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韩淑珍的病,彻底好了。
秦媛还是在方志娘生病的时候,在他们家待过一天。现在,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韩淑珍在心里唠叨:这个鬼妹子,一连好几天见不着踪影,自己的儿子没有得罪她吧?白天要出工,晚上总得空噻。想着想着,她又默起知青小曾的神来了。这,也是个鬼妹子,一去个把月,连封信也没有。她现在学习情况怎么样呢?生活得怎么样呢?
难怪说,老人就是喜欢操空心,一点也不假。
心,没有空操。
今天中午放学时,素梅的侄子伟伢子从学校带回了一封曾静茜写给方志的信。
可能是邮递员的疏忽,信没有放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带到小学校里去了。
伟伢子放学回来,老远就放声喊道:“志叔,大娭毑,有你们家的信呢!”
方志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还没有回来,韩淑珍从伟伢子手中接过信,问道:“伟伢子,信是谁寄来的?”
“我不晓得。”伟伢子天真地回答。
“伟伢子,大娭毑不识字,你帮大娭毑看看,这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韩淑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不识字。她只得叫读小学三年级的伟伢子帮她看一看,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江……江滨师范大学。啊,我晓得了。”伟伢子幼稚的脸上露着惊喜,说,“一定是曾阿姨写给志叔的。”
“这个鬼妹子总算来信了。”
韩淑珍见曾静茜来信了。老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这时,方志骑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回来了。
“志叔, 曾阿姨来信了。” 伟伢子见方志回来了, 连忙跑过去告诉方志。
“她又来信了,信呢?”方志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说。
“又来信了?小曾来过信啦?”
韩淑珍虽然老了,但儿子的话,她一下就听出来了,她不由得不有点诧异。
“她来过信了。”
方志自知说漏了嘴,在娘质凝的目光下,不得不承认曾静茜是来信了。
“你个没用的家伙,小曾来了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呐?”韩淑珍生气地说,“老子天天望,望她来信,望得个么子样。你倒好。来了信不作声,瞒得似个铁桶样。”
“我……”方志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伟伢子从他大娭毑手中接过信,递到方志跟前,他也不管,也不知道她的大娭毑在生志叔的气,只顾自己用讨好的口气对方志说:“志叔,我没骗你哩,是曾阿姨的信,还是我从学校里帮你带回来的嘞。”
方志摸了摸伟伢子的小脑袋,说:“志叔谢谢你了。”说着接过伟伢子递过来的信。
“志叔,你还要谢谢我哩,你的信,是我和哥哥一起从学校里拿回来的。” 小超伢子也跑过来献殷勤。
方志又摸了摸超伢子他那个圆圆的小脑袋,说:“叔叔也谢谢你,好吗?”
两个小鬼讨了个满意,背着书包一蹦一跳朝着自家屋里跑去了。
“我还以为这个妹子没天良,一去个把月连信也没得一封。没晓得来了信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害的我老在心里默神。小曾在学校里学习紧不紧张?学校的生活好不好哇?她都在信上说了吗?”韩淑珍唠叨着,她接着又问,“小曾来了几封信啦?”
方志历来就是个孝顺儿子,在娘的面前从来就是百依百顺,不说谎的。他听到娘的问话,还能怎么样呢?他只能如实地回答说:“包括这封是第四封了。”
“你看,来了四封信,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是看我没有文化、不识字,就不告诉我,是吗?没用的东西。”
韩淑珍听儿子说来了四封信,确实有点生气了。接着她又叹了声气,说,“这孩子真是,只有个把月时间,就来了四封信,她还有么子时间去读书啊。志儿,快写封信去,一定要告诉她,就说我们娘儿俩一切都好,在农村生活惯了,没有么哩需要她挂念的,叫她好好念书。你听到了吗?”
