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冬
李英花/文
一夜之间,寒冬来了。半夜醒来,倾听到细碎的生活,滋长的繁霜开始降落。我忘记了父母的年龄,却听到了隐忍的咳嗽声,和那些年,半夜听到的父母的讨论声一样絮絮,只是那时更安心地睡去。而此时,我却失眠。
街灯或明或灭,那些游荡的北风,紧扣低落的门扉,在黯淡的窗棂久久徘徊。它们也曾越过奶奶老屋前的那个竹棚。当冬天越来越冷的时候,奶奶就越来越老了,直到她的手心变得冰凉,穿再厚的棉衣也没有用。寒冷越滚越大,圆成了一个谎言,天色青白的午后,村里发来讣告,我想奶奶在天堂会更温暖。
童年记忆中,每一个寒冬的到来,就总会传来村里哪个老人作古的消息,大人们总会说,天太冷了,冻死老人啊!月光明朗地照着那片老房子和树,这是一个被收割得干干净净的夜晚,它的旷远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行走,它见证了一个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时已成老人的历程。苍黑色的屋顶,那些蕨类植物,越发蓬勃,在北风中招摇。是冬神来召唤更多该退场的生命吗?他们老朽的躯体日渐干枯,最后成为一张薄纸,被一夜北风刮走了。扔在墙根的木头,没有人知道它在那呆多久了,或已发霉发黑,或已腐朽,它不规则地躺在那里,是一种障碍,是一根指针,抑或是一段光阴。以前会有一两个老人坐在上面,缩着脖子,佝偻着抬着下巴,斜眯着眼扯着闲话晒太阳。现在,它空荡荡的,没有这根木头,老人还可能坐在另一块木头上,但是没有了老人,木头就没有了一切可能,一切终将倒塌湮没在泥土里。

寒冬腊夜是母亲口头上神圣的字眼,它代表着极为艰辛的环境。在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是两间叠楼,顶层木阁楼没有铺上木板,躺在眠床上,就看到高高的屋瓦片。那时刚安装的电光管是白色的光,照得屋子亮如白昼。母亲一袭黑色长发拢在一起,她就坐在床沿,靠着梳妆台缝着什么,她的脸庞皎洁如圆月,发出一种年轻的光彩。我就钻在被窝里,头枕在她大腿上,软软的。她会讲故事,讲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抓妖怪的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她听。断电的夜晚,母亲凑着烛光绣花,我们围坐在昏暗处,母亲讲小时候家里穷,是如何抓大蟑螂然后放在烛灯上烤着吃,吓得我们瞪大眼,连连捂住嘴。听着那些陌生而新奇的故事,感觉天边很远,远远地星光渐渐隐没。总在半夜听到大路边池塘对岸传来的石门臼与木轴咦唉的转动声,悠长的,接着是门闩合上的“叩——”回荡在夜里。无论那时的冬天多冷,但是安稳而踏实。
那时还没有热水器,晚上就在侧厅的灶膛里烧水,我学着母亲的模样,洗脸,擦身体,收拾妥当就钻进被窝。早上起来,手不敢碰冷水,手指头都是通红发肿。母亲要招呼猪圈里的那群猪。猪是一群肥头大脑的暴发户,三三两两,在破墙根,满地烂泥的圈牢里互拱着屁股,不住地哼哼唧唧。我就跟在母亲屁股后,踩着散乱一地的绿油油的猪菜。家里有一条黑狗,它经常睁着峭棱棱的黑眼睛看我,我们离得很近,在同一个墙角玩,黑狗就卧在中间,我们坐在它旁边靠着墙。每天傍晚,它都会到路口蹲着,等待出去了一天沽酒回来的父亲。有一天,父亲没有按时回来,黑狗怎么也不回家,就蹲在那,一直等到月亮升上中天,听到父亲的车铃声,它便迅速地冲上去,一头钻进父亲的腿中间,两只前爪抱住父亲的脚,嗯嗯嗯地撒娇着。在我出生前,黑狗就已经来到我家了,它年龄比我还大。在一天寒夜里,黑狗睡了就再也没有醒来。在濒临死亡的那天傍晚,它依然拖着沉重的腿,在路口等待父亲归来。我们和它一起享受过同一缕阳光,最后,我们也会一个一个地领受到同它一样的衰老与死亡。后来,家里还有养狗,但是我只记住了它。
看山的时候,我觉得故乡离我很远,看故乡的时候,觉得生命一定还很长。寒冬的故乡,灶膛里,正噼里啪啦地串出火苗,把我们的脸映得通红,我捡拾着柴木,故意凑近了往里送,因为这样温暖一些。明天就是运动会,母亲把我刚洗好还没干的运动鞋放到灶膛里烘干,但是运动鞋被烧焦了,看着黑糊的缺口,我朝母亲吼了吼,这是我心爱的鞋子,明天运动会就要穿的,她坏了我的好事。母亲放下手中正在切猪菜的厚刀,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翻开羊绒衫,在最贴近腹部的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拉着我去买鞋。在我年幼的愤懑里,我看到了中年的母亲身躯日益肥胖,手布满了密密的裂纹。

