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散记之十
作者 朱军
当年的弘一大师李叔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下了令后人思量不已的话:悲欣交集,以此囊括一生一世的感受;这是过程的提炼,也是结论的总结,可谓透彻之极。如果把这种体验移植到文学的追寻之中,也是完全可以的。热情地开始,悲欢地行走,在经过人生跌宕乃至命运牵引,到了最后,一个文学人、一个写作者,似乎也是如此吧?
无论是哪一派别的文艺理论家,在描述文学的特质时,都会不无感悟和感叹地说,“文学是人学,是用艺术的手法通过文字,展示人的命运、描摹人类世界的创造活动。”而且,十之八九的理论家也说,“文学是审美的感情世界,是用真善美抵御假恶丑的一种艺术实践活动。这样似乎已经概括了文学的本质。但在文学的创造者来看,你写作,你创作,你发表作品,你扬名立万,抑或为了人生而创作,也或者为了艺术而创作,所有的努力,一切的实践,临了,还是摆脱不了悲喜交加的感觉,是九九归一、近乎终极的结局。那么,还是分开来说吧。
首先,文学创作是对情感世界和人生际遇的表现,是令人欣慰和喜悦的。在东方的农耕时代,西方尚处于手工业时代,那些时候,口耳相传的故事在一个个劳动的间歇悄然传递,被人讲述,也令人神往。几乎悄然地,文学的读本应运而生。而今想来,正是那些下雨的日子,那些下雪的日子,那些火炉边的日子,才有了东方的神话讲述,才有了安徒生的与格林兄弟的童话;他们从世界的这个角落飘散到那个角落,被无数的孩子们倾听,又传给他们的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而此时,那些人间悲欢,那些情海苦乐,就成了文学的读本,也积淀成一部部的文学名著。而今,当然情况早就不同,商品经济的洪流席卷而来,快节奏的生活另人应接不暇,尤其是继农耕时代、工业时代、印刷时代和电视时代之后,信息时代快步而来,高铁乃至超速时代成了人类的主要生活形态。这个时候,人类匆匆忙忙,人们忙于挣钱和消费,就没有多少时间来听故事和看书了;或者说,今天的时代已经难以培养一个人的阅读习惯,即使有,那也是读图和碎片化的电子阅读了。这有些令人悲怆,也没有办法。但是在你的阅读和写作历程中,毕竟有很长的时光是在阅读时代(即印刷时代),你的阅读,你的写作,还是经历了许多的愉悦时光。那些记忆,那些你自己和别人的故事,都被你书写,也被你的同时代人书写,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也是文学的体验者和创造者,是不无幸运的。甚至有的时候,你同样是文学的受益者,文学之于你,你之于文学,有着某种幸遇和欣慰。
其次,文学创作是一个认识自己、发现别人乃至再现自己和他人情感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创造性劳动,那么它无疑是一种高级的意识形态,含藏着精神的欢喜和释然。尽管许多的时候,社会上和身边的人对于写作者有些不屑,甚至还瘪着嘴巴说没有意思;可是毕竟,能够写作和创作的人,还是对生活独特感受和认知的,也有着表达的欲望和能力,于是才在日子的翻卷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感觉,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用自己喜欢、时代接受、同时读者也接纳的方式书写下来,成为文章抑或作品,也成为或厚或薄的书卷,成为卷帙浩繁的书籍,出版面世,进入书店,可谓登堂入室,被人阅读。这当中,时代的风云得以呈现,人间的生活的再现,人生的悲欢得以表达,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感触得以定格,精神的追问,灵魂的碰撞得以葆有,日子的感应成了诗歌散文,人生的跌宕和命运成了小说,汇集起来,席卷而来,让人悲喜交集。这可能有作家的意志在其中,有书写者个人的记忆在里面,却同时有着许许多多人共同的滋味在呈现,也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命体验吧?这些作品,尤其是那些优秀的文学经典,让人感动,让人欣喜,更令人欢呼雀跃,产生久久的共鸣,奔腾着滚滚的热流。这用魏巍的话说,就是“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这用陶渊明的话说,就是“悠然见南山”,这用伟人的话说,就是“战地黄花分外香”;用你我的话说,就是感同身受,抑或“喜洋洋者矣”!