方志娘一边唠叨着一边朝屋里走去,方志跟在娘的身后,满腹心事地回答说:“妈,我晓得的。”
整个一下午,方志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里不知是怎么度过的。有两笔账本来下午要做好的,但没有心情做不下来。他翻了几下报纸,也没有心事看成,他站起来离开办公桌来回在房子里踱步。踱了一阵步,不行,心还是静不下来,他索性来到办公室外面。办公室外面横躺着一条凹凸不平的沙石公路,公路的那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晚稻。晚稻禾苗现在正是抽穗灌浆的时候, 秋风吹来,稻田荡漾着起伏着绿波。白肚小燕成群结队在天空飞舞,有时贴着禾苗,有时冲天飞翔。方志无心观看这绿波拂动的大自然,他穿过马路,在稻田边蹲下来,从禾苗中找出一支还没有抽出稻穗的禾苞,剥出内面的雏穗,含在口里嚼着。雏穗的嫩浆滋润了方志的喉舌,他烦躁的心情似乎平缓了许多。他重新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曾静茜寄给他的前三封信,又一封一封地看了起来。
曾静茜每次寄来的信,方志又何止只看过一两次。每一封信的内容,他几乎都可以背下来、每次接到曾静茜的信后,他马上就写了回信。虽则两地相隔只有百多里路,但薄薄的纸片却将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方志每次收到曾静茜写给他的信时,他总是思念加高兴,有时甚至将信纸放到嘴边吻一吻。而今天当他收到这第四封信时,他的心情变了。他娘的那句“只有个把月时间,就寄来了四封信,她还有么子时间读书啊”的话,久久的在他耳边回荡着。
方志呆呆地坐在办公室桌边,双手托着下巴,沉思着。
是啊,在这以前,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
一收到曾静茜的信,就只顾自己高兴。收到了信,就认为收到了曾静茜的心,立马又将自己的心寄了过去。
是啊,个把礼拜一封信,她___曾静茜还有时间读书吗? 她还有心事读书吗?方志的脑壳在膨胀,身子在发热。他脱掉外面的罩衣,露出了去年曾静茜为他编织的白纱绳背心。他低头看着这件穿在自己身上的心爱的背心,背心本来就是白色的,现在越洗越白,没有一处污点。有一次在公社的会议上,有人看到了他的这件背心,出20块钱想买下来。在一个工日只值两三毛钱的年代里,20块钱是多么昂贵的价钱啊。但他怎么也不能卖掉,他又怎能舍得卖掉?他怎能将自己心爱的、虽不是信物却胜过信物的背心换成钞票呢?
今天,当听到他娘说的那句时,他的思想发生了波动。是的,是应该让她安安心心很好地念完大学。怎样才能让她安心地念完念好大学呢?自己究竟要怎么办才好呢?自己能拿出什么好法子呢?
这时,方志又猛地见到了这件心爱的背心,这背心又一次勾起了他和曾静茜曾经在一起相处的日日夜夜,一幕一幕的又呈现在他的眼前。
曾静茜坐在方志的自行车后架上,滚烫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背脊上,柔软的手扣住着他的腰,车站站台上树荫下依偎的身躯,逼着方志非要他叫她的名字的撒娇样子,手拉着手趟过江水,手拉着手奔跑在马路上,方志担着他们二人割的青草走在前面,曾静茜抱着方志因挑担发热脱下来的衣服跟在后面跑。还有,曾静茜怕得要命的蚂蟥,也是方志帮她从脚上捉下来的……这所有的一切,无法一时间在方志的脑内将其忘却。尤其是在曾静茜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晚上,本来方志要给曾静茜一个最幸福最美好的吻时,却被生产队里前来贺喜的人给冲散了,这是留给方志一个永恒的遗憾。
方志托着下巴的手又抱着了后脑壳,他紧闭着双眼,无法作出选择。让曾静茜念好大学,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能让她分心。怎样她才不会分心呢?方志一时还真无法找到准确的答案。
方志此时的心是痛苦的、复杂的。他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清醒。千头万绪,他无法理清。
方志在办公室呆坐了一阵后,烦躁的心情始终静不下来,他索性离开这寂寞的单调的房子回到了家里。他拿来一把耙头,在自家的菜园里就像疯子似的猛挖起土来,想把紊乱的情绪发泄在耙头上、土地里。汗水渗湿了头发,汗水渗湿了衣服,汗水顺着手臂流向了手心,流向了耙头把,方志全然不顾,他疯狂地使着劲,想借着这激烈地运动来忘却满脑的紊乱。
韩淑珍站在家门口,望着自家的儿子玩老命地在地里乱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隐痛。这地已挖好了整好了的准备栽白菜、种萝卜,现在儿子又在挖,这是为什么?
