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丨
大雪送来了我的冰箱
它把山峦和树林冻硬在冷冻室里面
把春天经过的一片湖泊放在冷藏室解冻
我往更深处翻啊找啊
找到了一个黑瓦房,一棵桑树,一条羊肠小道
屋后刺竹林传来挖锄的声音和斑鸠的啼叫
雪天它叫得更加响亮
妈妈,我又饿了
我想找到你的坟茔、鞭子和奶水
果核丨
冬天用冰雪包裹
它将孤独者
收藏在果肉深处
你站在夏天的树下
抑或是秋天,又长高了一点
热切,饱满,红艳
而我渐渐变得坚硬
剥开是一粒废弃之物,执拗地
黑得发亮
肥硕的鸽子们挥动着哨音从树顶飞过
黄昏时又快乐地飞回固定的木笼子
黑暗中我再次发芽
片断丨
你随雪到来
微笑,推开木屋的门
你带来了
雪地上一只灰兔
红眼睛
我扑向门边,哭喊
它认出我
逃走了,在你消散以前
风继续吹
吹进来很多雪
有几片钉在床头旧相框上
窗格上
我看向雪松林
靠着门
篝火从身后将我暖着
儿时的
一只斑鸠在深处啼叫
我为什么喜欢枪丨
喜欢枪
缘自一份罪恶的渴望
薄雾从林间散去
我的镜头中出现了一只幼鹿
沾着草丝的嘴,打湿露水的身子
高瘦的四蹄令人担忧
兴中,我的家园,回不去了的县城北郊
黑瓦房,院坝,土围墙,包着海棉体的桉树
麦苗青青和油菜花金黄的田野
山坡上长声粗气的吆喝
但其实我想说的
是那几百只栽倒在铅弹下的鸟
以麻雀为主,此外还有翠鸟、黄莺、灰鸦
一个提着汽枪出没的少年杀手
当然,我最大的梦想
是把地球填进左轮,把银河系填进霰弹枪
亲,如果哪天你感觉飞得有点异常
起飞前有道闪电和雷与以前大不一样
那是我写诗的食指
扣动了一个关键词语
201812
故乡丨
今夜,我想起村庄,
想起田埂上大豆种植的故乡,
霉湿的篱笆和玫瑰构筑的家。
乡民经年不息的劳作以父亲的姿态,
又一次远远伸过手来,将我像婴儿一般呵护和摇着,
令我亲切地脆弱地感动。
泥土、河水与庄稼呈现。
我听到吆喝和祈祷,闻到炊烟里茅草的气息。
夜幕中田蛙雄浑的男低音声扬十里。
晨光里狗与鸡、黄莺和画眉,
演唱各种激昂的花腔和声部。
阳光和雨水细致地渗入节气,
渗入广泛的质朴和贫困。
视线中衰老的牛,在稻子开花时倒下。
土地的女儿,我的痴老病死的外婆,
披着石头、瓦砾和饥饿的草根
站在坟墓之外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里。
站在孙儿和今天的粮食哀痛的忏悔里。
她千层补丁的粗布青衣在风中飘动,
周身苦难的皱褶,
逐散了那面冷酷的旗帜。
她的命运洞穿那个可耻的岁月,
像砂粒一样吹过来,
像眼泪一样淌下来,
像噩梦一样袭过来,
狠狠打在我的脸上,
令我的内心一阵阵刺痛。
故乡和童年,站在生命最珍贵最遗憾的部分。
菜花黄了,菜花黄了。
梦中有条菜花蛇从故乡游来,
温暖柔软,痛苦而缠绵。
蝉翼上的夏天里,我出发自桐椤山那片松林。
回头望望,来时的路,落满金黄的松针。
……秋天,遮断了家。
1990.4.23 于绵
2017.2.6 改于深
离家出走的那条小路丨
记得那时很小,天很蓝很蓝
只是偶然,离家出走
每一条路都通向黑熊守门的城堡
每一颗树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看上去那些无头无尾的道路
涂满水果糖甜滑的滋味
灌木丛后面,藏着小人书里的妖怪
前后左右布满诱惑
知觉无邪,却因此不能选择
无需选择,有这份回忆的心酸就够了
只好呆呆地站在树下
远方未可知,迷人而危险
大人说我那次神气的出走和冒险
只是在围墙外面的树林里丢失了小红帽
迷路和哭泣了一会儿
然后就睡着了,身上覆盖着几片桉树叶
最后一个印象是那条小路
