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州城北的白云山道上,高大的油桐一树一树白花如雪,风过处纷纷扬扬,寂寂飘落。林间、枝头、苔壁、石阶、溪涧、山谷,皆被这五月雪裹挟。绿意葱茏的游步道铺了一地雪白的油桐花,尚未来得及被游人的脚步踏碎。晶莹剔透的白色花瓣,纤柔袅娜的粉色花蕊,是被昨夜的雨水濡湿的少女心事,泪盈于睫,望之心生惘然,不忍拂拭,心念一动,便是惊扰。
眼前是“自在飞花轻似梦”的诗意人间,心头却萦绕着“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怅惘。蓦然想起秦观被贬处州时所作词《好事近.梦中作》:“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眼前此景,与之无一处不贴合,如无声之箭悄然穿越时光抵达心头,怦然击中。
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自公元589年建置,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水有瓯江,山有栝苍、洞宫、仙霞,山水灵气会聚。历史上,谢灵运、李白、王维、杜甫、刘禹锡、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秦观、陆游、范成大、汤显祖、袁枚……多少文人墨客,都曾与处州以文字结缘,留下名篇佳作,成为这片土地特有的文化遗产。
而这其中,我最喜爱的是秦观和他留下的文字。
宋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时年46岁的秦观被谪贬至处州。身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与苏轼亦师亦友,情谊深厚,彼此引为知已。只是他才学虽深获苏轼、王安石推誉,却大器晚成,屡考屡败,直到37岁才考中进士。39岁时,得苏轼引荐为太博士(国立大学教官)兼国史院编修官。因才能出众,颇受到宋哲宗赞赏,经常赏赐他砚墨器币等财物,一时间冠盖堂堂,春风得意,可谓是出道即巅峰。那几年里,他“驱风雨于挥毫,落珠玑于满纸”,才华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然而年富力强的秦观正欲施展抱负之际,却在“元祐党争”之中受到牵连,一再贬官,人生境遇急转直下。
被贬处州后,秦观写下著名词作《千秋岁》:“柳边沙外,城郭轻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就是怀恋当年意气风发之盛景。京城英豪满坐的翰苑高才,遽然沦落到州如斗大的处州山城,任一个小小的监酒税官,地僻官闲,昔日的“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而今却是“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公务之余,除去叩访僧寺,谈禅抄经,秦观常在处州府城西南隅的万象山南园里,俯瞰碧水东流的瓯江,纵情诗酒,一阙《千秋岁》倾倒无数墨客骚人。半个多世纪后,范成大到处州任太守,建莺花亭于南园“以记少游旧事”。陆游过处州时,更是慕名前往拜谒,吟有“沙外春风柳十围,绿阴依旧著黄鹂。故应留于行人恨,不见秦郎半醉时。”
少时,我读书的学校就在瓯江北畔的万象山脚。可惜彼时南园已废,莺花亭亦无迹可寻,空余城郭外的柳围沙堤。曦光轻薄,夕阳酡染,我常会趁着上学前、放学后,独自在城门外的溪岸流连一段时光,想那秦观也曾徜徉于这片溪滩,与我一样,长久地凝望过这条江水,仿似亲见他立于碧流东逝的瓯江之侧,看淡霭残烟中,暮野四合,城墙斑驳,花褪残红,轻叹一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对照着《千秋岁》中的字字句句,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对这些文字便备感亲切,又因着这妙辞丽章,再看眼前自小看惯的郊野景象,竟也多了一层历史的积淀与文化的柔光。
公元1096年,秦观在处州的最后一年,写下了《好事近.梦中作》。较之《千秋岁》,这阕词的色调转为爽朗明亮。许是渐已习惯了南荒生活,许是处州的水土温润养人,同样是写春景的词,对比“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明显能感觉到“花动一城春色”情绪基调的变化。初落处州,是“花影乱,莺声碎”的惊悸愁怨,是“忆昔西池会”的不舍怀恋,此时则有了“黄鹂千百”的轻快欢愉和“杳不知南北”的坦然释缚。在处州淳朴的山水田园生活中,初时巨大落差的撕裂与焦虑渐渐得以疗愈。词人“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何等恣意洒脱,在明丽春光中,参透了“齐死生,了物我”之境,暂且忘却烦忧。
春动山城,雨添花路,形是身姿舞动翩跹,色是浓妆淡抹相宜。花蕊舒展、草木拔节,秦观以工笔勾勒描摹人间——黑白水墨渲染成了粉黛青红,沉寂中渐闻人声鸟啼。静谧的画面不再安分,整个山城在春色中活醒过来,处州一梦,抚慰了古今多少孤独的灵魂。
而处州润泽清丽的山水风土,也成为秦观人生中最后的慰籍。同年,他自处州削秩徙郴州,后又徙横州、雷州,52岁时终于蒙赦放还,孰料却在归途中,溘然逝于藤州。“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竟成诗谶。
我曾以为婉约派词人秦观抒发的只是淡淡闲愁。“漠漠轻寒上小楼”“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只看文字,觉得此人愁也愁得如此曼妙悠然。少不更事的我,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去旁观时,只是沉迷于文字的浮光掠影,忽略了文字背后那血肉之躯的挣扎与超脱。
秦观因人生劫波与处州结缘,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生命中极其特殊的三年。《梦中作》描写的不过是寻常春日山景,与他其它名句如“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等相比,似乎有些平淡无奇。惟当略经世事之后,再次身处词人当年所处之地,顾念词人当时所处之境,对词中描摩的景象和词人所流露的复杂情感,才有了深切的体会。
身陷困境之际,人常叹生之艰辛,念死之孤寂,秦观却不忘以手中之笔细腻记录世间种种美好。山水、云烟、日月、亭台、鸦雀、草木……万物皆收入词人笔底,一颗敏感的心寄情于景,含情目光所到之处,抚慰了自己,也芳润了千百年来无数的读者。读其词作,屡叹服其文字之轻盈灵动,心境之高远旷达。命运多舛、天资聪颖、短暂地实现过理想的秦观,哪堪红尘春光看老,仍以少年心性叙事,用最唯美的文字,书写着浮沉一世的奈何人生,其词语婉约,却意气豪放,在平和轻柔的语境中,展现了开阔飞扬的意境。 千年时光悄然逝去。脆弱的建筑屡败于风雨尚有重修之时,坚强的文字如果不被铭记,却往往在不经意间已随风飘逝。一片土地的文化,不仅只在遗迹的复修,更在其精神财富的代代传承。文字的记载和流传是容易的,人类从来不乏记录的工具和载体,然而隔着时光,隔着纸页,文字真正的魅力总在不知名处被一再折叠。
如今,退去春寒的城郭已修葺一新,南园与莺花亭也已重新修建,唯有城郭外、南园下的瓯江水,依旧温柔地环抱着小小的处州城,荡漾着千年不变的碧波。江心那轮皎皎明月,温柔地凝望着秦观在处州写下的词篇,那些解读一座城池前世今生的宝贵密码,躺在纸上千年,静待后人寻味。透过历史的尘埃,深嗅文字持久的生命气息,一朵朵永不凋谢的文学之花,铺就了一条美轮美奂的瓯江山水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