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 章平 画
非诗：纪
迎面飞驰来的火车头，盯着，
微微后蹲，以雄鹿之姿，
撞上去，撞成血沫——
那天后的每一天，那晨曦之名。
铁的形制与波，要取消砾石。
历史是什么？我们，同在
湿地公园坡面上锻炼柔韧边境，
树影婆娑。一整张脸
冰硬的幽魂，在你我之间穿行。
（2023，6，3）
非诗：羽白
有人在孜孜以求弄懂“中国人”，
月光步履趔趄，落后于风速，
想弄懂一个字：“人”。
这，只一个字，占三个字的1/3。
“悖论”，似乎让1/3总大于1。
我们做算术，以为算得清晰，
但清晰，多半让月轨的
曲线积分光影废止。比如时间，
今天这里算，用沁血柳枝的
速率，以及千山雪的猛禽战斗机：
3+4=7：一周七日，日日埋记忆；
3-4=-1：蒸发某天，黑洞时序；
3乘4=12：黄道十二宫宫宫支离；
3除以4=3/4：四匹马，裂解三世人。
谁还在这里？雪用羽白，抹掉了自己。
（2023，6，3）
非诗：灼烧
此处略去若干行
（2023，6，4）
非诗：祝福少年
细木叶晨梦中微微肿胀，
那少年人，记忆黑洞中走失了。
作为一种杰出但不喧哗的
骄傲，他鼻梁秀挺，
这意味着他阴茎有个好模样。
他真写过一行五色的诗。
当然，春风知道一切。
她，开花怀念卷轴般的祖国，
展开他不曾触及的地方。
在所有社会性伤害得到阻击的
孤岛，在群星的阁楼上，
祝福你花须悠长，不管是
俊俏天鹅，还是丑小鸭，
都能有种秘密欢愉，如绵绵波浪。
（2023，6，5）
非诗：仿边境
不太相信，一部响亮牌挖掘机，
能将整个池塘的淤泥清除
干净。疏浚绿水反而容易些，
即使骨架垂丝由此亮晶晶，
手臂缠绕如空气的气根。
边境线上的寒暑、风沙，以及
清瘦或丰腴树枝的提问，
別处的自然、非自然，我们
发声器官里的锈带，震颤而蛮横。
（2023，6，6）
非诗；絮叨
在室内听，空调外机的
嗡嗡声和吹风口的
送风仿佛一样近。
其实不是，人耳朵分辨率
远没想象的那么精细。
教学楼教师休息室
布艺沙发上，再坐会，
可能有学生来问一点他们
期末考试的小问题。
整块整块鲸背凉风，
摔在休息室几何物棱角上，
使物表温度下降少许。
休息室窗外，波浪状绿竹
吸收望出去的视力，
好像，我打了会盹，
但又不是特别确定：
可能，只是走了一下神？
远在神奈川的女儿，
朋友圈发了个小视频。
镜头里，一条几乎不动的
蓝色蜥蜴，她叫它
漆冬：“养一年多了，
第一次看到漆冬蜕皮。”
我没在镜头里看到
类似于皮的东西，
问她皮在哪里。女儿回：
“还在身上，白色
雾蒙蒙的就是。但是吻部
已经掉了一部分了。”
再仔细看，确实，确实如此。
（2023，6，8）
非诗：胡说
历史对智者最彻底的蔑视，
几乎完全摆明了的，
不是与他预言的不同，
而是与它严丝合缝，
即是说，历史足够强蛮，
其幽微，只是拖刀计，
想逗人玩时，耍耍而已。
看嘛，你是不是又以为历史
可以别有风俗？其实，
它一丁点都没把你的期盼
当回事。无论谁出手，
无论观音是否哽咽如旧，
用什么武器（呼告？逻辑？）
似乎都不能将其戳痛。
它的威仪，不存在宽恕。
历史裹身崩塌的星空，
狡黠又铜头，大口吞噬
之中。气结之处：新鲜它
胃口的，正是我们的滚滚血肉。
（2023，6，9）
非诗：定神
黑暗中，有隐锥的火苗，
模糊的声音，提醒你
肾脏细小，却成对。
你几乎一辈子都没醒悟过：
即便贫乏时代，身体里
也有远古星辰，相互映射、
焚毁。眼睛，在哪里？
这时代比贫乏还过分，
失焦动不动就找上我们。
浓雾，山顶采石场，
人手一部指尖尤利西斯，
数据的桅杆、缠丝。
当晨光过来挥舞朝霞，