像蛇一样尾随我长大
我渐渐看清了它星星般漂亮的蛇鳞
感受到它冰凉的下面
送给我的温暖
1988.4.7
我的一个表妹丨
我的一个表妹,严格说
可能是表表妹
热情好客,豪爽,特大号嗓门
有一天我对她说
你把牛放到对面山坡上肯定都喊得回来
她的脸一下红了
她年轻时漂亮,是黄桷坪的美人
现在有一幅健硕的身板
像德库宁画笔下推自行车的那个女人
后来表妹说话轻言细语
特别是对脑梗的老公说话的时候
温柔得我不敢相信
她确实有所改变,尽管风尘重负仍堆在身上
她真的很像那个推自行车的女人
看上去有些破碎,但仍然乐观,豪爽而豁达
折叠丨
如是折叠:
花间的翅膀,窗上影
明暗中搭乘春天的气流潜回田野
飞过梦一般浮起的池溏
它已荒芜!高空之音严厉
出发地深藏谜底
一支木浆,斜插于一片半枯的青萍
昨日与今天,虚妄与真实交替闪现
每个瞬间我从我里分离:
一个前行,一个回遁。一对挣扎的薄片
尖锐对立,反向撕扯,互相安慰
很多东西渐渐隐去。背景深邃模糊
有个影像却异常清晰:
小女孩,花裙摆。她接住上方扔下的青梅
兴奋地,把一只蝴蝶指给小男孩看
201901
关于针的一个真实梦境丨
我常常梦见嘴里含着无数颗针
扎进唇里,舌头里
满嘴都是,怎么也拔不完
我还见到一些孩子
比白天见到的更为真实。笑着,跳着
赤脚踩着一地的针尖走过
他们笑着跳着却完全没有声音
风一般轻盈,举着细小的骨骼经过
而我站在那里继续拔着
越拔越多,变成了一棵全身长满针的松树
不再有说话的欲望,也没有恐惧
梦的最后出现了一个绣房
她开着兰花的小手从绣囊里取出一颗
在兴文的一幅山水上起落
20181231 冬
春天之忆丨
01
春天已经公布
没有秘密。它将拢住这颗
滑向深寒带的星球
摊在掌心,缓缓移近太阳,让它回暖
计划细节,祥尽到
叶子的纹理,蝴蝶翅膀的厚度
蜻蜓腹环的颜色和数量
它还会俏皮地折下一截黄莺的欢叫
探进树洞,捅捅傻熊冬眠的鼻头
虫蛹和种子醒来的时间将分秒不差
麻雀夫妇的蛋一定会在中学瓦房的屋檐里孵化
届时,烟囱会升起稻杆的祝福
而我收养的野孩子——那只小母猫
也必将怀春,到处恋爱,整夜发出
苏三在县衙里过堂的惨叫
02
一切都不用怀疑
我昨夜在长堤散步
看到冰河丢盔弃甲,被柳技鞭打着撤退
那神态就像爆了胎
在泥泞里垂头丧气的归人
风已经在忙碌
在秘密搬运一些极细小的东西
包括处理满地的尸骨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从容、细致
一次次与我这闲人擦肩而过
留下温和、爽滑、迷人的气息
我还注意到对岸的星群正在斗转
倒挂的人类正在扶正
但我最关心的却是地下那些骨灰
其中有些是我的亲人
还有一些是我敬慕的先驱
他们象角马一样拥上三月的原野
将路灯和树高举出地面
仿佛举着王的仪仗,暴动的火把
03
一切已经就序
绿色的火种满山遍野
只待一声号令,就会冲出地表
呼啸着冲上山坡
点燃树木、坟头、河滩、田野
入驻人们狂喜的内心
它还将取缔旗帜
恢复正义、自由和公序良俗
但当我走下河堤,看到一个少女
在小店的冰柜前弯下她妙曼的腰肢
却突然有了更深的感悟一一
冬的打手已被宽恕,有了份新工作
它还是记忆中寒冷的冰
但已经成了公民
是一名遵纪守法、诚实甜蜜
孩子们喜爱的冰琪凌
201802
通向妈妈的青石板路丨
我知道还会踏上那条青石板路
还会遇上尊贵漂亮的大王蜻蜓尽管
不是同一只
我知道还会看见威严武士
金盔银甲手执长枪。对,确实也不是同一个
但很可能是它的后代——
它发现了我,迅速退回刚刚出发的泥洞
我知道我还会在那片松林歇息
湿漉漉的松针仍会在我额上种下一颗露珠
也许不是晨光初照的那颗
但同样的冰凉,照旧会使我清澈纯粹
我知道只要踏上那条青石板路
