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文学】精选刊发《民族文学》亮丽内蒙古|阿云嘎/红英:草原上的雾霭
(20230191期)

阿云嘎

阿云嘎(1947年—2020年),蒙古族,生于内蒙古伊克昭盟(现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1968年毕业于内蒙古蒙古文专科学校翻译专业。历任《鄂尔多斯报》编辑,伊克昭盟广电局副局长,伊克昭盟党委副秘书长、秘书长、委员,伊金霍洛旗党委书记,内蒙古文联党组书记,中国文联第六、七届委员会委员,内蒙古文联第五、六届主席。上世纪70年代中期涉足文坛,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著有短篇小说集《有声的戈壁——阿云嘎短篇小说精选》《大漠歌》,长篇小说《僧俗人间》《留在大地上的足迹》《拓跋力微》《满巴扎仓》等。短篇小说《吉日嘎拉和他的叔叔》《大漠歌》《浴羊路上》分别获1987年、1990年、1993年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一等奖。短篇小说集《大漠歌》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红英 ,蒙古族,长期从事图书编辑与出版工作,业余喜爱阅读与写作。曾在《呼和浩特日报》《新民晚报》《科尔沁文学》等发表作品,出版编著作品《给孩子幸福一生的励志书》,连环画作品《西游记》系列、《锁麟囊》《少帅张学良》等十几部。
年轻人之间,有些彼此知道却不能告诉外人的事情,还有一些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下面要讲的是一起偶然事件,这件事在三个年轻人心里产生了不同的反响。
一
娜仁其木格受伤的消息像旋风一样迅速传播了出去。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今天早上娜仁其木格骑上大黑马去放牛,刚出棚圈没多远,突然从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马儿受到惊吓往旁边躲闪时将没有防备的娜仁其木格摔下了马背。原本摔了就摔了并没有大碍。却不想娜仁其木格因为心疼自己的新马鞍,硬扯住缰绳不肯松手,结果马匹惊得更厉害,将她拖出去二十多步,直到昏过去放开手才停住……
公社中心医院的救护车疾驰而过,人们乱哄哄聊了起来:
“可惜哟,这么年轻的姑娘,脸伤成那样……”
“再新也就是个马鞍,坏了就坏了呗。为个马鞍这样拼命,这孩子呀……”
娜仁其木格的好姐妹萨如拉是个非常漂亮又白净的姑娘。一听说娜仁其木格脸上受伤,她就哭了。“啊!脸受伤了呀?太可怕了……”她这样想。哭着哭着隐约听见人们在谈论,娜仁其木格伤得这么重是为了一具马鞍。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变得通红,又担心被别人发现,急忙躲了出去。可是又有谁会注意她呢?大家依旧激烈谈论。
萨如拉红着脸跑到羊圈边上才停住。“原来是为那个破马鞍才不肯松手,真是的……”她这样想着,心里翻腾了起来。
娜仁其木格为什么为一具马鞍这样拼命,别人不知道,但萨如拉却明白得很。去年夏天在公社的那达慕大会上,萨如拉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好姐妹突然有了一具新马鞍,别提当时心里有多苦涩了。因为她猜到这具马鞍不是娜仁其木格自己买的,而是生产队的拖拉机驾驶员阿古拉——那位才貌双全受全队欢迎的青年送给她的。阿古拉没把马鞍送给萨如拉而是给了娜仁其木格,这件事情狠狠戳了萨如拉的心窝。“我哪里不比她强?”萨如拉非常委屈。
