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
林伟光/文
姜夔有一首写梅的词,其中有:“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真是好句子,有淡淡的愁。愁浓伤情,但淡淡的愁,更加伤心。
时间流水,匆匆岁月,挽不回来的,往事似乎成空,到底难忘。最不堪的,当暮境苍茫时,前尘影事,却依稀宛然。旧时月色,没有当下的亮眼,染上了岁月的烟尘,朦胧而有些儿迷离,于是怅惘。
董桥喜欢“旧时月色”,笔下的烟云,都是从前的慢,悠悠地浮漾着陈香,他的书房就叫“旧时月色楼”,多好!我也喜欢,沁透着紫檀的旧色,芬芳醉人,却是似有似无的隽永。
旧时月色,营造一种诗的意境。远离当下的浮尘,守住那份安静与宁谧,心总归尘埃落定,此刻,我吃着苦茶,写着淡字,读着这本《文林回想录》,文林往事,琐屑的碎影,原无所谓的大事,却让人心静如水。董桥说,有一天南洋一世侄来信,想寄一枚父亲的旧章供他把玩,这是方介堪刻的一句刘禹锡的诗:“多栽红药待春还。”红药即是芍药。他说,“待春还”,还是年轻人的一份盼望,老朽如何消受得了?故回信婉拒。人老了要懂得舍,这才是洒脱,当周弃子把“红药楼”改为“药庐”时,岁月已经“逝者如斯”了。但是,写一点淡淡的文字,重温前人的遗芬剩馥,却是一种“暮年上娱”,首先是娱己,其次才是娱人。

萧然尘外,这种境界,令人心向往之,却难以完全做到,奈何!
耽于回忆,或者向往于旧时月色,总是老了的表现。
此时,或者必须警惕自己的消极,消磨时日,一切似乎看透了,豁达中却也少了些积极的力量。
去日苦多来者少,老成凋谢,哀悼之音常闻,而同辈中有的也赶得急,不排队反而插队先走了。心情不能不格外沉重者。
杜甫诗云:“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这是中年之后,我们的尴尬,于是,也就格外体会到周弃子当年改题:“红药楼”为“药庐”的无奈。记得,知堂翁晚年把“苦雨斋”改为“锻药庐”,好像方外之写意,却蕴含了更多的人世间苦涩的况味。
文笔渐趋于丛芜,下笔时枝蔓更多,絮絮叨叨,好像小大备至,非说得清楚不可,却是啰嗦,甚至近于琐碎。这并不好,自己也深自警惕。可是,戒之难也,不知不觉间,就叨叨不休了。
虚构的文字,自己怕读,觉得不如非虚构文字好,因为切实,不虚妄,而忆往的文字,似乎要更加的喜欢。
写文章,不能太老实,要放荡。何谓放荡呢?当然只有读者自我体会了。这种放荡,煞是变幻多端,每有出人意表的余味。可是,近来却不喜欢这类文字,太浓了,浓得花不开的文字,其实也不喜欢。从前所喜欢的,现在不喜欢了。这说不清是怎么的一回事。
所读的惟记往事者,文字却要切实,贪图它的干净,跟自己此时候的为文,恰好成了鲜明的反差。这种矛盾的纠缠,十分可笑。
写文章要有“诗与现实”,没有诗,只有现实时,好像清水煮白菜,寡淡乏味。但这却又是晚年知堂翁所反对的,他要的就是那份简单之味。董桥的文字,不简单,是与知堂恰恰相反,他是有诗意的,这诗意恰正是他引人入胜之妙处。

俞平伯先生喜欢读《红楼梦》,写有《红楼梦辩》一书,却怎么想得到因此获祸?从此不谈《红楼梦》。晚年时,终于破例,却有“回头一看,真有点儿像旧时月色。”这里蕴含了不少弦外之音。一回头,已是百年身,有不堪的回首,更有痛彻心怀者。浮尘已往,却何尝已往?对于个中之人,这是终生难忘者。
悲欣交集,有口难言。有时候连文字都不想写了,俞平伯先生,到了暮年,呆呆地坐着的时间似乎更多,他究竟想些什么呢?——谁知道啊!
有记忆,还能够记忆,历历的往事,浮现于脑海,这是一份幸福。最可怕的,却是没有回忆了,这种失忆的空白,使我们的生命归于零,这才是最深切的悲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多少的记忆,转瞬间就湮灭了呢?还没有等到可回忆的时候啊。
没有回忆,没有“旧时月色”,我们的生命会少了更多的成色和分量,会成了“不能承受的轻”,与其如此,我想,倒不如是“不能承受之重”好;即使苦痛,也还能够充分地感受到这份沉重。
读着《文林回想录》,却有更多的胡思乱想,好像跟书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却也不好说。

作者简介:
林伟光,笔名任之等,1963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秦牧创作研究会理事,曾获第八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广东省报纸副刊一、二、三等奖,著有《纸上雕虫》《书边散墨》《书难斋书话》《诗意栖居》《难忘的记录》《南方的音容笑貌》《书林信步》《艺谭》《一个读书人在汕头》《艺海清华》。有大量集外文字发于海内外报刊,并被收入全国性各类选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