方志是考顺的儿子,每次从外面回到家里,他都要与娘打个招呼的。而今天却有点反常,从外面回来后,不吭也不响,背起耙头就去土地里一个劲的猛挖起来,这其中一定有原因。是做错了账,还是挨了领导的批,韩淑珍是这样的想着。但她哪里知道,儿子现在正处在无法理清的感情纠葛中。
韩淑珍拿条毛巾送过去,递给儿子,说:“孩子,你莫蠢起挖啰!做娘的晓得你心里一定有事,不快活,你说出来,说给娘听听,或许要好些。你不说出来,娘心里也不舒服。”
“妈,我没有么子事,你莫操空心啰。”
方志接过娘递过来的毛巾,在脸上擦了擦汗。
“没事就好,我看你的样子有点不对劲。”韩淑珍说,“听话啰,莫挖哒,回去休息一下,喝杯茶好好洗个澡。”
“你回去啰。”
方志抹过汗以后,见娘还站在身边没动,紧绷的神经这时放松了许多,狠劲也收敛些了,挖土的速度也放慢了起来。
“莫挖哒,听到吗?”娘再一次催促着儿子说。
韩淑珍见儿子有点异常,她怎么不为儿子担心呢,她怎么能不心疼自己唯一的一个儿子呢。孩子的爸走得早,就是做娘的一个人将一双儿女拉扯大的。他们时时刻刻都是娘的心头肉,儿女们从小至今,真是抱在怀里怕冻着,含在口里怕溶了。她望着一双儿女,自己哭过,笑过,也梦想过。女儿长大了,出嫁了,她的心时刻还挂念着,隔三差五地要去女儿家瞧瞧。女儿如有个三五天没有回家,她又要在心里唠叨着,女儿为什么好久好久没有回来呀。儿子就更不要说了,从小至今,儿子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为儿子高兴过,也为儿子担忧过。当她看到墙壁上、柜门中到处都贴满了儿子的奖状时,她为儿子高兴。儿子和知青小曾打得火热,在她的心底里同样也为儿子高兴。当她看到小曾回省城了,念大学去了,她不但只是挂念小曾,也担忧着儿子。自己病了,秦媛的出现,也心里非常清楚,秦媛不是冲着自己病了而来的,但她打心里欢喜。特别是儿子被大队破格提拔为会计,她经常一个人对着自己暗暗发笑。儿子去参加长江改道工程,她为儿子担忧过。自己虽则没有文化、而且老了,但她清楚儿子为什么要去长江改道工地。她自己认为现在所有的学校都关门了,儿子所学的东西派不上用场,只好让满腔的抱负展泄在繁重的劳动中。她是多么地不希望儿子去那天寒地冻的工地,但儿子像他爸爸的倔脾气,想要干的事就非去不可。听说到副业队去,是去充军,是嘴巴犯的事,她当时为儿子吓得脔心都快要掉到口里来了。今天,她看到儿子一个蠢劲地在挖土,她知道儿子一定有事,一定有不称心的事。做娘的怎么不担忧啊! 儿子不愿讲, 有他一定的原因, 娘当然也不能过多的过问深究。
吃过晚饭后,方志什么地方也没有去,一个人待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横躺在床上,用双手枕着脑袋一动也没有动。虽说他现在的心情,比起下午那烦躁的情形要平和得多,但情绪还是处在紊乱中。曾静茜的影子始终在他的眼前晃动,那爬在后脑袋上的闪动着的一条单瓣子,那瘦削的身子。就像烙铁一样烙进了他的脑海中。尤其是她那条曾经多次受伤的脚后跟,在泥水中一泡经常红肿,方志是常常在念。现在好了,她——曾静茜可算是跳出来了,跳出了春插时那冰冷的稻田水,跳出了夏收时那滚烫的稻田水。
冰冷的稻田水也好,滚烫的稻田水也罢,再也侵袭不到她那只伤脚了。
方志本想闭着眼睛养神,不去运神他曾经和曾静茜相处的时时日日,但他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
天黑了, 方志也没有点灯, 他有意让自己处在黑暗中,让黑暗包围着自己。
韩淑珍见儿子天黑了还没有亮灯,于是她自己撑着煤油灯,来到儿子的房间,说:“孩子,你怎么还不点灯啊?”说着帮儿子将灯点上,并接着说,“从下午你收到小曾的信后,你的样子就有点不对坨,小曾在信上没有讲么子吧?”