第三,文学创作是对语言的营造和表达,是在文字世界的快意驰骋,有贡献,有突破,有构造,亦有存世的意义,那么就理所当然地有着高级乃至超级的境界,比如生活的层面,比如精神的层面,还有灵魂的层面,都是螺旋式上升或波浪式前进的状态,那也是令人愉悦的。在生活层面是某种记录和展示,在精神层面是某种超越和塑造,而在灵魂层面,则是某种震颤和旨归,乃至陪伴。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作品,好的书籍,好的文本,就是一种福分,你阅读着好的文学读本,是有福的;你收藏着好的文学书籍,也是有福的;你若是有缘,创造好的文学读本,更是功在千秋、惠及子孙的美事一桩!对此,肯定是足以以手加额,乃至欢欣鼓舞的。记得当年在政府办公室,有一个秘书老兄曾说,他某一天钓到一条大鱼,那感觉就比他创作的一部戏获得了国家级的大奖还要高兴;且不说他是否获得过国家级的大奖,仅就这一句话来说可能是真的。而你在想,若是把这一句话换一个说法,你的文学创作如果有所突破,也就是说你写出了好的散文诗歌乃至小说,那一份喜悦可能不亚于钓者钓到了一条大鱼吧?起码是不相上下的。这么一想,文学的喜悦就可想而知,也心知身知,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这是一个层面。对于作家而言,另一个层面则是,文学创造是一个长期的苦心孤诣的创造活动,消耗着你的身心,倦怠着你的精神,也让你在写作的年年岁岁中走向苍凉,有着别样的苦闷和苦涩。当年的阿·托尔斯泰,曾经总结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三个炼狱般的过程,“在咸水里煮三次,在碱水里沁三次,在清水里泡三次,你就会纯洁了”,这个过程被张贤亮《唯物论者的启示录》之《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青春期》等作品形象地作了表达,读来令人悲怆之极。你的水乡,是五方杂居之地,一茬茬人来去,一代代人生死,一间间房屋在风雨阳光中矗立或者倒塌,这一隅人世就是悲喜不已的。你生于斯长于斯,身心同频共振,在丰年和灾年中一步步向前,一天天长大,当时看日子是格外漫长的。可是当你十五岁离开这里,一路颠簸、一路打拼,经过四十来年的行走和停顿之后,如今看来那一段水乡的岁月就是十分短促的。可正是这些短促的少年时光,让你看到天地光阴的奔涌和旋转,有了对于时间和空间起初的感触,也有后来书写不尽的情感积累。这同样也是悲欣交织的,它们被你感受和发酵,被你书写和传扬,成了你的文学原乡,也成了你感情的出发地和抵达地。这当中并不一定都是欢乐的,也有悲切和伤感,那些瞬间和永恒,那些阳光和雨露,那些叹息和泪水,都交织起来,成为你文学书写的资源,也成为你记忆和念想中的精神支撑。你如此,更多的写作者恐怕也如此,即使是思接千载的作家,在情感的内核中,在文学的内在动因中,也大抵是如此的吧?尤其是当你经受磨难和跌宕,遭遇不幸和逆境之后,你的文学,文学中的你,更就是如此了。这不是空穴来风,有你的书籍为证,有众多的作家留下的书海为证,几乎不需要援引。
还有一点,就是文学环境的变化,文学生态的不同,对于多数的写作者来说,也是艰辛备尝的,甚至就文学创作的效益而言,绝大多数的写作者是挣不到什么钱的,有时候,甚至许多的时候,你写作一生也是穷困潦倒的。比如大作家巴尔扎克,比如契科夫,比如但丁,都是以笔沾血,十分不易。乃至于,俄罗斯的巴别尔被枪毙,左联作家柔石、胡也频、殷夫倒在血泊里。尤其是你身边的不少作家,乃至你自己,也是得失相抵,几乎为零,债台高筑的不乏其人。七十岁垂垂老矣,才自费出资出版平生第一本书的作家在你的身边;把猪儿绑在床腿上、在母亲的叹息中写作的作家也有,这些都令人扼腕。尤其是就经济和物质而言,那就更加让人不堪,几乎是负数,可谓情何以堪!你在生活和感情世界乃至灵魂世界提取素材,你苦苦构思,你不舍昼夜地表达成文,形成作品,积淀成书本,大多数时候需要自己去投入精力卖书,去寻找自己的人脉资源,一路奔波方能够走向读者。正如写过《瓦尔登湖》的作家梭罗所说,在他的存书中,“一千本书有八百本书是自己写的”,这就是说,在他成名之前,仅仅是后来饮誉全球的《瓦尔登湖》,印了一千本也才卖出二百本,其状况是令人苦涩的。