是呢,别说一个娜仁其木格,在萨如拉看来,即使是在全队的姑娘里自己也是最拔尖儿的那一个。从小她就要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想胜过别人。比如,周围有哪个姑娘戴着从城里捎来的漂亮丝巾,萨如拉第一时间就会注意到。什么时候她也托人从城里买来更好看的丝巾,盖过了那位姑娘的美,才能解除心病。她时常为自己的漂亮和聪明感到骄傲。因为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比别人强,所以在恋爱问题上她也认为只有队里最优秀的青年才配得上她。
叫阿古拉的这位青年不仅长得端正,干活儿勤快,还能驾驶“铁骑”,队里男女老少没有不夸他的。因此萨如拉很早就认定能配得上阿古拉的除了她没有别人。然而事情多么出乎意料啊!当萨如拉悄悄接近阿古拉,尽量不露痕迹地表白心意的时候,平常那么活泼的年轻人却在她面前无比严肃起来,有时甚至会叫她“萨如拉同志”。可对娜仁其木格他却总是亲昵地省略掉后面三个字,直接唤她“娜仁”。有时萨如拉刻意去找阿古拉,他总会怪异地眨着眼睛,跟她聊学习、生产或者思想之类的话题,那样子就像在团会上发言似的。但只要跟娜仁其木格见面就像又变了个人一样。“哼,像娜仁其木格那样的姑娘,不仅说话笨拙,长相也一般。真不知道阿古拉喜欢她什么!”萨如拉虽然多次这样想过,却始终没能明白娜仁其木格和阿古拉之间的情谊。但不管她能不能理解,阿古拉和娜仁其木格之间的感情却日渐深厚起来,到去年夏天开那达慕大会的时候,小伙子竟给姑娘送了一套崭新的鞍具。知道这件事情以后,萨如拉一个人跑去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在她看来这太不合理了。然而萨如拉也是个刚毅的姑娘,哭够了之后擦干眼泪洗把脸,给自己下达了“彻底忘记”的命令,便像没事人一样返回原处。从那之后偶尔想起来,心口上虽然会有种虱子爬动一般疼痒难辨的感觉,但日子久了便有些淡忘了。
而今天,听说娜仁其木格受伤又和那马鞍有关,萨如拉不禁有些难过和嫉妒,心想:“呸,脸皮真厚,为了讨好他命都不要了。”
二
二十八马力的拖拉机在没有路的草场上,像疯了一样疾驰。驾驶员小伙子正伸出右脚使劲踩油门。他仿佛是想通过这只脚将自己紧张急切的心情传递给车子。这人正是阿古拉。
他行驶到院子旁,看见了最先迎出来的萨如拉。阿古拉急忙发问:“娜仁怎么样了?”
萨如拉看到他担心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说:“情况还好。你刚从旗里回来吗?路上……”
还没等她说完,阿古拉再次用力踩下油门,拖拉机立时突突着猛然掉转方向,朝公社开去了。
“阿古拉哥哥,你是去公社吗?我也想去看望娜仁!”
一路上拖拉机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颠簸着。阿古拉心里惦记着“娜仁,娜仁……”顾不得其他。萨如拉却因为难得坐到了阿古拉旁边,心中既满足又喜悦。二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拖拉机正在吓人地摇晃。
当他们行驶在路上的时候,娜仁其木格正安静地躺在公社医院雪白的病床上想着心事。她在想什么呢?早上刚躺到这儿的时候,第一个闪进她脑袋里的是“啊,我肯定受了重伤!”的想法。她全身刺痛,尤其脸和后脑勺像被开水烫过一样火辣辣地疼。她想到如果阿古拉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只要他在旁边站着,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能强过任何灵丹妙药。可这只是空想,因为阿古拉今天早上拉着羊毛去旗里了。“唉!真是没出息,受了点伤就想要人安慰。”她批评了自己。这时候站在门外的老医生和护士小姐之间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大夫,娜仁的伤没有大碍吧?”
“人没事,就是脸伤得重了些。”
“那有什么?只是划破了面皮,是轻伤呀?”
“傻丫头,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呢。”
“没出嫁又怎么样?”