做娘的不无关心儿子的一举一动。
“她没讲么子咧,你放心好了。”
方志见娘来了也没有起身,仍然横倒在床上一动也没有动。
“后生子,有么子事想不开的啰,想远些,不要急坏了身体。真要有么子事让你急坏了身体,你看我如何跟你死去的爸爸交待啊!”韩淑珍的话里带着无限的伤感。
“妈,你说什么呀。”
方志听到娘提起死去多年的爸爸,他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父亲的离去,他尚未成年,但幼小的他胞受了没有爸爸的痛苦。他们三娘崽相依为命,姐姐现在出嫁了,剩下了他们娘崽俩,他不愿看到娘有半点委屈、半点伤感,他要尽量做到让娘满意和高兴。
方志坐起来,双手用力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按摩着。
韩淑珍继续说:“午饭后,你去大队部了,媛媛她来过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说晚上约你去竹山大队看戏。是公社的文艺宣传队来了,演的是《沙家滨》还是《红灯记》,我搞不清楚。你就去会一会人家吧,免得让她来回跑。”
“我来哒。”这时,正好秦媛闯了进来,正好接住了方志娘说的话,说,“你还在家里等我呀。”
韩淑珍见秦媛来了,连忙笑着说:“你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家方志正准备起身来会你的,你来了就更好,你们两个一同去看看戏,散散心也是好的。”
“散散心?方志今天不舒服吗?”
听话听音,秦媛听方志娘说的话语似乎有点不对头,心里马上吃了一惊。
“没事咧,是我今天下午叫他在家帮我挖自留地,挖累了一点。”
韩淑珍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在秦媛的跟前保全面子,不提及下午情绪不好的事,连忙替儿子解释着说。
“一个大男人,挖点自留地就挖累了,那以后怎么能养家待眷呢?” 秦媛说着笑话,“走,走,看戏去。”
在这个时候,要方志与秦媛一道去看戏,任怎么说也是不情愿的,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娘一再在秦媛的面前遮瞒自己的窘境,难道不给娘的面子,让娘在秦媛的面前难为情。方志如果仍然表现出情绪上的落差,不但会使娘说的话穿帮,而自己在秦媛的面前会更加难堪。他只得在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秦媛一道走了出去。
竹山大队就在公路桥的那边,他们的大队部距方志的家不到三四华里的路程。方志和秦媛两人慢慢的徜徉在沙卵石的公路上,他们虽然同学了好几年,但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单独并排走着,这还真算是破天荒第一次。
今晚的月亮特圆特亮,这是国庆节后第一个圆月的晚上。圆圆的月亮似一个闪亮的圆镜,高高地挂在东方的天空。它给田野、村庄、公路披上了一件硕大无比的银装。繁星点点,皓月当空,给这迷人的夜晚镀上了一层闪亮的光辉。方志和秦媛也被罩在它的银辉下,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倒映在沙石路上,寸步不离地跟着。
微微的秋晚风吹来,吹动着已经开始抽穗灌浆的晚稻禾苗,也吹动着秦媛的满头短发。秦媛白色衬衣的外面套着件已洗得泛白的双排扣女军装,泛白的上衣和鱼白色的裤子在月光下更加显得耀眼;身上的罩衣同时也挡住了徐徐吹过来的凉风。
晚上,公路上没有车辆行驶,空气中没有灰尘。除了间或有一个或一双赶往戏场的人从他们身边超过外,公路上是寂静的。方志和秦媛就在这寂静的公路上走,谁也没有说话。走着走着,秦嫒受不了这似乎凝固了的空间,她用肩膀靠了一下方志,说:“你冷么?”
