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裕嘉
孟难和我是1950年在湖南大学相识的,我们不但同系同班,而且同小组,他好像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或是课代表?我是团小组长,因为社会活动,我有时缺课,他总是热情主动的来询问我:学习有什么困难?并且还帮我补课。我对他的印象是“真诚、善良、学习好”。
不久全国掀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潮,大专院校也开展了如火如荼的参军参干运动。他报名了,通过了严格的政审、体检而被录征。接着学校、系上、班里一连串的欢送会,小组也在欢送会后进行拍照留念。在照相排座次时,他扯了一下我的衣角,示意我站在他的身旁,我想将是远征的人了,也就遂了他的意。
他在1952年由中南军区空军司令部动员,为迎接社会主义建设新 高潮的到来考入武汉大学机械系,1953年院系调整到华中工学院。
1953 年8月我毕业分配到武汉四机部下属的752厂。这样我们在武汉又见面了,每周日他总邀我去游东湖,爬龟山、蛇山。
但1953年底我又被调到北京774厂,开始学习俄语,1954年7月去莫斯科、列宁格勒电子管厂实习,1955年底回国。他毕业后分配到沈阳三机部下属的111厂。
工作不久,1956年一 项技术革新刷新了工厂生产记录。当时三机部正选拔一批优秀技术干部到北京航空学院进修,跟随苏联专家学习,他们厂仅分配一名,工厂把他相中,这样又来到了京城。尽管他学习非常紧张,我也工作特别繁忙,但每个休息日,他还是抽时间约我去北海、颐和园游玩;虽然我们在一起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的神聊,但彼此从未触及两人敏感的问题,他有些低调,我当时在厂比较走红(党员、中干、工程师、 出过国、会俄语、工资由技术员的几十元一下涨到工程师的118元)。 他学习结束后就回厂投入忘我的工作。
1958 年大跃进,沈阳市政府为大力发展地方工业,在沈阳灯泡厂建一条池炉、成型、加工的连续性大生产线,请求四机部派专家技术指导,四机部与厂商定,委派我全线技术总负责。真是“冤家路窄”, 在沈阳又碰头了,按惯例不管工作再忙,他总要约会。沈阳生活我很不习惯,本地不产粮,全由外地供应,每月来什么吃什么,来玉米吃一个月玉米,来高粱吃高粱,来白面吃白面,无论大街小巷,餐厅饭馆,清一色外供粮,大米根本找不到踪影,苦得我喊爹叫娘; 一天不 知他从全市哪个角落扫来了一勺勺大米,在附近农家炒了几个菜,让我丰盛地美食了一顿,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饭后他笑着好不容易迸出一句“这次已是铁板钉钉跑不脱了”。几年来虽然我也不乏同事追求,领导介绍,自己也结识了一些出国人员(当时北京东郊都是四机部和邮电系统一片由苏联、东德援建的工厂),但总舍弃不了多年积淀的情感,同时还存在浓厚的封建式宿命论的姻缘观,认为这是天意, 是帝配。他为更好照顾我生活,同年5月在沈阳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1959年三、四机部都有支援三线建设的艰巨任务,他于5月先我来到了成都420厂,我于9月沈阳生产线投产验收后调来蓉城773厂。他学习勤奋、工作认真、技术精深、技革项目硕果累累。他是学机械的,为了更好工作,业余时间抓得很紧,自学了电工学、无线电、光学、英语、俄语、德语,文字功底也很深厚,是厂里有名的笔杆子。
八十年代初,该厂从国外引进很多先进技术和设备, 专业性特强,有关部门总要找他或翻译或校对、审核,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有时忙到深夜、凌晨。他结合理论学习与工作实践积累了很多宝贵的经验教训,阐写了大量有价值的论文,如“壳体类零件的深孔加工”,“金属切削机床的系统性改造”等,刊登在国内许多刊物上。工作肯动脑筋,技术钻研不怠。在工厂搞了很多技术革新,有的提高功效,有的简化流程,有的节约贵重金属,有的改造单一机床为多功能机床,为工厂创造了百万财富。