就会有很多熟悉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走过莲花桥
梦境中的黑瓦房就会在那里浮现
我知道在路的尽头爬上一个陡坡
在我亲手种下的两棵常青树旁
——它们已长到两米多高
就会到达妈妈身边
我知道我会坐在那里,依偎着她
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哭
但我知道我会像她面前的碑石一样
长久凝望那条青石板路
看着她年轻时候的衣带在晨雾中飘来飘去
201902
我又迷路了丨
从一个总也走不到尽头的黑隧道返回
又看到了那道安静的校门
又经过了那个熟悉的小县城
人们在行走,衣着朴素,表情和善
只是都当我并不存在
我穿过那些影子来到城郊乡
那个声音突然消失了,连同传来的方位
依稀记得她就在树林尽头等我
白发已经转青,带着年轻温暖的笑容
但林间越来越暗,棘刺越来越密
我又一次迷路了,又一次
在焦急中猛地惊醒,伤心落泪
意识到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她的身边
2018.深秋.凌晨
父亲印象丨
明天是父亲节
我猜明天的诗群里
又会冒出很多父亲的形象
他们一般都头发花白,满脸皱纹
有佝偻着腰转身留下个背影的
有叭嗒着烟袋蹭在地上想田间问题的
有用青筋突爆的手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进城上学的孩子的
大都默默地,独自咽着
要直到他死去后儿女们才忽然注意到的——苦
我的父亲是个校长
在我初中时一次全校大会上摔过杯子
他根本不懂教育
反复向我灌输不要入党不要当官的理念
要清高的理念
要出污泥而不染的理念
一手造成了我今天苦逼悲催的局面
他还经常和一个朋友去钓鱼
穿着那个年代的乞丐都瞧不上眼的烂棉衣
招摇过市,横穿县城,惹人耻笑
他已化成灰装进罐里
埋在城北离中学五里地的桐椤山
如果他半夜能推开墓门
在坟头点枚磷火
提着它在附近飘来飘去
就能看清自己年轻时钓鱼常走的山路
那时他牢骚满腹愤世嫉俗
但说实话并没有吃过多少苦头我觉得
就这样吧
梨花丨
为大姐送葬,不送花圈
就送五七干校
母亲和人们从心灵深处交代出来的梨花
就烧这漫山遍野涌上地面的白
她一生的洁白里抽不出黑
只在花期里抽出了一架绝望的骨头
只在春天离去的枝头结出了一具悲伤的棺木
人们抬着她上山。在山坡上
摔裂了她藏在铭文里的一颗痴心
她才从此与那个放不下的人一刀两断
被水泥黏合上的石碑将一直在她面前肃立
但我在入夜时分看到五华里外的小城
没戴面具和斗笠
朝着桐椤山方向跪了下来
为自己的女儿流了一整夜泪水
注1:大姐婚姻不幸,为情所伤,又被心肌炎直击,役于2003年,享年49岁。丧葬中遇一奇事:墓碑在上山途中从运输车中滑落山坡,摔成两截,裂痕正好从她繁体名字“張憲”中的“心”字中间划过,将其裂为两半。乡绅张五哥喟然长叹,解曰:此天示,张宪役于心之殇——伤心与心脏病也,奇准乎哉!。
注2:五七干校所在地桐椤山曾遍种梨树(我母70年代曾在此学习、劳动、交代思想)。梨花开时,满山皆白。干校旧址现为县公墓之一,我父母、大姐、二姐夫均葬于此处。
201801
九月二十日返乡扶送族兄丨
五哥看上去比几年前年轻
他躺在冰棺里
不再用关切疑虑的眼神看我
第二天出棂,棺木撞到门楣
把遗像碰了一下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上山的时候我去抬了下大杠
出人意科的沉
他葬在磨盘田,一小片楠竹林里
作为民间书法家
夜间可以坐起来写星星
临摹竹叶
白天有各种影子,细心一点