“不冷。”方志机械地回答着。“你冷么?我脱件衣服给你穿。”
方老能有衣服可脱吗?他身上穿件长袖天蓝色运动衫,运动衫外面罩着他那件心爱的白纱绳背心,脱哪一件呢?这只不过是方志的一句敷衍的客套话。
“不冷咧。”秦媛说着将头向方志这边一偏,她得到了方志的回话,心里感到满足,脸上露着得意的笑容。
时不时有赶往戏场去看戏的人从方志和秦媛的身边超过,并回过头来招呼他们快走,而他们两并不急于去看戏。他们是在溜达,是在让时间在皎洁的月光下消失。样板戏无论是哪一出,《红灯记》也好,《沙家洪》也好,杨子荣智取威虎山也好,他们甚至都能清楚地背下来。何况这是公社派下来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搞巡回演出,明天晚上就要来他们自己生产大队演出。
现在,方志和秦媛他们走在这银灰色的月光下,是各有各的用意,各有各的心事。秦媛确实是想借着看戏之由,主动向方志靠拢,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尤其是知青小曾走了,是该她主动出击的时候了。而方志呢?他可能根本还没有往秦媛这方面考虑,他心里的天平上可能还没有秦媛的砝码,天平上的砝码现在还全是曾静茜占着。之所以今晚和秦媛走在一起,完全是母命难违啊。
戏场里的锣鼓声在他们要去的前方热烈地鼓噪着,他们两人的心并没有被锣鼓声牵动,仍然慢悠悠地似乎在公路上散步。又有很久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方志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秦媛在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她时不时侧过头望一眼方志,方志根本没有留意秦媛甩过来的目光,他好像是在数着天上的星星。
走着走着,方志突然冒出一句,说:“秦媛,你说爱一个人难吗?”
“怎么不难呢。”
秦媛用惊奇的眼光望着方志,她当然清楚方志说话的意思,她当然知道方志讲的是谁,但她并不嫉妒,她能理解方志的心情,就她自己而言,要爱一个人容易吗?她能这样坦诚地告诉方志吗?她能说出自己的苦衷吗?她刚才说给方志听的那句话是句双关语,既说了方志也说了她自己。
秦媛笑了笑,指着天上的那条银河说:“你看,牛郎和织女他们不是相爱了几十个世纪吗?可他们之间却偏偏横着一条天河,不让他们天天相见。好在喜鹊善做好事,每年的七月初七帮他们搭桥,让他们相会。”
方志叹了声气,说:“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说到哪里去,我只是说牛郎和织女,他们的爱是执着的。你说是吗?”秦媛的脸上仍然露着笑,说,“他们相爱了那么长的时间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秦媛说这句话的时候, 神态是非常认真的, 她是在警示自己爱一个人不要放弃, 还是说方志不要放弃,还是真的在说牛郎织女他们没有放弃爱情,这只有秦媛自己清楚。
“那是天上的事,那是传说中的事,与我们人间相隔太远了。”
“那好哇,我们就不讲天上的事,说人间的,说现实的。那不现实的,不着边际的就不去说它,不要去想它,你说咧。”
秦媛的这旬话,确实带有旁敲侧击的意思,她让方志明白,只有她秦嫒才是一个最现实、最实在的。而方志这个时候,他能听出其中的究竟吗?
