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菜窖
文/张云玲

小时候(六十年代),我喜欢有雪的冬天,在外面大雪纷飞的冬天里,我常和大人们一起围坐在家里堂屋的火塘边,一边用豆草烤火,一边听大人们讲那些我似懂非懂的《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水浒传》等的故事。
每当我听得入迷舍不得离开时,傍晚时分,奶奶总要大着嗓门喊我去薯窖取红薯,当时,红薯是家里的主食。我极不情愿地挎着篮子来到门外不远处的薯窖,扒开落满积雪的秫秸窖门,小心钻进薯窖。呀!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顿时将我包围。半间屋大一米多深长方形的薯窖里,那些码得齐整的足有上千斤的红薯,被水蒸汽熏蒸得露出了新鲜而红润的面孔,它们一个个见了我,全都傻呵呵的如浴池里的孩童般冲我嘻嘻哈哈笑不停。我望望这个瞧瞧那个,眼睛有点不够使了。

我想把它们全都带回家的,可又不能,末了,只能忍痛割爱地拿走它们当中的几个。
明天还要来,等着,我一步三回头的在心里恋恋不舍的与它们告别。认真封严窖门,挎着红薯篮子,穿着毛蓊踩着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这会,村里有许多勤快的人家已燃起了晚饭的炊烟,矮小的奶奶迎我在家门口,踮一双小脚,眯一双老眼,远远的亲切地喊着我的乳名,大黄见了我,远远地扑过来,我不由加快脚步。
明天,后天,以后的整个冬天,我几乎总被奶奶还有我的邻居珍姐,在我听故事听得入迷时,唤去薯窖取红薯。
冬日里,随着薯窖里的红薯越取越少,我们再去薯窖时总会有意在那多呆一会,有时会带一二本小人书,有时会到那里去说悄悄话、做游戏,有时我会单独去那里背诵课文。
薯窖,就那么不经意的和我连在了一起。

七十年代末,我从家乡来到了青海,父亲工作的单位铁卜加草改站。这里高寒缺氧,自然条件艰苦,属于典型的高寒草原牧区,眼睛所见除了一眼无际的大草原,就是连绵不断的大雪山,不长庄稼蔬菜,连一棵树也没有,水、电、邮、路也不通。小站唯一同外面联系的是单位那一两辆常跑常修的东风牌大卡车,及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它们负责小站人的一切生活所需——常年不间断地拉进拉出,如果车辆一旦出了故障或大雪封路,人们就与世隔绝。汽车是当时小站人生活欢乐的源泉,连三岁孩子听见汽车来,都会拉着大人欢呼雀跃,那样子比过年还热闹。
小站不缺牛羊肉,但新鲜的蔬菜水果奇缺。每年在漫长的冬季到来前,会过日子的小站人,各家都会腌些酸菜、花菜、雪里蕻等以备过冬之需。我家比别人家腌得只多不少,用母亲的话说这叫细水长流。对了,酸菜炖粉条、花菜炒羊肉、雪里蕻肉沫,让我们百吃不厌。那些年,在铁卜加草改站,我们吃着父母腌的咸菜,将我们年少饥馋的身体喂养得鲜活茁壮。

在小站,腌完菜是没有红薯可窖的,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许多人家还是像我们家样的没忘挖菜窖,窖那些过冬前从省城西宁拉来的没有腌完的或不能腌的无比珍贵的白菜、萝卜、洋芋、苹果等果蔬。

那时,我家挖的菜窖比其他人家的都要大,想是父亲受家乡红薯窖的影响,桶状的一人多深的窖里,父亲前后左右分别开挖出了四个大大的偏洞,分别用以贮藏白菜、萝卜、洋芋(土豆)、苹果。
那时,我家姊妹多,但由于他们不是去了西宁读书,就是年岁太小,所以,每次下菜窖的任务顺理成章归我。
冬日,每每打开落满厚厚积雪落着锁的窖门,一股果园的清香就会扑鼻而来,与外面扑天盖地的漫天黄沙及厚厚的积雪形成强烈的条件反差。进入窖里,温暖如春,看到、摸到、嗅到那特殊的果蔬的气息更让我喜不自胜。见到那青凌凌的萝卜,瓷丁丁的白菜,黄澄澄的土豆,红艳艳的苹果,像是回到久别的家乡,见到久违的好友似的亲近不已。平日里,眼睛不见一点绿星,现在,它们像天外来客,一拥而上地将我围上来,那份快乐和幸福无以言表。幸福不是你什么都拥有,而是拥有的东西能让你快乐。此时菜窖里这些不起眼的菜们,让我这个少年的心像幸福的蜜饯。

想菜窖里菜们也和我一样快乐,因为有我这个老朋友不停地拜访,才赶走了它们的黑暗、孤单、寂寞,所以它们才能够长久地葆有那么一份青春。
那时在小站,我家的菜窖是出了名的好。别人家的菜窖贮藏的菜不是烧心就是冻伤,而我家的菜窖从不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邻里们都愿意把他们最舍不得吃的土豆、苹果等贮藏在我家窖里,已备过年之需。过年了,当我从菜窖里取出新鲜完好的果蔬交到他们手上时,小小的我富足得像拥有一个天然的果蔬园。
拥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果蔬园,冬天的草原小站尽管整日大雪纷飞,冰冻三尺,黄沙漫天,但青春年少的我却幸福得不知道冷滋味。
以后(九十年代初)我调回了省城,有了自家的楼房后,欣喜之余,赶在冬天来临前,在楼下分得的煤房里和爱人一起,用了三天时间挖一个菜窖,学着父亲的样子,在里面开挖出两个偏洞,用以贮藏土豆、萝卜和苹果等过冬之需。我每次取菜时,都引得儿子及楼上楼下孩子们看西洋景样的驻足围观,隔壁有个大家庭的邻人看到后,眼热得第二年也学了我们挖了一个菜窖,然后我看到许多人家的煤房里菜窖。

那煤房里的菜窖我们一用好几年,冬天源源不断提供我们一家三口过冬之需,并成了儿子童年快乐的记忆。后来,楼房拆迁,我们一家临时租住在一间小小的平房里,家没了,菜窖也丢了。再后来,房屋回迁,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居住地,但,往日用了那么多年熟悉的菜窖被冰箱取代。
“嚼得菜根,百事可做。”现在回到家,打开冰箱做饭、吃饭,然后看电视,俨然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但是,无论世界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那不起眼的菜窖,永远葆在我的记忆深处。尤对嚼着菜窖里的菜长大的我来说,它永远都是我生命中的一笔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