因此许多报刊、媒体都先后介绍了他的事迹,如《新都厂报》(1983年11月23日)文章开头“在学 习蒋筑英、罗健夫的热潮中,厂领导提出要大力宣传本厂易孟难的先进事迹……。”于是在《新都厂报》上,以“执着追求的老工程师—易孟难”为题, 一时间,在万多人的工厂连篇累牍的刊登出来。

1983年4月20日《成都科技报》记者采访了他,他以“我愿作‘抹墙缝的灰浆’”表白了自己,随后见了报。1983年11月28日《解放军报》也刊出“奋斗就等于延长生命—记某飞机发动机厂工艺室主任易孟难”。1984年5月航空工业部编《航空尖兵》第二集“一息尚存就要发出光和热—记部先进工作者易孟难”。我和他不在一个工厂,他的很多事迹回家也不吐露,我不太清楚。 总之从1979年底大手术,休养一年多复出后,工作特别兴狂,1982年至1985年连续四年被评为工厂先进工作者,1983年被评为省国防工 办系统技术革新能手,同年九月被选为中共成都市第六次党员代表大会代表,1984年评为成都市优秀共产党员,同年评为三机部先进工作者。
关心他人,爱孩子,爱家庭。他是个老病号,病友很多,有的病友看到自己病情严重就悲观失望,他总是乐观的启发他们振作精神与病魔作斗争;有的家不在成都,他常常将家里做的好吃的或送去的营养品,总是和他们分享。病愈上班后,领导考虑他身体,给了他一间房,让他好好休息, 他想到厂里住房紧张,自己午休就占一间,利用率太低了,坚决把房子让给了其它急需的同志;82年组织上再次给他一间房,他还是坚决不要。他特爱小孩:1960年底,我们第一个小孩出世,正遇困难时期,干部每月定量21斤,年发布票5尺,小孩10 尺,当时两人工厂都处在基本建设和产品试制阶段,白天忙生产,晚上加班干基建,他每天下班急忙赶回家,料理家务,当饭端上桌,他就一溜烟跑回工厂(他在工厂集体搭伙),从不在家沾一颗米。组织每月照顾他的一斤黄豆、 半斤白糖、二两食油都悉数拿回家给小孩添补。为了小孩衣着,他学会了裁剪衣裤,编织毛线,把新买的布给小孩缝了被褥、内衣,将自己单身时的床单撕来做尿布,刚参加工作购置的新毛衣,自己舍不得穿,拆来给小孩打毛衣、毛裤、毛帽、毛袜,仅有一套作为纪念的新军装,也缝给小孩作了外衣。小孩稍长,非常重视对他们的教育,文革时期,张铁生式的不学无术猖獗一时,他还是坚持教小孩读唐诗,写毛笔字。品行方面也很关注,大儿刚上小学,有次我看到儿子要买铅笔,少了一毛钱,问爸要一毛,爸给了他一张两毛,儿子将手中仅有的一毛找给了爸,爸也如数收下。他也疼我,家务上很尽力,工作上也有帮助,我曾担负工厂生产工作,有时要在大会作年终生产总结、来年生产部署或大会战动员报告,他总说“把稿子给我看看,帮你挑挑漏眼”。经他润饰;的确增加了针对性、辩证法和号召力、战斗力。


八十年代初,我厂搞技改,从国外引进了先进生产线,出差很多,每次出差前,他要细心帮我检查行装,大到文件报告,小到牙膏手纸,出差回厂,无论严寒、酷暑、 深夜、凌晨,都要跟随厂的车子,出现在车站或机场,使人特别温馨。 我不在家,内外一切都是他操持,井井有条,几近完美。他曾在四川资中高干疗养院养病时结识了一著名二胡琴师的病友,拜他学艺,由于专注,学得还很像样;每当我工作压力大,心情不舒畅,他会坐到你身旁,用他那高弹性的指尖,拉奏出高雅圣洁、 情思悠悠的“二泉映月”、“平湖秋月”、“昭君怨”等经典名曲,使人虚无缥缈,忘怀一切。
他一切都好,就是身体不好。在华工读书时,酷爱篮、排球, 一次校际篮球大赛,在剧烈奔跑中吐血了,学校误送他到东湖结核疗养院,住了一段时期,可能传染了,但一直没发作。
直到1964年底,由于建厂初期,工作繁重,加上困难时期,缺乏口粮,长年积劳,病情 发作,开始咳嗽,盗汗,全身无力,但他拼命三郎,坚持工作,谁劝都不行,谁说也不听,拖到1966年日益厉害,开始咯血,只好看病住院,但好一点就上班,上班后又躺下,这样恶性循环,他自己也感痛苦,经常歉意地对我说:“看你忙完工厂忙医院,忙完医院忙家里,我实在欠你太多太多”。
1972年我从罗马尼亚技术考察回来,给他买了很多国外的新药,他三番五次湿润着眼说:“别人出国都带回一些小家电和服饰,而你全给我买了药,我实在难受”。我说:“很简单,视如我没出国不就行了,老放在心上干啥”。这样,他才少谴责自己了。
