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军
当年,身为政协委员的作家李汉荣交过一个提案,那题目就似乎是“让城中多一些绿”,乍一看有些奇怪,仔细一想才觉得人家大有深意,也为文化人的情怀所打动。其实呢,这些年居住古城,好像就是在一吸一呼中见证并追寻着城市的绿,这像是有意无意,也有着对于生命的某种向往。
记得很早的时候,你从江南到江北,一进城区,就觉得街道两面无数的梧桐树在遮风挡雨,也在遮挡烈日的同时筛下一抹抹阳光,那些阳光在厚实的绿叶中间跳荡,令人觉得成千上万根银针涌动而下,然而由于绿树的掩映,古城的街道有悠悠的凉意,尤其是中山街,真的绿荫匝道。后来读到何士光引用苏轼“秋雨老梧桐”的句子,就必定想起我们栖居着的这个古城,因了梧桐树的缘故,才令人念想不已。至于“栽的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老话,也因为绿树成荫而透着如许的吉祥。当然了,此时若是走出绿树,眼中又恰恰没有草地,你置身风雨之中,抑或烈日之下,那种炙烤般的蒸腾感与被烘烤的难耐感,则是你感同身受的;那个时候,唯有那个时候,被风干和蒸干的你,没有绿荫遮蔽的你,觉得得绿荫的可贵。没有了绿,被蒸腾的焦灼,被风雨席卷和大雨冲刷的糟糕感觉,亦是十分狼狈的,此时此刻,逃亡和离开,就是最为急切的愿望,而只要看见绿树,那便是一种回归,才是充满希望的生之幸运。这,应当是真实的感觉,真的令你记忆犹新呢!这是不是一种需找绿色的经历呢?大概是吧!由此往前追索,你的少年,少年的你,在汉江边上,只要有绿树,只要有草地,你就觉得庆幸,就感到一种被呵护的幸福。有时候,你躺在草地上,展在绿树下,悠然入睡,那也无异于一种陶醉,生命的勃发和散淡,生命的流畅和驻守,不也可见一斑?
后来你奔走乡野,在好几个集镇和县城居住,对于绿色的向往也是格外真切。那些夹竹桃,那些水杉树,那些白杨树,还有那些古槐和洋槐,乃至一垄垄的竹子,要么青翠欲滴,要么清爽不已,或者有匍匐着的爬墙虎,乃至隐隐约约的草地,还有政府会议室外的古柏树,都令人镌刻一种生命的苍劲。再后来,你稳定在古城一隅,在税海行走,在政府出入,也时常会有对着绿树和绿色悚然一惊、身心一喜的感觉,那之后的寻觅,就包含着对绿色的追寻了。从那时到现在,你似乎经历了几个阶段对于绿色和绿树的追寻,其感觉有相同,也有不同,有缤纷,也有着不绝如缕的绿梦环绕之感。
先是从对梧桐树的膜拜到对香樟树的喜欢。不知哪一年,梧桐已被人们厌倦,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由于枝桠纵横,以至于凌乱,而一到深秋又落叶太多,就有些令人不便。好在很快,古城引进了香樟树。这种树,常年苍绿,笔直而不怎么掉树叶,适合古城的需要。这些年,古城一直在创建各种名目的“城市”,比如省级卫生城市和国家级园林城市;创建各种级别的卫生城市,之后又创建不同层级的文明城市。这都是有着良好愿望的举措,也含着行政与经济多重的意义,还可能涉及公务人员的奖励,如同近些年的脱贫攻坚,都是硬任务。那么,香樟树的广泛种植和大面积普及,就成为必要。连续几年的努力,一条条街道有了香樟树的站立,放眼望去,香樟树浓荫匝地,不声不响中就是满城的香樟茂密了。记得有一个时段,央视播出一部电视剧,好像就叫《香樟树》,具有史诗的味道,将一个城市不同人的命运展示出来,其姊妹篇《亲情树》也紧跟着上映,很有一些收视率。那么,古城的香樟树就在许多的街道代替原来的梧桐树,除去中山街还有一些老梧桐而外,就全是香樟树的林荫了。再是,民主街的桂花树,许多年里都让人惬意。大约在三十年前,古城的领导决策,在民主街种了不少的桂花树,这似乎是从南郑县圣水寺的汉桂飘香得到启发,于是推而广之;于是在短短的几年里,民主街就成了丹桂飘香的街道。由于在民主街,由于地委行署乃至人大政协都在这里,那树影婆娑的桂花树就格外引人瞩目。南来北往的,东进西出的,省内省外的人,对这一条桂花树的青绿都刮目相看。很快,地委行署经过论证,将桂花树确定为市树,和沔阳的旱莲定为市花几乎同时。那么桂花树的青绿,丹桂、金桂乃至银桂的芬芳,就成了汉中古城的一大看点。1996年地该市,市树和市花一直延续到今,成为资深的古城绿意。年年秋天,你来到古城,你居住古城,都会从桂花树下经过,你拜访桂花树,桂花树也打量你,好比卞之琳《断章》诗的意蕴,桂花和树也成了风景,乃至看风景的人。男人经过有满足,女人经过想踮起脚尖摘一朵,孩子们呢,则兴冲冲地飞掠而来,又飞奔而过。即使老人们,也会悠悠漫步,有一种品味陈年佳酿的惬意。有几年,古城里实施“大树进城”,亦将无数的银杏树移植过来,有人诟病,但我辈依然叫好,因为这种广植绿树的举动,毕竟是一种善举,较之砍树毁树等劣迹,不知要好出多少倍,于是就在此念慈,为之称道了。