锣鼓声越来越近,他们能清楚地听到了铁梅在高亢地唱着:“爹爹的担子千斤重,铁梅也要挑它个八百斤。”
“快走吧,我们还是去看一会戏吧。”方志没有望秦媛,只自顾自的说着。
“这出戏看与不看倒没有问题,我们已经看过多次了。”秦媛抬着头望着天空上的月亮说,“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我还真的从来没有与别人一道在夜里的月光下走过。今晚,我们走在月光下,散散步,谈谈心,这多好哇,比起看戏真要强得多。”
秦媛说这些话时,脸红了。好在是在夜晚,方志根本没有觉察到。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形,秦媛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和方志徜徉在这样美好的月光下。让整个世界变成他们二人的世界。不管方志现在的心里有没有秦媛的砝码,但与方志能并肩走在皎洁的月光下已成了现实,她知足了,她觉得幸福了。她觉得自己打赢了谁也没有觉察到的一场感情的争夺战。
于是,秦媛似乎有点得意地说:“喂,我问你喏,你们队上的那个知青小曾来过信吗?”
“信是来过,就是来得太勤了点。”方志如实地回答说,“只有个把月就来了四封信,我们是老同学,我就不瞒你说,我正为此事犯愁。”
秦媛听方志一说,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小曾,还真够狠的。看来她还真的很在乎这里,在乎方志,但秦媛相信自己。小曾不是自己的对手。小曾原先住在方志他们队上时,自己从未发过慌。就凭这几封信。自己也不会发慌。
秦媛望着方志边笑边说:“那你还犯么子愁,信来得勤是好事吧,证明她还是很在乎你的,你说是吗?”
秦媛说这话时,她的心里是多么别扭,多么难堪。但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这么说。
“个把月就来了四封信,确实也是太多了点,这说明她还没有很好地安下心来学习,她的心还在你这里。”秦媛低着头没有望方志,她的心里似乎有把榔头在敲着,但她的表面却装得若无其事。她继续说,“你必须要想办法让她安下心来,否则的话会影响她的学习。”
秦媛知道,只要让曾静茜安心学习了,她的心就不会在这里了,不会在方志的身上了。
“是啊。” 方志的谈话恰恰与秦嫒相反, 他的心是诚恳的,是诚恳的与秦媛交谈着,当同学、当朋友一样的交谈,“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安下心来读书,不影响她的学习呢?”
方志和秦媛在明亮的月光下沿着公路慢慢地走着。此时的方志,真犹似神话中的梁山伯不知祝英台在回家的路上一系列比喻的用意。方志现在还真的不知道秦媛的心情,不知道今晚约他出来走的真正用意,更何况秦媛的有些话他根本没有在意,没有听进去。
“这……”
秦媛的话给卡住了,她真的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才能给方志一个满意的答复。但她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不管是曾静茜的心在方志这里,还是方志的心在曾静茜那里,她____秦媛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方志的心抓过来的。可今天不能太露馅了,感情只能靠慢慢培植。
月亮渐渐升高了,它的银辉毫无余地的全部倾泻在大地上,大地上一片银光闪亮。
方志和秦媛他们俩踏着月光,初一一脚,十五一脚,慢慢地朝着唱戏的地方走去。
那里传来了戏台上的吆喝声:“磨剪子咧铲菜刀。”
“秦媛,戏已经快唱完一半了。”方志轻声地说,“算了,我们往回走吧,反正明晚上我们自己大队也有。”
秦媛没有反对,于是,他们俩反转身又朝着家里的方向慢慢地行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秦媛是巴不得回去的路上有个十里八里,那该多好。那样的话,他们捱在一起的时间就会更长些。哪怕是不讲一句话,秦媛也心满意足。
锣鼓声又由近而远,渐渐地听不到了。戏台上的唱词更听不到了。公路上,月光下,两个人,两个影子,成双成对,无声无息。
秦媛虽则默默地和方志并排地在公路上走着,但她内心却特别地高兴,脸上洋溢着喜悦,好在是夜晚,虽然有明朗的月光,但方志也很难察觉到秦媛脸上的表情。多年来,这是秦媛第一次单独和方志在月光下散步。虽则没有和方志说多少话,没有过多地交换一下心声,但她知足了。这仅仅是个开头,而且天公也真会作美,今晚是这样好的明星晓月,照耀着他们。
快到秦媛的家了,秦媛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方志说:“到家里去坐一会吧。”
“坐就不必了。”方志非常客气地说,“下次来好吗?”