群星漫上意识里不再信任
自我的铁灰色桥梁，
进入白日循环的洞穴。
如果你，听到了自已腰背
的双侧螺旋桨，发动，
轰鸣，请吻塞壬，不要慌神。
（2023，6，10）
非诗：摘抄
夫人几小时动车回老家，收拾
少时留下来的，摘抄本之类。
发来照片。摘抄之一页，笔迹
清晰，弯折处流露坚定：
“我寻找机会，但我不寻求安稳。
“我不要成为国家保障下
平庸的一员，那样
将被人蔑视而我也痛苦不堪。
“我要做一切有意义的冒险！
——美国《企业报》”
确实，夫人后来真从国家单位
辞职，嗯嗯……这确实像她
抄的。接着，夫人微信来一句：
“我终究是东抄西抄被美国骗了”
哈哈，我知夫人在说笑。人，
看自己少时总有点出奇，
不，不，等等，美国？企业报？
“如果是《企鹅报》就可爱了”
我几乎就没有过脑，回了这么一句。
（2023，6，10）
非诗：斑鸠
斑鸠飞来阳台，咕咕咕几声。
蘧然飞走，尾羽如一柄折扇打开。
薄薄的震动，平行于大地。
飞行，快速颤漾事物原来的样子。
斑鸠站立时，尾巴垂如桨。
起飞，唰一声，打开如一柄扇子。
孔雀尾羽平时束起，艳丽耀斑
只在母孔雀前绽放，舞动星河织锦
——来自李白某句诗的崆峒派，
与人搏命，竟然以为折扇是真武器。
2011年5月2日夜，本·拉登
藏身的院落，院墙突然“轰”一声，
那是猎杀他的时刻降临，那是
黑鹰直升机院墙上撞伤了金属尾翼。
注：李白句，指“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见《赠张相镐二首（时逃难在宿松山作·萧士赟云下八首伪）》。
（2023，6，12）
非诗：字母
不少人将《城堡》作者卡夫卡称为K，
布鲁姆在书中称耶和华文献作者为J。
访谈中，习惯将提问者所问简记为Q，
不混淆被访者情况下，其回答记为A。
但我没有看见过谁将哈姆雷特标为H,
不可超越的光速：小写c而非大写C。
几乎没有人故意将莎士比亚简记为S，
即使精贵的页面上，柏拉图也不是B。
（2023，6，14）
非诗：放大镜
地有僻静，诗有模糊客厅，
此代人工智能，胖乎乎的样子。
（纤丝技术隐于生物工程）
往书桌右前侧望，一柄放大镜，
躺台历旁。确实，我到了用
放大镜才看得清较小印刷体的年龄。
（标语看得见，但早不看了）
老花。那是几年前夫人
从跳蚤市场一时兴起为我买的。
（还记得相互开玩笑的情形）
一场脱臼航程的捕捉、放大，
一滴胖水银，在天上。
其实，我有月光滚烫、卷须的视力。
（2023，6，15）
非诗：电阻
青柳叶和少年的嘴唇一样薄，
而饱满的嘴唇也好看，
这意味着俊俏的青春，鼓凸难抑。
少年一路跑进大学，如微澜
涌入一个浪头。风邀树枝
梳理髭毛，按捺白月柔软的暗潮。
人间的老师，有的消瘦，
有的，因操场内外的苦口婆心，
唇吻燥热，生一层奇妙水肿。
这层光，从比喻中夺神焕彩地
准确，瞬移泥土真正的肥沃，
假如你能谦逊于朝霞织就的火龙。
毫无疑问，人的胆子是世间
最肥厚的。时光之电流
击穿的事物中，人，是最大电阻。
这大学，严酷执行本地气候的
戒律，但即使枯叶之中，
电流，仍奇妙地保持新鲜的舌头。
（2023，6，15）
非诗：弃句
当人向大海寻求气脉联结时，
海，会嫌弃人过于淤滞。
可是，末日时，大海最深的
盐和湿润，只沁出在人眼晴里。
常常，水体倾山之动不知其咸。
鲸背上的花枝。星团。刺。
大地仰身，向人索要拥抱，
人，却畏惧葱茏的粗硬。
但仔细想想，我们的骨灰盒，
却只有泥土，揽入怀中如抱种子。
重生的日子即光射穿云朵，
云层之上，海水、飞机熠熠悬停。
（2023，6，16）
非诗：少时
五十年前山村，教育只言说
低矮草木。川东北，丘陵，
孩童我，觉得弯曲山路上偶遇的