就你个人而言,曾接受小区里各种绿树的点染与挽留。税局的玉兰和桂花树,楼下的柏树和紫薇,都是记忆犹新的。后来搬到明珠小区,乃至而今的天河·望江郡小区,被绿树环绕,看杂花生树,感受春天迎春花的嫩枝和小花,探看樱花开放之中的美妙,在夏天的凌霄绿藤中养眼,望一笼翠竹倩影在夏日的摇曳,想象一个美女作家的出入;领略秋风中海棠厚厚的绿叶,还有几乎开不断的花朵,都让你情不自禁,想吟咏那么几句:“海棠依旧,更是红肥绿瘦”。至于冬青,是很矮很小的,可那绿色的坚守,在寒风中对春天的翘首期盼,委实是一种生命的写照。在几个小区居住近二十年,那些绿意的点染,那些绿色的陪伴,那种始于绿叶又基于绿树的牵引,真的是一种福分。
也曾经,在宗营的秦岭园,面对密集的苗木细看,晨昏之中有一种面对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的惊喜。那大约是2005年吧,你在秦岭园集训,几本书,一间房,一个人,令你有些寂寞。可是,由于绿树如云的铺展,由于每一天和苗木园地的对视,你觉得还是很不错的。这个秦岭园是李家兴先生开辟打理的,他有一点残疾,但是有了这个园子,他的生活和事业全然不同。他笑着,经营他的绿园,各种苗木经了他的手渐渐长大,从这里进入古城的许多角落,绿化也美化着我们的古城,让这个古老的城市变得绿意葱茏。当然,和他一起绿化古城的人还有许多,他们一同联手,实现着心中的梦想。在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你都在这里复习备考,也观察着绿意氤氲之中的秦岭园。一日,你索性就用《秦岭园》做题,写出短小的散文,将林中的幽微,树木与绿色,还有小动物们的腾挪妙曼,都写了出来,此文发表在报刊上,让给老李很是高兴,他找你喝酒,开心地交谈着,至今难以忘怀。不幸,距今十年前,李家兴突发疾病去世,他的秦岭园,他的绿化树,都留在时间的这一边,而他自己,则远远地去了。对此,也是情何以堪呢!
岁月倥偬,在今秋的十月,一个杨氏庄园的绿荫,又一次让你流连忘返。那是从留坝返回途中,赤土岭文协主席熊建华先生、副主席王东先生忽然提议去杨氏庄园看看,在路东路西有两处杨氏庄园的园子,尤其是西面的院子,桂花树一簇一簇的,开得正盛;风吹过来,花香飘过一些橡皮树也在园子里矗立,整个的庄园另人想起英国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笔下的《呼啸山庄》,只是不知道这当中有没有那些怪诞的故事,人性与人心,在这里有没有某种撕裂与较量?这时候,有园丁走过,有男有女,皆扛着农具,一幅奔忙的样子,是在铸造着绿的世界,还是营造着一个绿色的梦?在奇石众多的办公室你见到了杨总,他一脸憨厚与精明交织的神情,已经在绿色的世界荡漾许多的年头。说话间,一缕风吹过,似乎有着绿意氤氲。哦,那个被瑞士作家凯勒书写的《绿衣亨利》,此刻说不定正从绿色的海洋里悠悠浮出,一路牵连,让你倍感亲热。
近几年古城花团锦簇的花木,也让人喜悦。那是在春天,还有初夏,古城的这儿那儿有紫薇盈盈,有樱花扑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着花木。这时候,先是绿色的点染和交织,跟着是次第盛开的花朵,一千朵花,一万朵花,乃至十万朵花无涯地开放。这时候,邓一光的小说《一朵花能不能开放》已经没有悬念,她正以天真烂漫的姿态,写照着春深似海,探看着一个古城的季节流彩。记得秦牧先生当年把广州比喻为花城,国内的许多人将昆明比作春城,而你栖居着的古城汉中,又年年挥洒出锦绣般的红花绿树,树木在这里勃发,绿波在这里流淌,一个个春夏秋冬的梦想,在这里绽放,是不是格外俏丽呢?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古城的绿色植根于这一片土地,而且在这一片土地上开放出鲜艳的花朵,那实在是一种平凡中的神奇,抑或神奇中的缠绵之美。