“好吧,我就等你下次来吧。”
方志说的是无意的客套话,而秦媛却是话里带着话。
秦媛的家也就在这条公路的旁边,她没有马上进屋。她站在家门口,望着方志一个人在月光下慢慢地走着。她看到了方志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望她,她得意地笑了。
方志的家和秦媛的家相隔最多里把路,不一会,方志就到家了。他蹑手蹑脚走进自己的房间,为的是莫惊醒了睡着的娘。方志娘睡是睡了,但没有睡着。
她听到响动,于是说:“是志儿回来了吗?是和媛媛一路回来的吗?”
老人喜欢操空心,真的。
韩淑珍担心儿子将秦媛甩在了戏场,或甩在了路上。
“是和她一路回来的,妈。”方志细声细气地回答。
方志本来不打算点灯的,见娘还没有睡着,他便将放在桌上的煤油灯给点上了,桌子上的小马蹄闹钟在不停地嘀嗒嘀嗒的响着,方志瞧了一下小闹钟,还早得很,现在还只有九点多钟。
方志在桌边坐下来,掏出纸和笔,开始给曾静茜写回信。可是,只开了一个头就无法写下去了。如果没有今天晚上月光下的散步,他的信很有可能是一挥而就了,如果没有他娘今天下午为曾静茜学习而担忧的那句话,他的信很可能早就写好了。
是啊,安心学习,努力学习才是一个在校学生的天职。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都应如此。如果因方志自己的个人原因而影响了曾静茜的学习,这将是方志一生中无法忏悔的罪过。
刚才秦媛的话又在方志的耳边响起来:“你必须要想办法让她安下心来好好学习。”
想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才能让她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呢?
这时,去年去县城学习会计在火车上的那一幕,突然又在方志的脑子里晃动起来。秦媛在火车上递给自己的那封信,他至今还保留着没有毁掉。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封信,信纸完好,字迹非常清晰。当时,他接着这封信时,没有认真仔细地读,只过了一下目,究竟写了些什么他没太留意,就不值一笑地收起来了。
今天,他重新翻出这封信,再一次看了起来。他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这一段话上:“小曾是个好姑娘,但她的归宿不在农村,她的事业不是农业,她的身份不是农妇……”
是吗?这难道就是秦媛给曾静茜下的定义吗?难道曾静茜真像秦媛所说的那样吗?方志真有点不敢相信。
方志双手支在桌子上,手撑托着下巴,闭着眼睛,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曾静茜的归宿,曾静茜的事业,曾静茜的身份究竟都在哪里?看来方志不由得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小马蹄闹钟在桌子上嘀哒嘀哒地响着,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楞,撒在床前、撒在桌边,地上一片雪亮。隔壁房里传来了娘的轻轻的鼾声。
方志睁开眼睛,时钟已指向了凌晨一点了。
没有办法,必须躺下去,方志给自己下着强行命令。明天,公社文艺宣传队还要来大队演出,他要为他们张罗,做好接待工作。
方志躺是躺下了,但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句话总是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就是必须得让曾静茜念完大学、念好大学。决不能让她为了方志自己而影响她的学习,影响她的前途。究竟要自己怎样做才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呢?他想来想去,最后他只得横下一条心,哪怕是给曾静茜带来伤害也罢,给自己带来伤害也罢,别无选择,他只能这样做,这也许是方志唯一的选择。
这个晚上,方志失眠了,他还从来未体验过失眠的滋味。
天亮了,方志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室外,用手努力地揉了揉眼睛。一个通晚都没有睡好,眼睛有点胀痛。他倒了一盆凉水,让自己的头浸在凉水中。冰冷的水侵袭着他的头皮,他打了一个寒颤,将头从凉水中抬起来,连连甩了几下。他这一甩,不但将头上的冷水甩掉了,而且也将昨夜一脑的烦恼给甩掉了,甩清醒了。
方志推出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准备往外走,这时,他娘说:“志儿,你还没有吃早饭就去大队部呀?”