“万一脸上留了疤……”
小护士似乎恍然大悟,刚要失声说什么,医生急忙压低了声音叫她安静,便再没了其他声响。
听到这些后,娜仁其木格起先觉得好笑。没出嫁的姑娘脸上有了疤是很可怕的事情吗?还不是照样劳动吗?可接着她就产生了动摇。啊!要是脸上果真留下了难看的伤疤,终究会给阿古拉造成负担。当然,她坚信阿古拉不会因此而变心,可他要是娶了脸上有疤的媳妇,他的朋友们会笑话他吧?此外阿古拉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日后要是领回去一个花脸的媳妇,他父母该有多扫兴呀?而这一切都会成为阿古拉一辈子的心理负担!想到这里她慌了,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悲痛也随之到达了顶点。
她不禁想起了去年夏天,公社那达慕大会结束的那天晚上和阿古拉的谈话。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月光和露水一同洒向草原,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令人沉醉。
“你看啊,咱俩的马都相熟了,喜欢走在一起呢。”阿古拉深深吸了口气。
娜仁其木格微笑着没有言语。
“娜仁你太安静了,说点什么吧!”阿古拉哀求。
“说什么呀?”娜仁其木格笑着问。
“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爱听。”
娜仁其木格仍不想开口。她更愿意把此刻的幸福装进心里静静地回味。但为了不辜负阿古拉的期待,她终于说道:“我心里想的不说你也明白,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呢。”
想起过去的事情她心如刀绞,但最终恢复了平静。当澎湃的心稍稍平复,她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和阿古拉断绝关系。在她看来自己的容貌已毁,要是还纠缠着阿古拉不肯放手,那就太自私了。正在这时阿古拉和萨如拉走进了病房。
阿古拉一进门就生气地说:“一个破马鞍坏了就坏了!你何必……唉!”娜仁其木格艰难地睁开红肿的眼睛,从缠在脸上的绷带缝隙里看向阿古拉。目光刚接触他的双眼,娜仁其木格便意识到,自己经过几个小时思想斗争刚刚建立起来的决心,此刻像春光里的雪堆一样融化了。顷刻间火热的爱恋就要胜过细微的理智,她担心自己败下阵,便决定不说话,以此守住最后的防线。她“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寂静里听见萨如拉在抽泣,她很担心萨如拉在这个时候走出病房。因为一旦阿古拉过来握住她的手,那最后的防线也将瞬间消失。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贪心而害了阿古拉。
阿古拉的想法却跟她正相反。他希望萨如拉快些出去,让他有机会好好安慰心上人。可萨如拉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她虽然明白阿古拉想让她出去,却极不情愿将他们两个单独留在房里。后来意识到一直站在这儿又十分不合时宜,便给自己下达了“出去”的命令,奈何一双脚却完全不听指挥。
三个人怀着三种心情,让狭小的病房沉闷不堪。最后还是娜仁其木格开口说道:“阿古拉,谢谢你来看我,但看过了就回去吧!”
“谢谢?你跟我说谢谢?”显然阿古拉有些生气。
“生产那么忙,千万别因为我影响任务。”
“再忙我也要……”
“现在就走吧,别再来了……”娜仁其木格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三
十多天过去了。阿古拉每两天就过来看一次娜仁其木格。有时候萨如拉也会一起来。
阿古拉第二次来看她的时候,娜仁其木格鼓足勇气把自己的想法和理由告诉了阿古拉。结果阿古拉气得几乎疯掉,“你,你……没心没肺的家伙!让我难过,也让自己不好受!干吗要这样呢?”话还没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了!”娜仁其木格心里想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但没多久她就发现阿古拉并没有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她窗外时快时慢,时远时近地徘徊着,一直持续到了天亮。从那脚步声里,娜仁其木格清楚地听出了阿古拉的心跳、苦恼和信心。
第二天一早,医生刚做完晨检,阿古拉坚定地走了进来。不等娜仁其木格开口,阿古拉抢先郑重宣告:“今天我也跟你说一下我的决定。你越要离开我,我就越靠近你。没皮没脸地黏着,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阿古拉的激情告白在娜仁其木格的身体里激起了一股暖流,幸福的波涛甚至让她忘却了伤口的疼痛。
从那天起,娜仁其木格原本就不太坚定的决心几乎崩溃。虽然内心仍然充满斗争,对阿古拉表现得忽冷忽热,可阿古拉却一点都不在乎。他意志坚定、信心十足、兴高采烈,有时还有些顽皮可爱。
娜仁其木格有时故意冷落他,他却会幽默地化解,说:“别生气啦,要不趁此机会聊一聊咱们的婚事?”
娜仁其木格不得不承认她彻底败下了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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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