姑娘，双眸，是闪光的小湖。
穷。饿。老乡们的口训：
小孩，若白天穿过坟场，务必
挥舞沾了血珠的细长树枝，
那血，还得来自有热气的活物。
否则，一到半夜，你小小身体
准会烧得像一团抽搐炭火……
另一个对称的戒律：不要闭着眼，
去月下任何场所，倒退着走路。
因为，那是在为亲人挖下坟墓，
在空气中。我已不记得
我和玩伴如何摆脱了恐惧，但我
晓得那时代此刻还在低声呼救。
此刻，我是否已真正从穷饿走出？
近几年，口罩捂住口鼻，眼睛
储藏惊恐。这城市，一种
炭火和冰渍混合着，嗡鸣着，翕动。
（2023，6，18）
非诗：无刹
走过的街景，它透明的结构，
并不会消失，当你清晨
坐起，感到体内涌来种种开始。
鞘芽微裂，皮肤协商阴影，
肩窝凹处有奇妙凉意，
煎蛋，带来口舌的卷曲。
或者说，你这么小的一个身体，
竟在里面坐了几个大胖子，
不拥挤，松活地使用着
同一个针尖位置。白胖子副词，
绿胖子名词，蓝胖子语助词
乌云滚滚胖子的感叹词
……想想仰望，这肉体的
蒸馏瓶，能否吸入闪电形动词？
碎裂一气泡，放出一个精灵。
（2023，6，21）
非诗：三行
一群人鲜荔枝样讨论着江南诗，
日啖钢琴的雪牙齿。
我摸了摸这时代：阴毛柔密而蛮横。
（2023，6，21）
非诗：几行
置身其中，要人承认此时代
动力法则的贫乏（真贫乏），
其难度，恰如要人同意
这飘摇时空炸开我们双唇的繁花，
比任何世纪都要新鲜、魅丽。
端午节。粽子。江沉。人腥。
（2023，6，22）
非诗：反对
沙漏。疫期，曾小区月光下
看见口罩遮住整张脸的
一个孩童，蹦跳着，放走白气球。
我更想做的，是去写一首诗，
拥抱着，来称量、反对
米沃什的诗《论人类的不平等》。
假如，能为词语找到气流上的
音准。两偶遇的舌头之间，
请系上细小而温暖的绳结，隐形的。
我当然知道，把我的左手移出
右手心，安全感不会增加一分，
但那是青草爆炸时，值得做的事情。
或者，在他的词语和你的转译
之间安排等量的引力、磁性。
“这就是月亮了！”孩童岛屿似的心。
（2023，6，22）
非诗：半句
假如你读的诗，抓住你头发，
摁着你，强迫你眼珠撞向黑暗的探针
——平时读的诗只是湖面芒闪。
人海中游，你像一头漆黑至透明的鲸。
（2023，6，22）
非诗：理解
有些事，边界模糊，说不清，
但理解了，就真理解了。
不然呢？你人生的第一个清晨，
隔阂就埋下。沉默暗物质，
一直积累着，慢慢垒成
厚厚地势，需要一场撕裂和
地震，才会暴露出岩浆、荆棘。
一哥们，妥妥的才俊，新婚
不久某晚上，忽然为
死之不可避免，和由此引发的，
深深伤悲，抱紧媳妇的脚，
整夜哭泣。轻轻哭泣。
类似抽泣那种。他的儿子，
后来长得像一颗小行星那样结实，
去年底，还巡弋着去一排
微烛旁，举起过发光的白纸——
猜猜，这哥们多年以何为生计？
开几间书院，雾里雾外，
足印，翻卷城市间落叶，默为人师。
（2023，6，23）
非诗：偶记
初夏，偶尔会起得极早。
我对曙色如何从昏聩中探出
脚趾颇有兴趣。风微凉，
世道，在不驯服之处，流淌。
安静之诗，必是某种白色，
路由器的绿点，一直闪烁，
它们构成怎样的关系？
树枝摇窗，树浆笔直。
俯身，看见窗下粒粒波石，
我考虑，是否要穿上浅色袜子。
（2023，6，24）
非诗：嚣张
为推荐自认为重要的，或者，
为让别人认为重要，人，
常常使用浓密的欺骗伎俩。
这在某种深奥的知识中称为
方便法门：另类麝香。
静物的阳台上，绿植和
细碎之花也浓密。它，无言、
嚣张，嚣张得似乎已不可阻挡。
（2023，6，24）
非诗：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需一天：从顿河畔罗斯托夫，