还能看到到我小时在那里打鸟的影像
整日听鸟儿惋转的控诉
替我向它们道歉
墓地离他出生的那片黑瓦房
大约十公里左右
蜿蜒的山路上是他用脚板写下的苦书
现在来回十分方便
只需在月光下轻松地飞来去
201902
野草莓丨
变异总是在夜晚发生
一个人,细长,柔软,敏感,游向深处
十指合拢,轻扭开锈断的门锁
关掉身后一切
天哪,一颗野草霉
它仍在那里,还带着露水,还是最初模样
在一片晨光中出现
然后是另一颗,又一颗,满坡都是……它们
比那些后来挂在脖子上
藏在保险箱里的
更加鲜艳、饱满、昂贵、脆弱、危险
一枚枚,象上帝随手扔掉的钻石
戒指下方抖落的烟灰
带着深遂的蓝光,在苍穹闪烁
呈现出一种随机而必然的正态分布
旁边一只水牛,沉静的大眼睛
仿佛从未经过岁月
善良与忠厚,强壮与笨拙共存一身
齿间有一颗含着
这么多年,竟一直没有咬破
也没有吐出或吞回
直到老,直到牙已经松动
象一只年迈的松鸡,临死前突然知道了自己
鹰的身份。追悔莫及
只好痛苦地
衔着一个珍贵的、已经发霉的词汇
回到多年前背弃的深渊上方
渴望穿过一次
那原本属于自己的深谷
重新跌回这片
长满了野草莓和小脚丫的土坡
野草莓,野草莓
就消失在那里,在那些甜蜜的影子下面
《芭蕉爱情故事》之11——尾声,地下的灵语 丨
记忆中外婆去世时礼堂的钟也这么诡异地响过一声。
那时我还小,被黑板报上的主义和斗争鼓动,不懂得难过。
要是外婆和她的粗布青衣、古怪的发髻仍然在世多好!
她会大声责骂风和猫,不给马喂草,牢牢锁住马厩,
和芭蕉结成同盟,严厉禁止我出门。
就快要下雪了,该是人们升起炉火的时候——
那烟煤的硫磺味弥漫瓦房和整个校园,到处是使劲的咳嗽和擦泪。
忍不住先跑到任意一家去向火喝茶,听大人讲故事。
师长们夹着课本经过我的窗前,偶尔停下来指点我写字。
他们当中有一个是书法大师。可惜我没有保留下他的作品,
就像他也没有保留下张大千的赠画。
那时最该珍惜,可惜最不懂得珍惜,或者根本无法珍惜。
雪真的下起来了,在我入殓的时候。
麻雀一家开始拢着翅膀挤在瓦檐里取暖。
对我和芭蕉的爱情故事,它们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只是终于下决心把春天里没有孵化的蛋扔下地打碎。
这是我的弹弓和汽枪在城郊田野上失去目标的时候……
把手伸进小伙伴的棉袄搜出瓜子糖果的时候……
在新来的女老师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放鞭炮的时候……
用冻裂的手打雪仗的时候……
把冰块塞进小伙伴衣领把他弄哭的时候……
对小女孩崇拜的眼神理也不理的时候……
但我再也不会哭了——按照上苍的安排,
我把所有东西留给了活着的人,包括泪水。
而我上午要暂别芭蕉,去拜访外婆竹林里的坟墓,
参观她独居的地方。她也许已修炼成了法术强大的女巫。
要是我懂得法术多好,骑着笤帚飞,去打败谋害外婆的魔兽。
其实我已经没有上午的概念,时间对我已经变成了永远。
就像与我一起消失在世界上的马匹。
凌驾于时光之上的阳光永世隔绝,重回冰河世纪,
我却在黑暗中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明亮,
在冰冷中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我的能量粒子散开,又在亿万光年外的另一个星座聚集,
与我先期到达的马再次出发,周游另一个世界。
但此刻我忐忑而急切地期待着外婆粗糙的手掌狠狠扇过来,
再次抚摸我的额头。还有她嘟嘟囔囔的话语。
并开始苦苦思考,如何面对她深深狐疑地审视我谎话连篇的眼神!
