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晚饭后,曾静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江边。晚霞映红了由南往北奔腾不息的江水,晚霞映红了江中的橘子洲头。她拾起江边的碎瓦片,一片一片地往江水中丢去。
在曾静茜的前方,江的那边,是繁华喧闹的省会城市。她的身后,是一大片大学城,是古刹千年的麓山寺庙。她出生在这座城市,对于城市虽然她没生多少厌恶,但也没有较深的印象。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学楼,风景秀丽的书院山麓,现在还没有套住她的心,她的心还在那穷乡僻壤的山村。她的心时时刻刻也没有放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特别是那身着老式大襟布纽扣衣衫的方大婶和她的儿子——方志。方志这是她第一牵挂的人。
傍晚,曾静茜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望江水北去,望橘子洲头,思念着远方的人。
今天傍晚,不,是今天整个下午,曾静茜的心情特别乱。下午的课也没有听好,晚饭也没有吃就来到了江边。江边的碎瓦片,她一片一片地接着往江水中丢,有时又用脚猛踢着江边的石子。她的心在绞痛着,心酸的眼泪在眼眶中滚动,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清江中的橘子洲,看不清江那边高耸的楼房,看不清江那边初升的华灯。
今天中午,曾静茜收到了素梅写给她的信,素梅在信中告诉她,方志最近就要与邻队的秦媛订婚了。这个消息对曾静茜来说,是一枚重量级炸弹,炸得她六神无主。是一个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昏眼胀。她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来大学还只有个多月时间,方志就怎么变心了。变得这样的快,变得这样的突然,这怎么不叫她伤心啊!
曾静茜猛力地向江水中抛着石子,抛着碎瓦片,她想让自己的伤感随着抛出去的石子、瓦片一道沉进江底。
曾静茜丢下的石子、瓦片在奔腾的江水中击不起浪花,击不起波澜,无声无息地被汹涌的江水给吞没了。
奔腾的江水啊,你也太不善解人意。你不但不帮曾静茜将她的痛苦和烦恼卷入漩涡,沉入江底,反而你那汹涌的波涛向曾静茜发出令人胆寒的嘲讽。
在农村一幕一幕的往事,随着汹涌的江水又统统呈现在曾静茜的眼前。
每年的春天,生产队的社员们杀青草做稻田肥料时,她和方志两人总是不分你我,合伙割满两担青草,然后由方志一个人像搞接力赛一样,先将一担挑过一段距离后,回过头来又将另一担挑过去,这样来回一直挑到田头。方志从来不让她挑,她只抱着方志因挑青草发热脱下来的衣服,跟在方志的后面得意地跑着。夜晚,两人凑在煤油灯下,甜蜜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坐在自行车后衣架上,车子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
颠簸的快感、和自己的脸靠在那坚实的有着浓厚男人味的背上的幸福……
不,方志不会这样对待我的。
曾静茜猛地站起身来,用脚将一颗石子踢落在滚滚的江水中。然后向宿舍走去,她又要给方志写信,去问个明白。
今天是星期六,宿舍里静悄悄的,连灯也没有人开,同学们可能都出去玩去了。曾静茜一个人无精打采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开亮电灯后便坐在床边的小桌旁,开始给方志写信,她铺开信纸,写了一个“志”字,就写不下去了。她双手抱着头顶,让下巴顶着桌子,进大学后很少扎过辫子的披肩散发,似黑色的瀑布从她的头顶,经过脸颊直泻下来,停留在桌面上,将她的头面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信怎么写?索梅信上的话信得过是信不过?曾静茜进大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着困惑。学习上的事,她没有困忧过。而每次给方志写信,总是一挥而就。可今天,她的心乱得很,提起的笔怎么也无法在纸上写出字来。她抬起头,将桌面上写了一个“志”字的信纸搓成了一个坨,扔进了废纸篓里。接着,曾静茜闭着眼睛仰靠在椅子靠背上,想让活动着的脑子刹车停下来,但怎么也停不下来。方志那身着蓝色长袖运动衫的外面,罩着她自己精心编织的纱绳背心,白色背心上的菱形在蓝色运动衫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菱角分明。他那瘦高的身影,脸角上常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那一声声甜蜜的亲切的“静茜”的呼唤……所有的一切的一切,总是围绕着曾静茜在晃动。还有,方大婶的姜盐豆子茶,大婶的荷包蛋,都无法叫曾静茜忘却。
这时,宿舍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周末的晚上,在外面疯玩的同学开始陆续回来了。曾静茜听到了动静,忙坐正身子,铺开信纸,装模作样地作出写东西的样子。
“啊,小曾,又在写信啊!星期六的晚上都不出去玩,在农村有心上人啦?”