打倒“四人帮”后,各方面开始步入正规,1977年底,他坚持要求手术,医生和有关专家都耐心地劝导他:“像你这样病重体弱的患者,动手术是非常危险的”。他却向医院领导坚决而恳切地要求:“我可不能长期躺在医院里,做吧!手术成功了,我还能干几年。下不了手术台, 就算革命到底了,或许还可以为医学上提供一些借鉴呢?”他发自肺腑的话语,撞击着医护人员和家人的心弦,只好同意。但当时正值严冬,手术室又没取暖设施,果真进入手术室,十小时的大手术左肺大面积切除后, 一具苍白、僵硬的躯体推到我跟前,我不等医生开口, 咚的一声双腿跪下,请求紧急抢救,同时瞥见该厂同事领着两个即将期末考试的儿子赶来医院,见父最后一面,我昏倒了。很多人急忙找来院长,院长下令紧急输血、输液进行抢救。于是全身吊满瓶瓶罐罐, 经过一段漫长焦虑的等待时间,体温和血压开始慢慢蠕动,奇迹终于出现,这个走到生死临界点的患者,意外的活下来了。
1979 年底右肺又进行了手术。出院后住在他们厂的职工医院,疗养了一个时期,湖大老同学易法华利用出差的短暂机会,多方寻找,八方打听,才得知他的住处,赶到医院看望了他,亲切的交谈了一个多小时,留给了他永恒美好的回忆。(当时我出差在外。)1979年底又做了右肺手术,这时各方面条件大大改观,体力也增强,手术就比较安全。经过一年半的休养,1981年下半年,开始复工上班,又像当年刚参加工作那种年轻小伙子一样,焕发无限生机,投入紧张忘我的战斗。
1985 年初,我从日本带回了彩电、冰箱,他高兴极了,连夜翻说明书,看线路图,很快安装使用起来,我们全家从此浸入欢乐的海洋。
好景不长,1986 年临近春节的一天,在早晨上班的路上,遇到一新从农村来外厂的轮换工,刚买一辆自行车,又不会骑,横冲直撞,把他撞倒在电线杆旁,后脑重撞,颅内出血,因为上班高峰,人人急于赶路,过了很久,人群散去,才有人将他送到医院,经查证落实, 通知单位再转告家人,等我们赶到医院,已人事不省,这样我们重又陷入茫然……。
虽然他现在已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每年七月七夕,我们都要相聚在一起,互诉离情别绪,共话美好未来,再度携手步入红地毯。
作者简介
范裕嘉 1927年6月23日生,湖南长沙板仓人,系革命先烈杨开慧的姨姊妹。国立十一中初35班、高32班毕业。1950年8月考入湖南大学化工系,1953年提前毕业于华南工学院。8月统一分配到武汉752厂,年底调北京774厂,1954年~55年底赴前苏联莫斯科、列宁格勒电子管厂留学参加实践学习。1956年在774厂任车间技术主任、第一副主任,并晋升为工程师。1958年初由四机部委派至沈阳灯泡厂指导建设池炉、成型、加工连续性大生产线。1959年调成都773厂,先后担任工区主任、技术主任、车间主任、新产品设计所所长、总厂副厂长兼副总工程师、教授级高级工程师。70年代先后当选中国硅酸盐学会多届理事,中国酸盐学会电子玻璃专业委员会多届副主任委员,中共四川省委候补委员,省科协委员,省电子学会专家委员会委员。1973年~1976年由四机部委任担当大型退火炉联合设计组组长,参加单位有第十设计院、萍乡无专、708厂、773厂等,免费该项目整体设计及708厂等分部设计与制造。经四机部、建工部、轻工部17个设计院、所鉴定,该设计建造项目填补了电子工业大型退火设备空白。
1978年所牵头负责设计建造项目分获全国科学大会、四川科学大会奖,设计理念与建设模式后被建工部、轻工部多家采用,产生巨大社会经济效益。1988年3月由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聘请为专家,参加深圳中康由美国康宁公司全线引进的彩管玻壳项目的评估。参加由国务院上海经济区与机电部联合组成的专家组,对上海经济区5省市(上海、无锡、芜湖、九江、济南)的彩管玻壳项目定点评审,提供专业技术指导。撰写过多篇论文在《玻璃》、《电子玻璃技术》等工业科技刊物发表。参加过北京举办的第四届、第五属国际玻璃学术会议。1987年主编《玻璃工厂工艺设计概论》,为大学职业培训教学采用为专业课教材。晚年仍然坚持学习,在老年大学涉猎各个领域,尤以西语学习为主要内容之一,视学习为生活乐趣来源。
2003年11月
一张张穿越时空的相片记载着我们的思念
责 编/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