如何才能被她允许,端起她为我熬制的红薯玉米糊糊,
和着前生的悔恨和忏悔,和着她慈祥的笑容,
像当年她宠爱的小马驹吃草般,
一一咽下!
关于两个字母的散句丨
一、字母Z
他们把字母Z——它是粉嫩色的
种进我的名字里面
我把它排在最前面。它是大写的
昂着头,有一排飞扬的、闪闪发亮的马鬃
我记得一条柳枝,清脆、稚嫩、活泼、俏皮
她说:“嗨,小马儿!”
多年后我意识到,那是从心里挥出来的
但我跑过,卷起风折断它
撕碎黑瓦屋木檐下一个蓝影子
我后来只听,和享受风声
那呼呼的响——现在越来越缓慢和沉重
我的眉发垂了下来,是白色的
这匹命中的马,我说的是Z
是唯一的——它有鞭子抽出的血汗色
桀骜不驯,梗着脖子
我决定等一等那个声音
我想,我可以把她轻轻放在马背上
夏日午后窗前赤脚
垂于马腹,轻轻地用脚后跟踢它
我决定再等一等那个声音
现在——只有Z
孑然驻足,仰天嘶鸣,把满腔空荡
喷在秋天拂来的一匹蓝色的确凉上面
这幅布一直在缓缓吹动——
记忆中她的裙是深蓝
那无主,但似又十分熟悉的
亲切、忧郁和宁静
弥漫在草甸上方,令我隐隐的不安和心酸
二、字母M
我需要打开拳头
放弃一个字母——M
它和我倒霉的名字有关
和人们念叨的一个英文单词有关
和卡片中消失的数字有关
我的眼角“B”的一声
终于承认了这点。先是一点、两点
白茫茫碎银子砸向青衣江
我失去了M。但我
重新捏紧了拳头。我在雨中提着个蓝布包
里面装着浴巾、泳裤
还有一顶橙色硅胶帽——它是一个
爱钓鱼的朋友送我的
我决定去到滟澜洲游泳池
从一座大桥下经过,让乐宜高速
从身上轧过去
然后把满脸是水的头,狠狠地
扎进一方绿手帕里面
那里有一个女士在等我教她蛙泳
201911
桐椤山记忆丨
一
有一片林子,它赠我浆果
它赠我黑浆果——有时是青红的
它赠我蒲叶
赠我褐色的翅膀和树枝
赠我把鸟儿和林蛙挑在松枝上烤熟
赠我一块巨大的乌石底部爬满苔藓
汽枪就靠在上面。是它赠我的
赠我不经意睡熟又被尖叫的蝉声吵醒
一只大角甲虫爬上裤角
赠我黄昏归去看到暗色的远山近水
一路上晚烟茅舍篱笆麦垛还有归家的乡民赶着牛车
赠我从此不习惯高楼大厦街道公园
总爱无趣地置疑人工河堤上的垂柳和情侣
长大后偶然又回到这片林子
微雨中我终于找到了那块湿漉漉的乌石
更黑了,有了层温厚沉着的包浆
它用沉默
和高处的一座坟头对待我
二
看到我撞入,几只灰鹊
从较低的枞树枝上跳到了高处
确立了足够安全的空间
其中几只继续用翅膀弹着雨珠,用嘴啄着
另一只竖起尾巴偏头打量我
它鼓起胸腔用力积攒一个词语
仿佛在压入一颗铅弹。我感到了敌意
那黑喙突然裂成尖锐的两瓣
喷出一道惊悚地穿透记忆响彻黄昏校园的沙暴一一
“小——偷!”
