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散文《伤痕上的步声》,分享陈本豪老师“人生总会有悲苦欢乐。幸福就像草尖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一刹那间就蒸发了,无法挽留地消失在薄薄的记忆里,倒是那种螫心的伤与痛,却烙下令人刻骨铬心的印痕。”的感受。

深秋时节,天气时热时冷,伤了风真不好受,头沉重得像一座大山。我将一副疲惫的身子摊在床上,想睡一会儿养养神,却难以进入梦乡,一整上午都被裹在夹生的睡状里折腾。层层叠叠的愁丝,像丘陵的山岗一样,尤其那些不曾想记住的伤逝,异常活跃地在脑间翻腾不息,任抹也抹不净。
午后索性爬起来,靠在躺骑里,顺手打开遥控,想把那些杂乱无章的秋思赶走。但怎么也不尽如人意,所有的节目都变得无精打采的,连黄金联赛里那些疯狂的冲刺也提不起兴致,眼光倒像带雨的柳条,无力地软坠着。
侄姑娘小雨上了一年级,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明熙小学比原来的粮食幼儿园远了许多,年近八旬的老母,下午三点半钟就早早地接她。小雨的姥姥,离学校倒比我家近,他们老夫妻双双离休在家带孙子,五六十岁的人,比母亲的身体硬朗,假如小雨由她的姥姥接送,较奶奶接送更为方便。但我从母亲那近乎阴凉的脸色中,读懂了老人的心,说放心不下还不如说舍不得更为妥帖,小雨也不肯。她从小在奶奶的怀里滚大,就是石头也被磨出了光泽。好像是三岁的时候,她无邪地问过奶奶为什么不是她妈妈,一句话虽然换来老人轻轻的一巴掌,却把母亲的心给问热了。
大约五点半钟左右,祖孙俩回来了。小雨穿着白底衬着嫩黄和淡蓝色大花的全棉套裙,煞是好看,像一只开翅的小鸟,顷刻间给家中带来一片亮光。她把新书一字儿排开,摆放在紫色的玻璃茶几上,用小手点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数了几遍得出的总数就是八本,那种因得新书的高兴劲头别说让人有多羡慕。她仰起圆圆的小脸蛋问我“大伯伯,你说我哪本书最好看?”我翘起大拇指回答她说“都好看!”她乐得合不拢嘴。如果是往日,我定会想法子去逗她,可以陪她乐上好一阵子,今天实在打不起精神。忙不迭中我朝着她的姐姐指了指,巧妙地把小女推荐了过去,让她去帮小雨解答那些层出不穷的提问。一会儿,姊妹俩开心的笑声就融在了一起。
我发蒙很晚,九岁那年父亲才领我走进私塾学堂。背着母亲在油灯下给我缝制的书包去上学,闻到了墨水的香气。那天,天很蓝,风也朗,水是清的,云是白的,连屋后的绿竹也在微风里传来一阵阵隐约的笛声,鸟声脆极了。我渴望读书,万般珍惜这份迟来的求知机遇。从私塾到新学制的小学,我一直都令老师与父母很满意。那时,全公社只镇里才设有一所小学,七八里乡间小道,雨雪天戴着一顶竹笠,眉间挂着冰霜,冻肿的耳朵擦到路边的树枝一弹,疼痛直往心里钻。那是一个雪后冰冻的日子,清晨我跺着脚往学校跑。当走近六角湫水库时,看见同学们都在水库的冰层上疯闹,爬的爬,滚的滚,叫的叫,快乐得直把往日的水库当成一座迷人的天堂,我被深深地吸引了。我探着脚也慢慢地踏上冰场,一会儿便与众伙伴们一起狂欢在一起。突然一声碎响,我一只脚掉进了冰窟窿里,是大家像猴子捞月一样,手牵着手才把我拖上岸来。棉裤脚吸足水又重又冷,我不停地打着哆嗦,但我没有回头,含着泪忍着冻,依然坚持往学校走去。那天,班上来的同学不多,教室里显得格外冷清,外面的风在呼呼地刮着,那条湿腿已渐渐失去了知觉。无钱在学校搭伙,中午空着肚子,越饥越冷。那一天觉得特别长,顶着冷、挨着饿,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才拖着那只早已麻木的脚,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时候,我记得只挨过父亲一次打。那天要钱买墨水,父亲给了两元。在文具店里实在抵不住诱惑,大着胆买了一支英雄牌墨水笔,握着笔的感觉真好,在片刻的满足中显得自己高大起来,两块钱却被我花光了。待回家报账时,父亲怒吼着,拿起片材就打,他说:“我还指望那剩下的钱明天去赶礼喝酒,你晓不晓得人情大于债?”我懂了。从那时起,我放学回家便去拣草籽,割紫苏,挖铁扫帚,搞勤工俭学。我挣了钱后,把那天买笔的钱双手递给父亲,他一声不吭地接去了。第二天,父亲上街,给我买了一双当时只有富家子弟才能奢望穿得到的黑色塑料凉鞋。我穿着新凉鞋上学,记住父亲慈爱的笑容,心里热呼呼的。
我无法忘掉那场文化大革命。那时,号召知识青年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阵风似地就卷去了我求学的热望。双脚插进了泥田,从此,搁下了曾经令我装下过金色希冀的书包。后来,同村的伙伴们一个个被推荐去上初中,家庭成分不好的我却被拒之门外,年幼的心里装下了无底的凄凉。我爱读书也愿吃苦,成绩一直都很前位,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没有知识,我将来凭什么去度过人生?怨不得父母又撼不动天地,紧紧地闩上房门,把自己埋在无光的被褥里。一连几天过去了,粒米未进的我,在悲哀与绝望中挣扎。母亲坐在床前,用那双有点粗糙又不停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崽啊,人生的路不止读书一条,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听娘的话不会错,千急万急不跟饭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母亲哭了我也哭了,整间小屋里都装满了爱与恨的泪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但那种沉重的悲伤依然像铅块一样压着我。
人生总会有悲苦欢乐。幸福就像草尖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一刹那间就蒸发了,无法挽留地消失在薄薄的记忆里,倒是那种螫心的伤与痛,却烙下令人刻骨铭心的印痕。谁都愿意忘记痛苦,但谁又能忘得了呢?时间也难愈合那道道伤痕,甚至还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厚实得像三九寒冬的坚冰。为什么人们常记住的是忧伤而不是快乐呢?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与悲哀,也许这就是人类走向成功的奥秘。人生之路永远不会平坦,也许进步与创造并不完全来自欢乐与喜悦的激情,也许更多地来自沉痛与磨难的激励。走过艰难走过曲折,练就稳健的步伐,在挫折中擦亮眼睛,磨光智慧的铜镜,走向成功的圣殿。我记起罗曼·罗兰的话“累累的创伤,便是生命给予我们最好的东西,因为在每个创伤上面,都标志着前进的一步。”
▲陈本豪,男,1953年生,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作品尤以散文为主,母亲系列及多篇散文,曾入编《读者十年精华文丛》 ,《散文海外版》 ,《长江文艺六十年·散文卷》 ,《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2005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等多部中外名家经典汇编。《长尾巴的小姑娘》荣获“2002年《中国作家》小说类二等奖”。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其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