三十多年来,我没有远离过父母,大学住宿,但是离家并不算远,周末随时可以回来,也没有了远离的体验。工作之后,父母随我来到县城定居,至今我并没有为他们做过一顿饭,当然里面难免有对我做饭的嫌弃,但正因为是自己的父母,我才能享受这样不用做饭的待遇。
最近十年,我的人生并不如意,每每让父母彻夜焦心,担心我委屈,担心我不幸福,担心我受欺负。母亲曾说过,以后我们都走了,谁来给你依靠,你要保护好自己。我有时反感她的絮絮叨叨,选择一言不发或者大声回喝,此时母亲往往尴尬不语,她转过头默默地走开。 他们对我从来没有什么要求,即使年龄大了,也总觉得自己能替我解决很多问题。母亲每次都跟我强调她骑自行车载女儿上学轻松得很,让我安心工作的事,准时上班。母亲每天都去打乒乓球,父亲天天出去闲聊,只要他们身体还轻便,就忘了年龄这件事。父亲有时会说:算命我活到75岁,都差不多要死啦,还计较那么多干嘛!所以他们每天该干嘛干嘛,倒没无奈哀怨之意。
母亲的床头摆满了各种药酒,跌打油,风湿贴。最近一直跟我说她腿酸痛,不知道如何得来的病根,母亲说大概是老年人骨质疏松,才会如此。我说熏艾草吧,实际上我也没有照顾过别人怎么熏艾草,所以也只是说说。我总想该为母亲做点什么,买电动车吧,她不会骑车,有些惧怕。我想对母亲说话更耐心些,温柔些吧,耐心听完她的话也好。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认真去端视父母的容颜,日渐一日,明知道衰老不可遏制,父亲日渐残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口微微张开的样子是迟钝的模样。母亲越发佝偻,越来越无法挺直脖颈。她依旧是靠近我,认真地跟我分享她在手机里看到父亲乱花钱的证据,那么笃定的语气,我觉得她的头好似变小了,稀疏的黑染发,发根是白色的,脸变瘦了,很多沟壑,她的牙齿也有些发黄,这令我有些惊愕,因为印象中的母亲是爱美的,黑长发,连衣裙,一个爱打扮的女人。
我只是在日复一日的逃避中选择忽视他们的衰老,或者我认为只要我不去注意,他们就不存在衰老这件事。那些年我多次搬宿舍,父母总是抢在我前头拿东西,完全是孔武有力的父母,只要他们在的时候,就不需要我出什么力气,他们一直是挡在我前面,而忽然一夜寒冬的到来,我意识到,他们已经老了。
一次半夜,我梦见老态龙钟的父母,然后惊醒过来,是伤感,泪水不自觉就掉下来了。第一次心里有了畏惧,我畏惧时间会把他们从我身边带走,我想象不到他们离开我了,我会怎样的不习惯。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像极了童年时那个无助地望着那只吃掉所有硬币的娃娃机不愿离开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雪花跳动的黑白电视屏幕在深夜里发出冷冷拒绝的信息。
当故乡灶膛里的火光越来越暗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彻底熄灭了,我也不知道寒夜还有多少微光可以抵达深处,能够依靠的温暖越来越少,所有的叶子都没有归期。
一个赤脚的孩子无论怎么奔跑,永远赶不上下雪的速度。奔赴而至的一夜寒冬只是来告诉我,生命的衰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当寒夜挂褪了青葱,枝头只剩下瑟瑟发抖的年轮,我想起居庸关长城上的守厕人,大爷是河北农村来的,我当时问了他一个无聊的问题:这样一个人守在长城上不怕孤独寂寞吗?他咧嘴笑着回复我,大意是很感谢政府给他这一份轻松的工作,衣食无忧,比在家乡耕作好很多,家里农村太穷了。他的答案让我意外之余深有感触。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日复一日的寒冬里,用月色铺满泛着银光的余生,当你意犹未春的时候,北方的土地裸露着心脏,在萧萧的落叶中彷徨,在这苍茫而广袤的北方的夜,身体成为一条结冰的河流,把万物渡上了岸。
每到寒冬,我便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红。在她父亲出车祸后,红辍学了,六年级那个寒冬的清晨,我背着书包路过村里的晒谷场,她就在祠堂偏门口,和她的母亲,正弯着腰费劲地绑一大框粿条面,她要去邻乡市场卖,女承父业。她装作看不见我,我也埋头不去叫唤她,我们怕彼此尴尬的情景。可我心底郁郁的,一直到小学毕业。红的父亲如果还在的话,他也将近六十多七十岁吧。也许,我是幸运的。
今年,姐姐一家从广州回来过年,谈及父母百年之后的事情。父亲希望能葬在爷爷奶奶旁边,母亲说她觉得陵园挺好的,省事,不会给子孙添麻烦。没想到的是向父亲提及这个问题时他如此坦然,没有以前那种怕晦气的意思。也许,在时光的雕琢中,人不得不承认一些事实,这令我感慨又伤感。
又是一年寒冬时,除夕夜,窗外的烟花此起彼伏,迫不及待地绽放,生怕错过这一刻,便错过一年。我们围着火锅,吃菜涮羊肉,桔黄的灯光氤氲着温馨,姐夫端起酒杯陪父亲饮了一杯,父亲不习酒性的脸红彤彤的,在满头银发的映衬下,光彩熠熠。母亲忙上忙下,一直往我们碗里夹肉,生怕我们少吃了什么。玻璃门上贴着的红色挂饰,与客厅的吊灯互相辉映,虎虎生威,电视屏幕里传来了主持人喜庆的祝福语。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可是我又何曾如此用心地感受过。
我渐渐明白,任何人都躲不过寒冬,无论是蜷缩在屋子里,还是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萧瑟的寒风会吹遍每一段岁月,每一生命都必须敞开心胸迎接它的到来。
许久以后了,我依然会记得这样一个寒冬腊月,我静坐在屋子里,想着一些人和事,想得深远,寒风的呼号闯进窗缝,我已经熟悉了它的声音,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还有比寒冬更重要的事情降临在生活中。

作者简介:
李英花,80后,居潮州。喜欢读书、写作、行走,多篇作品在《韩江》《汕头日报》《中山日报》《潮州日报》《河源日报》《潮州文艺》等报刊发表,多篇散文获省级市级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