201908
偷盗记事——秋天印象丨
一、蓝料子
秋天掳掠一空我们只好去抢,跟着去抢
幸存者。噓……看那里
麦垛!嘿田蛙缩成一团。嘿嘿
它逃过了秋收逃不出我的手板心
耶耶耶……烤吧烤吧,嚓!
嚓,嚓嚓。哎呀呀
裙子烧着了呀都怪你!怪我怪我
来你先吃……耶,肥滋滋
有本事追秋天去,给我弄一匹
蓝料子
二、船舱
好吧我们去偷蓝色。我们决定去偷蓝色
我们披着黑披风我们蹑手蹑脚
我们蒙着面露出眼睛
我们露出胆怯怀疑的眼睛
我们掉进水里偷到了几点星星
我们把赃物装在眼眶里开始在船舱里做爱
风追进来说这里有两个小偷
我们听到海妖说这俩货真不争气
它说前年有个人踩着大海朝太阳奔去
他没有穿黑披风他嘴上长着一撮地球人的小树丛
它越说越生气一把掀开海面
说来吧要偷就偷大的像那人一样尽管至今他还没有回来
201907,08
秋天总是赢牌——秋天印象丨
秋天拿到了一付好牌:
嗨,我出蓝色!她抽出天空对孩子们说。
七月毫不犹豫打出田野:
我跟金黄。哈,麦浪!
八月咬咬手指,啪的甩出月光:
银白。耶,耶,耶,谷仓!
九月看着手里的落叶、大雁和秸垛,眉头紧锁:
唉,太荒凉了,一手烂牌!
秋天忍住笑轻轻放下宽阔宁静的湖面:
大王来了。孩子们,投降吧!
七月八月九月把头凑在一起嘀咕:
又是蓝色啊!每张都出蓝色啊!她怎么有那么多蓝色啊!
九月打出了最后一天——
三胞胎输得精光,乖乖让出牌桌,
跟着秋天女士走了。
201908
昨夜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泥泞路上丨
从晏阳镇出发,一条长长的泥泞路
梦见自己要到长宁去
我遇到一个独行的人
身材高大,穿着绿色迷彩裤,和善地为我指路
经过一个寂静的村落——不明白为何如此寂静
我又看到他在前方走着,从容不迫
再次经过他的身边
看到他的裤子如铜锈般陈旧,粘满泥泞
他又和善地朝我笑了笑,一个人继续朝前走去,步履坚定
朦胧中远处矗立着一架巨大的风琴
我做过很多孤独走在路上的梦
这是目的地最清晰的一次
醒来后不觉沮丧,有什么东西
在内心暗暗跃动
201906
悬崖丨
我的声音从悬崖上跌下
我的猫还剩下一只蹲在悬崖的顶上
它正在变黑
那是我的小女儿,它正在变黑
它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在操场上扔出的纸鸢仍在飞
你看到吗,失踪多年
原来它一直在悬崖附近飞
我看到悬崖底下散布着骨头
我的骨头,正与月亮互赠清辉
有几根已经发黑
有一些已认不出来
你是否还记得多年前那只猴子
它瘦小的指骨紧紧抓住的那只苹果
一个小女孩递给它的苹果
它还在盘旋
那只鸢还在盘旋
我的女儿叼着一根黑骨消失了
它看不见我
它在四处寻找
我试了试无骨的身体
发觉自己无比轻盈
想都不用想就卷在了松针上
铺在了山坡上
我就在我无法预料的地方
在人们想不到的地方
无所谓飞与不飞
无所谓活没有活着但始终爱着
那些一直爱我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