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文推介:散文可以这样写,比小说更精细的工笔描写,祝福一只献鸡,被作家妙笔生花,微妙微肖,活灵活现,妙趣横生!
我 家 的 又 鸟 (散文)
梅赞 中国作协会员

又鸟,鸡也,绝对是今年最火的拆字。于是,我便想起了我家的又鸟。
我印象中,母亲素喜喂鸡,后来才知确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当年,父亲蒙冤,一家人从县城下放到大市中学后,说是吃商品粮的,附近却无集市可买生活必需品,说是在农村,家里却没有一分自留地,生产不出菜蔬,也打不出粮食。生活很是窘迫。学校领导周校长见了,发了慈悲,也是担了极大的政治风险(那可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呀),允许我家在学校后面的荒山开了一块地,还可以养些鸡。真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我们一家一直感念他。于是,母亲便在石山六队新初家买了一窝鸡雏,足有十几只之多。那叽叽喳喳的十几口之众,被母亲用只大纸箱抱了回来,从那刻起,它们绝对是我家的宝贝。
鸡雏买来时,正值春寒料峭,夜里尤冷,几可滴水成冰。母亲怕它们冻着,把盛鸡雏的纸箱就放在歇房里,还找来一床破棉絮裹着纸箱外,给它们保暖。晚上,只要纸箱的鸡雏有纹丝动静,母亲就会秒起,披着棉衣,拨动煤油灯的灯芯,打开纸箱外的棉絮,仔细察看那些蜷缩在一起的鸡雏,像伺弄婴儿般全心。直到鸡雏再次安静,母亲才安然躺下。
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鸡雏渐渐长大。渐渐长大的鸡雏,公母立辨。那母鸡仔已长得温婉柔美,颇有点大家闺秀的范儿,惹人怜爱;而那鸡公仔的小红冠也显山露水,愈加红颜,像位峨冠博带的少年郎,风度翩翩。
但凡养过鸡的人都知道,养鸡人皆喜母鸡,而不太喜鸡公。原因很简单,母鸡可生蛋,蛋可孵小鸡,亦可卖蛋换钱;而鸡公废食,肉柴又不好吃。故,在乡村,母鸡又称鸡屁股银行。一群鸡中,鸡公最多留一两只,供打鸣或配种用,其他的都得阉,而成为献鸡。
乡村专门有献鸡的手艺人,每到四五月间,他们就游走在乡间村湾,专门干献鸡的营生。我家的鸡雏,也有几只鸡公。因而,母亲也找来献鸡人来我家献鸡。
那天,我就蹭在旁边看献鸡人是怎么献鸡的。只见献鸡的的人拿出一根长针,针尽头像刀,浸在清水里。然后将鸡公的头一扭,夹在鸡翅下。再迅雷不及掩耳,用那把针刀将鸡公的鸡子掏出来。掏完鸡子后,掰开鸡公的嘴,灌几滴水,一只鸡就被献了。
做了手术的鸡公,就成了献鸡。我惊讶献鸡人的手艺和他的快速时,只见他手一松,原先的鸡公,现在的献鸡,把鸡翅下的头抽出来,甩了甩,一点也不影响它活蹦乱跳地扑进鸡群里。
献了的鸡,尾毛将会越长越长,也越长越漂亮,但却从此不会打鸣,扯着喉管作打鸣状,仍发不出雄性的声音,并且性情会随之大变,没有鸡公那么凶,那么好斗了,有的还会带小鸡雏呢。