与万千人对古城绿意青翠追寻同步的,就是渐渐地对古城菜地和空地的探看。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古城的南边与西边,北边和东边,还有不少的菜地,每到闲散时节,你举步踏勘,他随意而行,就会在一些楼房的间隔和空隙中见到好多的绿地。那是菜地的铺展,还有小径的延伸。如今的银滩路,那会儿还是一片菜地,直接从城边的拜将坛通向汉江边,运蔬菜的人,种蔬菜的人,浇灌菜地的人时时可见。曾经的房东,也在夜晚去江边捉鱼,白天呢则在菜地里忙碌;夫妇两拉着架子车,往往一大早就把当天的蔬菜处理完毕,之后悠闲起来,还说不定去打打小牌,喝点小酒,小睡一场,异常的自在。后来呢,菜地被圈占,成楼盘,成小区,这里的人成为失地的农民。这不能说不有些悲怆。而今,古城的许多自谋职业者,其实就是当年的菜农,也是绿色的营造着。你在明珠小区居住的十五年间,先前还能听见每一天早晨菜农运菜到城里的脚步声,人力车,自行车都有,还有一些碎语呢喃,后来就声音稀少;飞机场成为一片汽车教练场,慢慢就没有了空阔的地方,连许多麻雀也惊慌失措,没有停歇的之处。这就是说,城西的绿色减少了。城南呢,也是一样,虽有一片菜地至今没有建成楼房,但是早就圈占起来,而且打官司许多年,一直难以搞定。这当中的包包菜地和白菜,乃至菠菜与葱和蒜苗,也不知去向,绿色在一天天减少。古城北面呢,恕你冒昧,许多年里似乎没有看见哪里有菜地,北门不见,绿荫不见,古城的脊梁横陈在烈日和风雨之中,绿意稀少,是不是有些悲怆呢?而古城的东边,你好几次隐约看到帝王房地产的一边,有零星的空地,春夏之际有人偷偷地种着包谷,斗笠和草帽下,农耕时代的残余者在那儿一下下地耕耘,好比电子时代手工写作的人,在那儿辛勤地忙碌。男人和女人,在这些地块之中种包谷,其实已经不是为了收成,而仅仅是将一个绿色的梦想延续下去,甚至连延续下去都很困难,也只是耕耘而已。在天河望江郡小区的南边,有时候你从楼上家里的窗口,透过楼宇间的缝隙看过去,那一块圈占了好几年的空地上,裸露着土地和杂草,尘土飘荡之中,一些车辆若走兽停歇,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权宜之计?这当然是早被人占领的,老板们一定在策划着开发,但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一片菜地的葱茏呢?而今已经不堪,未来又有什么美好的结局呢?恐怕就难说了。这如同作家贾平凹所写西京城里之非虚构的散文《一块地》,一块好端端的地,是利益的争夺焦点,是人情世故纷争的焦点,最后导致悲剧,还有衮衮诸公的对决。那么眼下,这一块古城的空地和别的空地,又将会如何呢?对此,你不能不有些忧虑。
幸运的是,这些年古城的菜地少了,空地稀少,但更多的,是含着寻找绿色之梦而升华的新一代建筑理念,似乎也在将绿意永留在古城的建筑之中,那注定是新一代建筑格局的变奏。比如东关的一边,旧城改造的思路在变,可能不再凭借着楼盘的宏阔,而是将绿色的葆有纳入营造的构思,立体的绿色花园,家家户户都可能有的绿色梦想,可能也在一步步启动吧?这些,据说是第四代城市住宅建设的思路,融入绿色,盘桓绿色,留住绿色,乃至追挽绿色,就不仅仅是一种口头的说辞或承诺,而是一种实际的举措。这当中,对于城市寻绿的延续,就是持续的跋涉,乃至营造?对此,你期待着,也不再过度地悲观。
(朱 军 2023,11,18,写讫于天音阁)

【作者简介】朱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汉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汉中市赤土岭文协微信官网首批驻站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居汉中。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和诗集等文学专集51郜,共1200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