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有句名言:“妈妈,我长大了你就变小了,我就送你上幼儿园。”他说话有点大舌头并且嗲嗲的,把母亲乐得哟。现在想起来他是多么有想象力?难怪他后来成了英国的名教授,研究天体物理,包括外星人和人类起源。
江山也有一种执念——医生是不会死的,因为他们专门给人治病,也就能治好自己所有的病。他甚至有类似江华的想法,假如他的儿女不长大就好了,自己也不老,他宁可伺候他们一辈子——这种想法几乎伴随了他一生,直到现在他都认为自己的生命是无限的,假如他没发现他儿子都老了。
当年江山的母亲虽然脸色蜡黄并且总心口疼,却是个铁人。现在的人拼命工作为了奖金,过去的人拼命工作为了荣誉——也可能有面包汽水,母亲工作只为了入党,好与被定性为“反革命”的丈夫划清界限。这让江山很不理解,他翻过父母的日记,当初好像是母亲追的父亲,母亲曾在送给父亲的笔记本的内封上写着:“我们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那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至今都墨迹未干。
于是就发生了现在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江洪涛被下放劳动,尤兰主动要求执夜班,白天也经常战斗在工作岗位;江洪涛被挂牌游街批斗,尤兰含着眼泪跳“忠字舞”,表情和动作都充满了对伟大领袖的感激和热爱;江洪涛被关牛棚,尤兰帮他大儿子写作文肃清父亲对他的不良影响;江洪涛被刑讯致死,尤兰连丈夫的骨灰都没去领……那时卫生系统落实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尤兰居然主动申请下放去农村公社医院,全单位的人都感觉不可思议。
记得那是个满地黄叶的秋天,江山在小伙伴们的帮助下已经把过冬的煤柴和菜准备好了,母亲从幼儿园接小儿子回来对她大儿子说:“山儿、妈妈要和你们搬家去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把你们当反革命的儿子。”这娘俩就开始收拾行李——除了衣服和被褥几乎全扔,包括江华心爱的玩具——贫下中农的儿子是不玩玩具的,江山就偷偷带上了父母在部队合影的照片。
工宣队长张青山看来江山母亲了,粗声大嗓地说:“尤大夫,你的入党申请书我们班子成员都看过了,没有人比你写得更有名词儿。”
家里一片狼籍并且熄了火,母亲连口热水都不能请领导喝,就用手擦了擦用麻绳捆好的箱子盖请客人坐,说:“我十五岁参军就申请入党,至今已有二十年。”
张青山看了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说:“尤大夫,这次我们不能批准你入党,因为你动机不纯。”
母亲被吓了一跳,这可是个不小的问题,含泪道:“我怎么才能让你们相信我对党的忠诚呢?”
张青山说:“你家庭出身好,又是转业革命军人,在部队的表现不错,在单位的表现更突出,尽管你丈夫有政治问题,可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和他划清了界限,按理说,我们应当批准你入党。”
那还差什么呢?母亲说:“所以我要火线入党。”
城里的医务人员下放到农村是会集中在卫生局大院开欢送会的,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很光荣,一般都会满足他们在政治上、生活上的要求,母亲这时候提出入党正合适。
张青山扭过头说:“我来是要叫你在下放和入党这两件事上做个选择,是下到艰苦的农村入党,还是留在城里继续接受组织的考验?我是代表革委会来跟你谈话的。”
两个大人都低下头不说话,二个小孩你瞧我我瞧你,他们弄不懂为什么必须在这两件事上二选一。
母亲搂过两个还不到她肩膀高的儿子说:“我还是想入党。”
这就是说她还要坚持下放,张青山遗憾道:“小尤,你要是说‘总得有人下放,还是我去吧’,相当于‘你们撤,我掩护’,这就叫‘风格’,就凭这一句话你就可能又不用下乡,又能入党。可你为了入党让两个孩子跟着受罪,这就叫‘动机不纯’。”他对高个的孩子说:“有那么多条件比你们好的为什么他们不去让你们去?你是不是想让人们看到我们‘革委会’处事不公?拆行李!”
母亲感激地送走单位领导,回屋抱着两个儿子放声大哭:“呜……,单位不是没好人,还得说工人阶级!”
那件令人紧张的事情一过江山的母亲就病了,她在中心医院看过,是一种稀有的病:胃癌,不治之症,幸亏她没下乡。给人看病的人原来也会得病,她终于不用上班了,在家养病,有充足的时间陪着两个儿子,这对这兄弟俩是一段幸福的日子。
单位的史姨来了,两个女人搂在一起哭,史姨问:“尤姐,你要是走了这两个儿子可怎么办?”
母亲说:“把江华过给你当儿子好吗?”
史姨有两儿一女,她的女儿小明小时候跟江华一起“过家门”当过爸爸妈妈,她弟弟小灵就总说:“去你婆婆家。”把小明气得直哭。这件事江华没当回事小明却放在了心里,直到大学毕业才找对象,江华母亲就认了她当干闺女——这是后话,史姨明白尤兰的意思,问:“哪江山怎么办?”
母亲说:“我想找找我的战友,我十五岁就参了军,他也快十五了,看能不能送进部队。”
这真是太让江山激动的事情了,他挂着泪珠的脸像打了露水的
花绽放了笑容,当革命军人是他志向,能医治少年丧父和可能失去母亲的悲伤,当然,参军的喜悦和失去父母的悲伤不能互相代替。
几天后江山母亲,也是江山父亲的战友魏叔和马叔来了,魏叔安慰江山母亲说:“可惜了我们军中的秀才江洪涛,不过人总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小尤,如果你先走一步我们会管你大儿子,十五岁不能当兵就十六岁,十六岁不能当兵就十七岁,我们总能让当他继承你家光荣的革命传统。可是你假如不是癌症而是常见的胃病我们就不管他了,好吗?”
魏叔是部队首长,他懂军事而不懂医疗,江山母亲可以瞑目了,说:“谢谢老魏。”
马叔是部队医院领导,却是政工干部,也不懂医疗,说:“也别说,老魏的话有道理,现在地方医院的权威都被打倒了,万一他们搞错了呢?小尤,你死也得死在我们医院。”
这就是军人的豪气——从不避讳死,江山母亲说:“好,我从部队医院出来,又要回到部队医院,也算死得其所。”
以后发生的事情成了当地一大新闻——被中心医院宣判死刑的的尤兰被救护车送进了部队医院,三天后她自己走了回来,直接上了班,轻伤不下火线嘛,当然根据二选一的法则,江山也没当上革命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