瓦格拉雇佣军，奔越数百公里，
剑指莫斯科，又突然顿住、掉头……
理由，从为俄罗斯人民捉蛀虫，
到不让俄罗斯人在俄罗斯流血冲突，
话，都由迷彩“大厨”隔空喊出。
乌克兰那边暂熄炮火。好戏剧
一出：寰球脑筋里格里格朗，
岭南鲜荔枝，宫缩长安的幻影酒酿。
（2023，6，25）
非诗：水在低处
“麂子，肯定比野猪好吃？”
野猪筋腱密实，麂子纹理透香。
物种之况，难免舌尖上混在一起。
废墟，雨林，一个人身上。
刚刚获得准许：把子弹，压进
喉咙的枪膛，它曾瞄准你
叶片下的弹跳、眼神如水的惊慌。
屋脊堆柴垛，蜿蜒睡梦之上。
有人咂出你身上的樱桃更好吃。
青石的焰形裂纹也表赞同，
循着历史的枝条，星辰、古佛在上。
我们族群，菌生遗忘之灰道旁。
（2023，6，26）
非诗：另类解剖
这些躯壳，普通或美丽，
丝丝热情或滚滚孤寂，
打开它，却看不到内海在哪儿。
只有一些奇形怪状支楞的
椅子、板凳，上面
印满各色屁股印，混乱又粗俗。
拜本地气候十多年的辐射
所致。你说血管里的血，如此
昏暗，只因不想说那是黑的。
头脑的密纹唱片与其相应，
细槽翻涌虚构之云。
次次开裂，次次暗物质的潮湿。
当然我还是不说这些躯壳
丑陋。永远不会说！
抿紧嘴，相互酸涩搀扶的鸟群。
（2023，6，27）
非诗：断
以柳鞘，含住你嘴唇会如何？
那幽冥捕获的形体，掀起影子
索爱狂剧：一部新法典，
蛊惑你干瘪乳房里熔断的黑钨丝——
看来，只有流水蓬勃了兽骨，
还有青菜萝卜嗷嗷跳崖的新方式。
（2023，6，29）
非诗：呱唧
地铁上。老者的一头银卷
和女孩的披肩青丝，
同样惹眼。
地铁站卫生间，
鼓风机呼呼，尿臊味亦烈，
一日，被清理多遍。
出地铁站，阳光
重新接头，
空中深埋一块坚硬的蓝。
我没能力挖它出来。
初夏会朋友，
让先泥巴的脚板呱唧个没完。
（2023，6，29）
非诗：试探
极厌恶精巧于试探人性的
各色设计。有意无意，
我手中，握住一块生铁。
攥得猛攥得紧时指缝冒出火花，
攥得久攥得汗涌时，生铁
又是你不可能认得的一尾鱼，
游荡于河流状掌纹。
锐利，遵循暗自特殊伦理，
解释不了有啥奇怪的呢，
就是不松开，不松开！
或者突然扔一只烂酒罐那样
扔出去，有人还以为你
扔了头月亮呢。你说说吧：
这是啥意思？又能是什么意思？
（2023，6，30）
非诗：命名
他想把近日写的，命名为
“滥竽充数的诗行”。
夕照垂下，光中隐约莘莘学子
考场上填涂准考证号时
2B铅笔尖芯的沙沙微响。
似乎还真有人蒙脸监考。
抽几根烟，下定决心就这样，
必须这样了。一转身，
为了与这名实相符，
就在白茫茫一片答题纸上，
他，急切地去打磨分行中的
一个词，让它准确心颤，
行于音韵之中，如行渊面：
最好，发出黑玉石坚硬的毫光。
（2023，6，30）
哑石，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花的低语）》（中英双语，Nick Admuseen英译，2020）、《日落之前》（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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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3年11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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