同学们知道,曾静茜是下乡知青,这次是与她们一道考进大学的,也是工农兵学员。见她经常在写信,便与她开起玩笑来了。
“哪里,哪里有什么心上人。”曾静茜说着脸上泛起一朵别人难以发觉的红云。
现在,铺在曾静茜面前的是一张空白的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同学们互相笑了笑后,就爬上了各自的铺位。
夜,已经很深很静了。玩累了的同学们相互发出了匀细的鼾声,而曾静茜却还呆呆地坐在桌边出神。她用自己柔软的拳头在头上轻轻地捶了捶,上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她望了望上下左右铺的同学,她们都早已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此时,曾静茜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她再次在信纸上用手摸了摸,抚平一下后,真正开始写起来了。
今天晚上,趁着同学们都熟睡了,我又开始给你写信。你听到了我的心跳么?我现在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从今天下午我收到素梅写给我的信后,一直到现在,我的心一直难以平静,我非常后悔,根本就不该来读什么大学的。请你放心,我并非赶班不上,我学的所有课程,还是都能消化的。主要是我的心,它没有和我的躯体一道来到这喧噪的大学校,我的心还始终留在了你的身边。你看到了吗?你摸着了吗?我想,你应该天天都能触摸得到的。
为了我们俩在艰苦的环境中培育出来的感情,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时时刻刻都在努力地经营着。
课余饭后,我常常坐在江边,望着滔滔北去的江水,江水的那一头,是你我共同的营地。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同样是。我并不是今天才讲这一次,我已讲过多次,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志:素梅今天来信,提到了秦媛,使我的心非常之难以平静。当然秦媛是个好姑娘,而且还是你青梅竹马的同学,但我不相信素梅说的是真的。你虽不胜言语,但凭我的直觉,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的心是属于我的,我的心同样是属于你的。这,我是确信无疑的。因为你的自行车可以作证,火车站的树荫可以作证,明亮的月亮可以作证,还有那闪亮的煤油灯可以作证,那一担担割来当做肥料用的青草可以作证,那你帮我一耙头一耙头挖出来的茴坨可以作证,还有那支我至今带在身边的手电筒更能作证,你说是吗?
今天是星期六,晚饭后,同学们都过江玩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江边,不知往江心丢过了多少石子和瓦片。你在江的那一头听到了石子和瓦片儿击水的声音吗?我在江边静坐着,考虑了很久很久,你听到了我的心声吗?志,你知道我在考虑什么吗?你想听吗?
这个学期,现在还有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于你,于我都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啊!我在江边考虑清楚了,等三个月过后,就是寒假了。在寒假里,我们结婚吧!你说好吗?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反对。大婶,不,我们的妈妈也一定会欢迎的。婚后,你做你的大队会计,我读我的书,这样,我们就可以互不牵挂,你说是吗?何况,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有的是结了婚的,我们并不算是首开先例。
志,你一定会理解我的心情的,那次,当我要离开你们来学校的前一天晚上,我要你送给我的东西,没有送,被前来为我送行的人们给扰黄了,我等着你加倍的还给我,你说好吗?
夜,现在很深很静了,我的同学---她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我呆呆坐在灯下,望着静静的窗外。窗外一点声音也没有,这里不像我们的农村闻不到鸡鸣,听不到狗犬,大部份宿舍的灯都熄了,只有极个别的还有一柱两柱灯光射向窗外。加上那暗淡的路灯,校园内还不是那么昏暗。
我离开宿舍,迈步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旁的小石子路上。遥想着你,现在在干什么呢?看报?看书?写日记?还是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开着那永远也开不完的会?
好吧,用你的话说,你在生产大队努力地推销好自己吧,我在大学里也和你一样,完好地推销我自己,让我们共同做好一个推销员吧!
你的静
曾静茜写完信后,伸了一个懒腰,接着打了一个呵欠。现在,她于卸重负。她终于作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一身轻松多了,在心里轻快地哼起了“九九艳阳天”的小曲,并小心地将写好的信折起来,夹在课本里。明天,要等到明天上午八点钟以后,才能将信发出去。她心安理得地爬上了自己的铺,拉熄灯,也想让自己进入那甜蜜的鼾声行列,可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路灯从窗外透进来几缕光线,寝室里并不那么黑暗。曾静茜闭着眼睛,强行想让自已入睡,不行,睡不着。她只得睁开眼睛,让双手托着头搁在枕头上。她作出了要与方志结婚的决定后,于是便想到了素梅结婚的场面。素梅结婚时,是她和方志做的伴娘和伴郎的。这次轮到她自己结婚,一定要请素梅和小陈做她们的伴娘和伴郎,曾静茜是这样地运着神。她想起了素梅结婚,便又想起了那天及热闹又尴尬的情形。
素梅的公公在众人的架持下,推着一辆被红纸贴满了的土推车,素梅也是在众人的架持下,坐在土推车上。一根红绸系在土推车上,红绸的一头让小陈拉着。一个推着车,一个坐着车,一个拉着车,从小陈家的地坪里一直推进屋里。看热闹的人们高声的吆喝着、高兴地嘻笑着。
素梅低着头红着脸,既幸福又尴尬……
曾静茜不知道这样嘻闹着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向别人打听,她只觉得可笑与开心。
曾静茜想到这里,抱着被子幸福地笑了。
她暗庆自己没有公公,这一劫不会降临在她的头上。她甚至想到了在那一天,不准方志陪客人喝过多的酒。方志不会喝酒,喝醉了怎么办,不但会伤了身体,而且,她想好了,方志欠她的,要在那天晚上加倍地还给她。
想着想着,曾静茜再无法入睡,她失眠了。她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校园里。校园里静悄悄的,远处,有一两个环卫工人在扫着行人道上的落叶。什么时候啦?曾静茜习惯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啊,手表还放在床上的枕头下。她抬起头无意地望了一下东方的天空,东方的天边已泛出了鱼肚色。谢天谢地,这一夜就这样快地过去了。
曾静茜迎着黎明的曙光,又向江边走去,她又要到江边去踢石子、丢瓦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