“妈,你不要等我,我可能回来吃早饭,也可能不回来。”方志说完,跳上自行车走了。他昨晚上反反复复想出来的结果,没有及早告诉娘,他想到时候娘知道就行了。
方志踏着他的破旧自行车一路来到何书记的家,其名是去请示今晚公社文艺宣传队来大队演出的安排,其实是要何书记帮他去秦嫒家说亲。
昨夜一个通宵,左思右想,方志终于决定了,能让曾静茜好好读完大学的唯一办法那就是自己和秦媛的结合。他完全清楚,秦媛决不会反对自己的要求。种种迹象表明,如秦媛隔三差五来串门,娘病了,帮他照顾娘,邀他一道去看文艺演出,和在路上说的话……这些,不都是明摆着的吗?没有办法,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也只能走这条路,也许,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何书记听完方志将前前后后的情况介绍后,信心十足地说:“那好哇,你们自己已经谈好了,只要我去牵一下线,那好办。上午你去安排一下宣传队晚上演出的事,我等下就去媛妹子的家,我去了,她父母还有不同意的。”
“我为什么要找您呢?我就知道您会办事。”方志苦笑着说道。
“国庆节已经过了,以后再没什么好节日,我看这样,你们就在元旦订婚算了。”何书记真不愧为一个生产大队的领导,还没有得到双方的认可,他就自作主张将日子也给定了。接着他又开着玩笑说,“小方,我告诉你,你可要给我记住,莫以后新娘子进了房,媒人就甩过了墙。”
“哪里会呢。”方志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边将手伸出三个指头,一边说,“三代,三代不忘媒人。”说完跳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生产大队的会计方志马上就要与红星生产小队的秦媛订婚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生产大队。
今天下午,素梅挺着个大肚子,像鸭婆子走路似的一摇一摆来到了生产大队的办公室。
“唉呀,我的个好妹妹,你怎么有空走到我这里来了啰?没有走错地方吧?”
方志见素梅来了,连忙起身一边让座,一边开着玩笑说着。
“地方,我倒是没有走错,今天我是特此来的,我是来兴师问罪的!”素梅的脸上布满了怒气,圆瞪着双眼望着方志说。
“兴师问罪?”
方志见素梅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问你啰。”素梅非常严肃地说着,“现在外面正疯传着你和秦媛马上就要订婚了,这是真的吗?”素梅的口气严似一个警察抓着了一个犯人在审讯。
方志知道素梅与曾静茜非常要好,而且素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曾静茜有着不寻常的交往,在素梅咄咄吓人的语气前,方志红着脸,非常尴尬地说:“素梅,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素梅没等方志的话说完,语气沉重地、怒容满面地说,“这么说是真的啰?”
素梅怒气冲天地向前走了几步,肥胖的身子靠着办公桌,用手指在办公桌上点了几点,又说:“你这样做叫小曾怎么想,你还算不算人?你对得住小曾啵?”
素梅凭着自已是方志的堂妹,她根本没有考虑、顾及方志的面子,她只图将自已满腔的怒气发泄出来。为了自已要好的姐妹,她完全可以不要眼前的堂兄了。
“唉。”方志深深地叹了一声气, 说,“你确实不知道,我这样做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怎么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小曾对你怎么啦?”素梅坐也不肯坐,双手叉着腰,挺着个大肚子,靠着办公桌站着,满脸的怒气,没有消退。
“曾静茜哪里会对我怎么样啰。”
方志是满肚的苦水被素梅的怒气给堵得吐不出来。
“那一定是秦媛妹子对你怎么啦。”素梅横鼓着双眼睁得牛大,说,“她敢对你怎么样,看我不去修理她!”
“我的好妹妹,你听我说,”方志用乞求的口气说,“她们谁也没有对我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为的是什么?”素梅毫不放松地追问者。
方志静下心来,将最近他和曾静茜的通信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来,最后说:“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很有可能会给曾静茜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素梅,你可要知道啊,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容易吗?我的心在流血啊!”
方志说这话时,他的面部显得非常的痛苦,他的语调里充满了悲伤。这确实是方志艰难的选择。
“你找到了爱人,高兴都来不及,还心里流血咧,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素梅说完头也没回,鼓着两腮挺着个大肚子又像鸭婆子走路一样,走出了这间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