还有的民间的某“作家”,骑一辆摩托车到处卖书,被人鄙视也鄙视别人,甚而是怒目相向了。就连鲁迅先生,当年在《呐喊》初版的时候,不也在为印刷一千本和五百本发愁吗?轮到你自己,自1985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从2001年到现在,二十二年出版五十四本文学作品集,如果不是你供职的税务系统让你衣食无忧且能以书养书,能不能走到今天,恐怕还是一个未知数呢!这就是说,写书和出版,乃至推介,都是不容易的,有着极大的风险。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做小本生意有相似之处,这和那些待价而沽的大牌作家是没法比的,和那些编辑等稿发刊与书商拥堵的大作家,真是霄壤之别了。
至于文学运势的悬殊,也是十分明显的。当年施耐庵的《水浒传》写成,据说也找不到地方出版,是他的学生罗贯中,不仅完善了书稿,还背着书稿,与自己的《三国演义》一道去南方的书场,所幸有人慧眼识珠,才印制出版,得以流传,否则也可能会夭折于途,难以问世呢!这些年,随着网络时代的冲击,文学本来就已经边缘化,除去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的文学黄金时代之外,如今的文学已经很是冷清了。期刊和出版界更是艰难,其艰难,其不易,几乎难以遮掩。书号之贵是众所周知的,一本书动辄书号费三至四万元,甚至五六万元,一个普通的写作者出版一本书就需要几年的工薪,这几乎是毁灭性的。而那些官方出资出版的地方志书和其他读物,则沉睡在书库和书店,无人问津,被虫吞噬,就更加反差极大。一些出版社,竞相攀比涨价,设置壁垒,更令人心寒。文学评奖和文学评论中,关系评奖,红包评论,人情打点,圈子互捧,捧杀棒杀,互吹互拍,壁垒封锁,其中的问题和弊病,其中的尴尬和无奈,就更是难以言说。
这当中,无数的写作者还在文学之梦里浮游,那又是为了哪般?这当然是源于热爱,是爱的力量,是喜欢的内因,才让你有了开始,有了持久的坚守,并一路地走下去。这,又一次印证了托尔斯泰说的话:“源于爱,我才有不尽的书写”。是的,是热爱,对文学的热爱,还有文学对你的眷顾,你才能够坚持下来,除此似乎没有别的永恒之力。
这当中,你自己也好,身边的文学赤子也罢,还在苦苦地坚守,又是为了什么呢?据说这是习惯,可也未必,应该有着精神的元素,有某种潜质的支撑,也有你对句子的寻找和句子对你的追寻。这当中,你在书写着小说散文和诗歌作品,诗歌散文乃至小说作品本身,也在一路地寻找着你,让你物我两忘,精神欢娱,并且得到无限的慰藉,还有欢喜。
这当中,对于为文的得失,就顾不上许多。正如汪国真的诗句所说:“既然钟情玫瑰,就敢于吐露真诚……既然选择了远方,就只顾风雨兼程……既然选择了地平线,留给人们的只能是背影……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中!“对于文学,此生也就只有这样了,你写作,你前行,你晓行夜宿,最终的结局如何,恐怕也是难以掌控甚而难以顾及的。过去有一句用来说文学创作的话是:”只为耕耘,不问收获“,你觉得这有一部分道理,要说无漏,似乎应该是:“既为收获,更为耕耘“,而且,“一切都是过程,更是一个人的宿命”!对此,你感受如斯,也与后来者分享共勉。
(朱 军 2023,11,14,写讫于天音阁)

【作者简介】朱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汉中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汉中市赤土岭文协微信官网首批驻站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居汉中。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和诗集等文学专集51郜,共1200万字。

平台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