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园梦忆
王春娟
无论你家乡在天南或是海北,无论你家乡是繁华都市或是僻静乡村,无论你家乡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家乡是每个人心底最深的牵挂,也是心底最美的风景。我的家乡亦如此!
我的家乡属典型江南丘陵地貌:有山,绝不是高大巍峨、重重叠叠,几日走不出;有水,却不似江浙一带湖泊星罗、河网密布,出门要借舟楫。家乡东北有逶迤九十里的黄荆山,东南有连绵六十里的乌泥滩,西有一零六国道及武九铁路,生我养我的村庄就坐落在这山这水这路之间。
村庄地势,东临一畈,其他三面环垴,形状绝像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先祖永文公于明朝隆庆年间由江西德安锹溪迁入此地,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太师椅子中心即是坐西朝东一进三重的宗族祠堂所在。祠堂左右后三方,村民房屋依地势众星捧月般面向祠堂而修建。祠堂前面有一大块开阔平整的场地,供村民收晒粮食、婚丧嫁娶及春节舞狮等娱乐所用;再往前地势渐低,依次是两方池塘和一畈水田,这一畈水田称之为门口畈。太师椅子左面扶手名为同夫山,我们祖宗大多长眠于此。太师椅子后面的靠背是一大片隆起高地,统称锣鼓垴。一条人工港从锣鼓垴东侧由南到北把锣鼓垴一分为二,港东是林地,又习惯称之为后背垴;港西是耕地,其中锣鼓垴西南坡也是祖宗墓地,又名天永山。太师椅子右面扶手的中下段是马姓祖业,所以我们管这一片都叫马家山,虽说并非全是马家地盘。一畈水田从马家山南边一直延伸到东边汇入门口畈,而同夫山北边的一畈水田同样是依着山势绕到东边与门口畈相汇合,汇合处是十亩荷塘。荷塘前面便是老下陆到大冶县城的公路。坐在祠堂的青石板地面上,一眼即可瞧见公路上各种过往车辆和匆匆行人、以及远处横亘着的黄荆山最高峰白塔崖。
在奶奶小时候,祠堂左右及后面只有一圈房屋,不过上十户人家,家家户户菊桂罗堂前、樟竹荫后檐。那时,同夫山满山参天的枫树和松树,后背垴一垴高大的香樟和香椿,马家山一山合抱的栎树。奶奶常说她儿时从同夫山下段爬上树,然后从这棵树攀到那棵树,经过后背垴,一直到马家山下段再从树上下来。可见那时树木之繁盛与茂密,真可谓“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了。
我最早的记忆是祠堂周围有两圈房屋,十七八户人家,前面一圈房子后门不再有樟竹,但后面一圈房子仍然是前有花草后有林木的。那些竹林和树林在晴天特别是夏天简直就是小孩子的乐园,我们找来系箩筐的绳子,两头分别栓在两棵树上或竹子上,中间放上一条小板凳,坐上去晃悠晃悠地荡着;或是找来一截帆布,两端分别用绳子扎紧即成简易吊床,挂在树上躺上去悠哉悠哉地晃着,一不留神就从上面掉了下来;或是比赛爬树和上竹子,当时可以不用手,单用双腿上到竹杪;或是掐花草捉虫子玩过家家的游戏......
在我小时候,同夫山上依然是一山大大小小的松树,却没有了古树,亦不能从此棵树攀到彼棵树了,但有几棵圆桌似的枫树桩,我们时常爬上去玩耍。春秋季节雨后,林子里会长出淡红的松蘑;秋末初冬,地上落满松球。无论是采蘑菇还是拾松球,都是我乐意的事。马家山上段是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中段有一个篮球场(村中有学校,教室是家家户户的堂屋,周围几个村庄的孩子在此念书,但到我上学时已不存在),其余地方则长着一种草,三四寸高,翁蓊郁郁,光着脚丫踩上去软软绵绵似地毯。马家山的这一片草坪,一年四季只要天上有月亮的晚上,总荡漾着孩子们的嬉闹声。现在想来那种草的品种确实优良,无须施肥,无须修剪,可以任意踩踏,比我见过的城市中的任何一片人工草地都好。
后来随着人口的增长,村庄的树林在减少,房屋在增加,但太师椅子的地形从未变过,村庄依然是绿色莹然,除了从前的恬静,还多了一份富足!
然而这一切在几天里已彻底地永远地消失,再也找不到一丝一缕从前的影子!
前年,一条重要的公路从同夫山北边那一畈田横穿人工港而过,昔日离村前村后公路尚有三五百米的村庄竟是路从村中过,村民出行更加方便。往日最是幽静的同夫山而今是在喧闹的大路边了,于是有商人相中同夫山中下段,于是这块地被征用,村民得到微不足道的补偿。长眠九泉的祖宗被掘起,搬迁到了天永山,太师椅子左扶手被毁一半。
去年,又有商人相中锣鼓垴,照例这块地被征用,照例是微不足道的补偿。从同夫山迁来的祖宗再次被掘起和以往安葬于此的祖宗一同被迁往另一处墓地,那块墓地从前是埋葬夭折的孩子和非命而亡者的,太师椅子靠背被毁一半。记得那次我正携女儿在家小住,在港边林子里玩耍的女儿远远望到天永山上忙碌的人们问他们在干啥,我告诉她人们在迁祖坟,因为那里要建工厂。还没等我说完,女儿撅着嘴嚷道:“妈妈,我不要工厂,不要烟囱,我要树林,我喜欢小动物!”是啊,女儿一直把外婆家当公园,今年春天还说带班里的小朋友来这里春游。可是我无语,孩子,妈妈何尝不喜欢树林?又何尝不喜欢小动物?
而今年,相中我们地盘的不再是商人!搬迁的不再是死人!相同的是微不足道的补偿!
淳朴的村民被限定在两个星期内搬走,否则后果自负。于是林木被斫,家禽家畜被处理,村庄先是如被扫荡般的人去楼空,继而是在机器的推挖声成了一片废墟。本是天成高低错落有致的地势,高处被削,低处被填,太师椅子被整为方凳。
这块地理位置极佳的土地,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高楼林立,变成钢筋水泥森林;也许会合理规划,出落得更加美丽(但愿如此);也许会闲置多年,任其荒芜(但绝不可能成为耕地了);也许只是多了一个污染的工厂而已......
没了村庄,家乡于我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棵空了芯的病树、一口没了泉眼的枯井。“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而我的思恋却好似出窍的魂魄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寄托的躯体随风四方飘荡。
从此,家乡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从此,家乡是深烙于脑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是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思念,是缠绵在胸口郁郁累累的痛!
从此,只能在脑海搜索东一畈,西一垴,此丘田,彼方塘;只能去梦里重走家乡路,找寻住过的房子、爬过的树、踩过的草地!
2009年9月
作者简介:

王春娟,1974年出生于湖北大冶县,1996年毕业于湖北师范学院,曾就职于黄石市矿务局一中和黄石市二十中,現定居贵州省遵义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