我家的又鸟中,有几只献鸡,其中一只,身材高大,在一群母鸡里,格外出众;红红的鸡冠,像傲娇的公主;眼睛贼亮,很有神彩;曳地的尾毛越长越长,色泽由红变黛绿,煞是好看;而且,特有领袖风范,总带着一群母鸡在校园里乱蹿。
许是阉割不净,这只献鸡居然扯着嗓子,也能打出嘶哑的鸣声。每看它昂着脖颈,卯足了劲,憋得通红,想发声,却只有喑哑的声音时,我就有种“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感觉,而禁不住发笑。但我家的那只献鸡,有鸡公都不能比拟的能力,特好斗,几次在鸡群中,与鸡公竞争领袖都不落下风。
有次,鸡群发出骚动,我出去一看,原来是那只献鸡和一只鸡公发生了战争。只见,献鸡竖着鸡冠,俯着身子,长长的尾毛收紧,正作出向鸡公发起攻击的姿势;鸡公哪能示弱,高高的鸡冠,像招摇的大纛,血红的眼睛,睥睨一切,“你一只阉了的又鸟,还敢和我争霸主?”一副舍我其谁的雄性气慨。
真有好戏看。此时,大战一触即发。闻讯而来的学生们把鸡群围得水泄不通,鸡群也不怵人,仿佛是看热闹似的。说时迟,那时快,献鸡的战斗号角吹响了,只见献鸡张开了翅膀,两只脚像飞似地划过,地上的灰尘四溅,鸡公也不是吃素的,两只鸡短兵相接,鸡喙啄在彼此身上,鸡毛有的散落,有的轻扬,一时鸡飞鸡跳。
一阵势均敌对后,献鸡的啄功显露出来了,鸡公身上的毛,被啄得一撮一撮掉落在地,又一撮一撮飞上天去。鸡公逐渐体力不支,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落荒而逃,献鸡没有罢战的架式,宜将剩勇,狂追鸡公不舍。鸡公丢盔卸甲,扑棱翅翼,窜出了鸡群。鸡群里发出欢乐的叫声,乌拉,献鸡赢了!终于,那只献鸡,鸡冠更红了,毛色也光滑水亮些,成了我家那十几只鸡的领袖。我们称它鸡王。
以后,总看到鸡王领着一群母鸡,在学校的角角落落里觅食,而那只斗输了的公鸡,也只能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晃悠,但偶尔会扯着喉管打鸣,脆亮亮的,像是在发泄不满,又像是在示威,我斗不过你,但亮一嗓子,你有没?阉货。
鸡王才不会和一个手下败将计较这些没油没盐的东西。抖抖身上的尾毛,像是回应鸡公的挑衅,不服,再战一盘。
后来,我有个惊人的发现,那只献鸡,不仅和鸡公斗,还喜欢和人斗,即啄人也。那是个周末,学校放假,母亲在县城教书时的一个学生仙桃姨来看她,没想到,到家门了,却进不了家门。仙桃姨在门口喊母亲。母亲刚好出去,不在家,我应声而出。看见的一幕将我惊叹了,献鸡正追着仙桃姨,用喙啄她,仙桃姨闪,躲,跳,逃,跑,挥动手赶,像跳舞般,可献鸡却总能找到她的破绽,喙不是啄到她的裤子上,就是裤管或裤脚或鞋面上。我看得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便大喝一声,别乱啄了,那是客人。我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制止,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根本没想到献鸡会听我的命令,可结果是,献鸡听到我的声音,扭头看了看我,居然戛然而止,停止了攻击仙桃姨。我高兴极了,献鸡竟像我的狗“虎子”一样能听懂我的号令。等献鸡带着它的臣民去觅食了,仙桃姨这才安心地得以进了屋。
以后,献鸡像狗一样,见着生人就啄,不知误伤了多少来家的客人,每次都得家人喝斥,才会停止攻击。因而也名声在外。有些好事者冒着被啄的风险,跑来我家围观。凡献鸡啄人,不管是谁,我们都会制止。惟有一人,被献鸡啄时,刚好被我看见,我不仅没制止,相反,还暗暗鼓起献鸡的斗志,猛烈攻击那人。
那个人是陷父亲于“双开”回原籍江北劳动改造境遇的罪魁祸首,当时代表县教育局率队来我们学校视察。我们家住在学校食堂附近,那人视察完后,在学校校长的陪同下,到食堂进餐。路过我家时,我家的那只献鸡正率它的臣民在食堂附近找食吃。那只献鸡见了那人后,不知是哪来的火,对那人发起了攻击。
那人起先根本没有把一只鸡放在眼里,挥着他的手驱赶,并用脚踢,可献鸡压根不怕他,啄着他的裤脚不放,有时可能还啄到了他的肉,听得见他的嗷嗷叫。
校长连忙喊我,让我制止献鸡。我闻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正欲喝退献鸡停止啄人,我一看是仇人,份外眼红。刚欲喊出声的制止,又咽了回去。只见我家的献鸡,没听见我的喝斥,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竖起发红的鸡冠,两翅张开,脚爪踮着,欲飞似的,长长的尾毛卷起在颤,把屁股露着,一波一波飞向那人。

那人张牙舞爪,左推右挡,闪也闪不掉,躲也躲不脱,逃也逃不了。校长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快,快让它停下来。校长知道我能制止。但我倚着走廊的柱子,一声不发,心中暗暗地给献鸡鼓劲:鸡王,扑上去,扑上去。
献鸡仿佛听懂了我的唇语,竟飞了起来,比平时都飞得高,向那人的脸扑去。那人本能地用手遮挡着脸,献鸡没啄到他的脸,却把他的手啄破了。那人一声尖叫,血流指尖,满脸的鸡毛和夹在头发上的鸡毛。
我看着狼狈的那人和脑羞成怒的校长,心中快意?但不能再不给校长面子了。喊了鸡王一声,献鸡咄咄逼人的攻势,顿时偃旗息鼓。那人在众人的拥护下,悻悻地溜进了校食堂。
估计那顿饭肯定没吃好,校长肯定挨了刮。那人心中一定怨我爹,甚至咬牙切齿。但我爹还在江北面朝黄土背朝天。比起他陷害我爹的手段和我爹所受的窦娥之冤,他受点鸡击挂点彩,又何怨之有?当然,学校领导也没干涉我家继续养鸡。鸡王仍然带着它的臣民游荡在校园内外。
献鸡终究是死了,但怎么死的,我已不记得了。

作者简介:梅赞,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作协散文委员会副秘书长,《散文湖北》执行主编。出版诗集《为你而歌》,散文集《远去的凉亭》《大市莺声似故山》,长篇散文《时代侧影——给历史一个回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