钱啊。工友们抽空到医院安慰父亲,他们都连连感叹,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是父亲一生中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有一次,父亲在和村里的同辈们谈论打工生活中遇到的凶险时,只见他昂昂不动,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在江津的离奇经历,把同辈们燕巢幕上的惊险都弹压下去。
两千年前后,到广东打工,已蔚然成风。父亲跟随村里人,也加入到南下广东的行列。乡民们背井离乡只为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劳形苦心也是生活所迫。
父亲到了广东,主要在工地上搬砖运料,有时也到当地农家帮工。在工地上,父亲挥汗如雨,到收工时已腰酸背痛,无心茶饭。可工头为了赶工期,时常要求加班,父亲为了多挣点钱,加班一天也没落下。
母亲曾经对我说,父亲在工地上加班,一般到晚上12点,有时通宵达旦。父亲白天抡锹扬铲,晚上手推肩扛,我真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那些日子的。
有时闲聊,我也会向父亲发问,父亲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出门是挣钱,不是享乐。”
父亲在农家帮工,主人管饭。米饭拿上来,父亲就傻眼了,米饭里嵌合了很多肉粒、小虾。父亲端着饭,提不起食欲,只好看着同村子里的人大快朵颐,村子里的人说,老何,你不管吃的是什么,眼睛一闭,只管往肚皮里灌就行了。父亲闭上眼睛,一边吃一边吐,很是难受。为了恢复体力,父亲端着饭,一个人躲到一个角落里,双眼紧闭,一边吐、一边吃。
后来,我知道,父亲不吃虾,我也从没看见过父亲吃虾。
(三)
随着年纪增长,父亲的身体日渐孱弱,他已经干不了工地上的重体力活了。在西昌做水果批发的亲戚向父亲抛出橄榄枝,让父亲去西昌卖水果。水果由亲戚提供,最低价,能不能赚钱就看父亲的能耐。
父亲找了一辆小推车,他拉着小推车,起早贪黑、日晒雨淋,在西昌城里转悠。西昌的光照强,风沙重,父亲很难受。那时,我在读师范校,用钱较多,亲戚的好意也不好辜负,父亲不得不坚持着。
才做生意时,父亲很腼腆,他推着车,只是木讷地走动或者闷声停留,一天到晚挣不了几个钱。亲戚做了多年水果生意,早已驾轻就熟,他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于是向父亲传授了生意经。“苹果”、“香梨”、“西瓜”,“便宜卖了”!刚开始,父亲声音低沉、面色绯红、眼神散失,慢慢地,声音愈发自然,最后完全放开。父亲学会了吆喝,生意也才有了点起色。
亲戚的水果批发生意做得较大,一家人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他们自然无法照顾父亲。父亲的一日三餐,十分简单,早晨稀饭馒头,晚上馒头,中午二两素面或一小份炒饭。父亲每天清晨外出,白天走街串巷叫卖水果,晚上,回到阴冷简陋的出租房里。父亲自己洗衣服,出租房里没有热水,好在西昌气温较高,不是很冷,父亲才没遭受风寒之苦。现在,只要看见街面上的卖水果的大爷,我都会情不自禁的驻足,一边悲天悯人,一边回想父亲当年贩卖水果的情形。
父亲从西昌回家后,胃就有些隐隐作痛,起初,父亲也没在意,认为就是很常见的浅表胃炎,慢慢地,胃痛越来越严重,父亲实在扛不住,才去医院检查。医生看过片子后,说无大碍,但要戒烟、戒酒。烟酒可是父亲的精神食粮,伴随父亲大半辈子了,现在让父亲作别烟酒,这可是剜心之痛啊。
父亲戒烟、戒酒后,浑身乏力、萎靡不振。戒烟、戒酒,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亲历者才能感同身受吧。
(四)
卖水果的生意停歇后,父亲就没再出门。父亲劳累了一辈子,我希望他能清闲下来安享晚年,但父亲闲不住,虽然干农活已有些力不从心,可他又心血来潮,打电话说想学种药材黄芪。父亲种粮食是本份,对黄芪一无所知,所以我不赞同。父亲坚持不懈,还说自己与田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田地里的作物,不懂的都可以学。
春节回家,父亲特意带我去黄芪地里参观,黄芪稀稀拉拉,损失过半。父亲说,夏天的时候,天气太炎热,黄芪死了一半,可惜了,不过这是第一次种黄芪,先学经验,为以后种黄芪做铺垫,听了父亲的话,我一时语塞。
岁月流逝,时间一天天翻过,古稀之年的父亲,自然敌不过自然规律,现在,父亲垂垂老矣。但父亲不服老,依然不愿放下农活休息,家附近的田地,父亲不忍心任其荒芜,每年仍然要种上水稻和玉米。我虽反复劝诫,但父亲每次都板着脸,不紧不慢地说:“自己种的粮食吃着放心。”
我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随父亲高兴。父亲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疲态尽显。看着父亲黑瘦、颤栗的样子,我非常担心,怕他吃不消,一有空闲,我就回家帮父亲干活。父亲心里很高兴,嘴上却唠叨着,“谁让你回来帮我,这点农活我还是干得了的!”
父亲干了一辈子农活,现在老了,本应颐养天年,但他宁愿拿着锄头和镰刀在田地里躬耕劳作,也不愿享受生活。我困惑不解,在父亲心气平和时,我曾与他探讨,父亲话语不多,只是笑笑,“我不是出门打工,就是在田地里干活,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也早已习惯了,现在,每天下下地,心里踏实。”
听罢,我双手掩面,潸然泪下。
(五)
在我面前,父亲很少回忆自己的过去,有时候,我会旁敲侧击,父亲总是一言不发、置若罔闻。虽然我无法触碰父亲内心深处那些冰凉的记忆,但我知道,或许,对父亲而言,那些冰凉的记忆就像一道又一道伤疤,一不小心就会刺激他;但对我而言,父亲的冰凉记忆,却是我最温暖的幸福。
老祖宗传下家训,牵念父母,感铭孝行,人之德也。我没世难忘。
作者简介:何勇:四川武胜人,现居四川都江堰。热爱写作,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点滴,书写心底感悟,有文字散见报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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