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民生题材小说
《信与爱》
第一章:母亲是个医生
——欧阳如一

国外有三种最好的职业:医生、律师和教师,收入较高并且受人尊重。国内也有三种最令人羡慕的职业:公务员、法官和医生,江山的母亲就是名医生。古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江山的母亲做医生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如今她已经九十岁;而江山对母亲做医生的记忆最早可追溯到五十五年前,那年他九岁,如今他六十五岁,回想往事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你们爷俩快洗手,要吃饭啦!” 江山的母亲尤兰隔着窗户喊。这时候江山和他父亲江洪涛正在收拾园子,他们不会养花、伺弄果木,只能种些苞米、土豆、萝卜等普通的作物,又实用又省心。江山四岁的弟弟江华在炕上玩扮医生的游戏,他知道红汞、碘酒、安痛定、索密痛、扑热息痛等好多药,也会假装给人用听诊器看病、打针,他也用伸不直的舌头说:“爸爸、哥哥你们快洗手,洗干净才能吃饭。”
江山的手没干净的时候,除了在家干活——种地、陶炕、脱煤坯、挑水、劈柴、买粮、买煤、买菜;学校的活也不少,学工、学农、学军——这得挖防空洞,防备“苏修”的侵略。那时候总“罢课闹革命”,可暑假你得交废铜烂铁——捡不到就得偷家里的或工厂的;寒假得交人畜粪便——同学们经常挎着土篮子上学,有说有笑但得盯着马屁股,马一扬尾巴就往上冲。他玩的也是打铁铬(lǒu)、搧啪(pia)几、弹溜溜、赢杏核、李子核,全是土里的游戏,他那双手也就跟劳动人民的手差不多,这在当年可是不小的资本。他的脸也是,只洗到脖子根,其它地方不归他管。好在尤大夫的要求不高,他洗干净两根手指头就可以上桌。
“我最近要去磐石劳动,一个月回家一次。”父亲面无表情地说。
那里是“五七干校”,有问题的干部劳动改造的地方。“我总上夜班两个孩子咋办?”母亲声音低沉地说。
从那以后的大多数晚上都这两兄弟在一起过,因为医生们都不愿意值夜班,母亲就专值夜班,把张脸熬得蜡黄蜡黄的。难得上白班,晚上又经常有人隔着铁丝网叫:“尤大夫,有急诊。”无论是三更半夜还是风雨天气,母亲披上衣服就得冲出去,一去就得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吃口饭又得去上班。
江山的家离母亲的单位传染病院很近——只有一道铁丝网之隔,这又好又不好,不好之处在母亲得随叫随到,工作没日没夜;好处在上班近,中午放学江山可以到母亲单位吃饭。有一天食堂关门批斗大师傅,罪名是“看人下菜碟”,那时候遍地都是大字报,看批判刘少奇和单位走资派的漫画就成了一景,还动不动就敲锣打鼓上街庆祝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每到周六江山就会到母亲单位洗澡,周六男的、周日女的,孩子们会在澡堂里游泳并把屎拉在里面,那时候的孩子真坏。
江家的房子是房产局分的,那时候每家的房子都一样——两家共一个外屋,有炉子用于做饭取暖;进到自己家是一铺炕和一块能摆桌椅的地。人们对住房的需求很低,市里十几年都不盖房子,十几口挤在一铺炕上也是有的,老公公就总穿错儿媳妇的鞋。人口轻是江家的一大优势,可一干活就没有优势了,父亲经常不在家母亲工作忙弟弟又小,所有家务活都落在了十岁的江山身上,还得哄弟弟,幼儿园也批判“走资派”,也罢园闹革命了。
父母不在家的夜晚这哥俩把斧子放在枕头底下睡觉,他们听过好多鬼故事。外面开始是文斗——贴大字报,成立革命组织、开展大辩论——各个革命组织都称自己是“造反派”,而对方是“保皇派”。后来就由文斗到武斗,他们到武装部要枪,军代表说:“我们这儿哪有枪啊?”暗指墙上挂着的钥匙,造反派就把机关枪架到了楼顶上。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江山母亲单位的造反派头头找她问:“小尤,你加入‘造大’还是‘红联’?”——这是本市最大的两个对立的群众组织,都称自己在捍卫毛泽东思想。母亲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我是医生,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那造反派头头还算和善,说:“你说得是战场救护的红十字会,一个被西方操控的反动组织。救死扶伤只对人民,不对敌人,路线斗争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你回去想想吧?你到底属于哪一派。”母亲多聪明?后来有人问她参加哪一派她就说:“你是哪一派我就是哪一派。”仅用这一招她就过了好几关。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江山的父亲身上,有一天他被汽车接回单位开会,一进会场就受到全体起立鼓掌欢迎,有造反派头头说:“欢迎江洪涛同志加入我们的革命组织,老江可是咱们单位的秀才。”江山的父亲扭头就走,就被造反派抓住五花大绑关进了临时的监狱。
那是一段凄风苦雨的日子,那时候“贼多”——经常有人撬门别锁,这哥俩一到黑天就把门窗插好躺下,睡不着就听广播——全是歌唱毛主席的歌曲、八个样板戏和阶级斗争的故事。江山也会给弟弟讲民间故事,书生进京赶考遇上了富家小姐,好心人救了受伤的狐狸得到了金银财宝,聪明的穷人是如何戏弄愚蠢的地主的,直讲到弟弟眼皮打架还说:“哥你再讲一个呗?”这哥俩也会讨论长大做什么,江华说他想当医生,因为医生什么人的病都能治;江山说他想当革命军人,那时候市领导全被打倒,公检法也被砸烂,城市被军队接管,叫“三支两军”——支左、支农、支工、军管、军训,还是军队最忠于毛主席。
那是一段孤单恐怖的日子,弟弟虽然才四五岁,却能给十多岁的哥哥壮胆,因为在他眼里哥哥必须是个无所畏惧的英雄。后来江山的父亲被迫害致死,弟弟长托住幼儿园,晚上江山就经常一个人在家,他会插好门窗、把手电筒和斧子放在枕头底下,还得求如来佛、玉皇大帝和孙悟空保佑,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
江山最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得病”,不用去上学,反正已经开卷考试了,那就是一个抄。还有黄桃罐头吃,可是得病必须感冒发烧或拉稀跑肚,这是装不了的,他就太希望得病了。
江山经常去母亲的医院,有一次他问母亲的同事:“阿姨,我妈呢?”阿姨说:“你妈跟和尚跑了。”他想:“这可坏了,我和弟弟今后怎么办?”
母亲一到休息就会请同事阿姨到家来帮助她絮棉被、做棉裤,东北的冬天来得真快。江山听见阿姨说:“尤姐,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多不容易?咋不再找一个呢?”母亲叹口气说:“哪那么好找?”母亲长得很白净,经常会吸引男人们的目光,可她心里只有江山蒙冤致死的父亲。
也有患者找到家来,又是磕头又是下跪,求母亲救她的家人一命,事后又是送鸡蛋、又是送豆角,那是她的家人得救了——那时候患者对医生的感谢仅限于此,有的连个谢字都不说,因为这是应该的。可在江山的眼里那是个最神圣的职业,十年后他参加高考,想报医学院,母亲说:“做医生不好,你还是学别的吧。”
江山就报考了另一个神圣的职业——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