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婴儿易》:王君的诗歌创作与刘凡中的书法互文
王君
一、我与《翦商》,《婴儿易》的写作缘起
非常感谢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未来诗学与跨界艺术学术论坛”的邀请,感谢亚思明教授的邀请,我今天想从我个人的诗歌写作,来谈一下我的诗歌写作和刘凡中先生的当代书法书写,二者互文的可能性。
《婴儿易》是我计划在明年出版的一部诗集,从2022年开始写,计划是重新写作《周易》64卦,一共写64首当代诗。写这本书的缘起,来自于疫情期间我在看的很重要的一本书,《翦商》。这本书对我的影响特别大,可以说李硕的《翦商》对我的影响,犹如《金枝》这本书对艾略特写作《荒原》的影响。这么说可能有点把我自己抬高的嫌疑。在《荒原》里,艾略特整首诗的气质,关于死亡、重生、祭祀、超度等,这些背景知识都来自《金枝》。“水边的死亡”的死者超度仪式几乎是诗歌版的《金枝》的再现。
我最开始读《翦商》是出于对考古学的兴趣。我和刘凡中先生的相识,也是因为我过去20年来喜欢研究一些甲骨文、金文、篆文。凡中对甲骨文有很深的认知,好像他还参加了中国第一届甲骨文全国会议。我们由甲骨文的探讨拓展到书法。
《翦商》读着读着就感觉气氛凝重起来。总结来说,《翦商》让我获得了三个非常重要的认识:第一,按照李硕的说法,《周易》是周文王个人的秘密反抗日记,它是一个密文文本。它作为一个天书文本,其实是被后来的周公旦、孔子、王弼、朱熹、邵雍等后代人神话化、神圣化了。第二,《周易》里面隐藏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汉字发明之初,甲骨文是用来占卜、祭祀的,而这个祭祀的主要形式是人祭。人祭的事实已经被当代考古学完全证实了,而且整个证据链和所有的考古材料非常完备。也就是说,中国的3000多个甲骨文文字多数是对人祭仪式的象形。当今有很多诗人说他们的写作要回到古典,李硕就指出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如果要回到古典和中国诗歌的源头,就要去面对《周易》和甲骨文,而汉字(甲骨文)从发明之日起,就滴着人的血和政权制造出来的那种恐惧感。
我简单举两个卦解读一下。第一个卦是《噬嗑卦》。

噬嗑:亨。利用狱。
《彖》日:颐中有物曰噬嗑。噬嗑而亨,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柔得中而上行,虽不当位,利用狱也。
《象》日: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
初九:屦校灭趾,无咎。
六二:噬肤灭鼻,无咎。
六三:噬腊肉,遇毒;小吝,无咎。
九四:噬干胏,得金矢,利艰贞,吉。
六五: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无咎。
上九:何校灭耳,凶。
噬嗑,就是讲一个人咬着一个带骨头的肉,不能吞下去又不能嚼,这个状态叫“噬嗑”。第一爻“初九”:屦校灭趾,无咎。“屦校”就是戴着脚铐,“灭趾”就是脚指头被砍掉。“噬肤灭鼻”就是说把皮剥下来,鼻子割下来,这是周文王写自己被下到大牢里以后在监狱里看到的场景,他每天记录的对自己未来政治命运的思考,只是把这个场景借用到自己的文本里。“噬腊肉”就是吃风干的人的尸体,“噬干胏”就是吃带骨头的肉。商朝在进行人祭的时候,会把一些奴隶的不重要的残肢给犯人当粮食吃,这些个残肢大多是被风干了几个月甚至更久,在吃干肉的时候里面可能会有一些箭头、青铜器。上九爻说“何校灭耳”,就是戴着枷锁,耳朵被切掉了。对于周文王来说,他是个囚犯,被下在大牢,他只是通过自己秘密的观察,对大牢发生的一个个事件对应于自己的抽签,通过结果的凶吉来看今天会不会有转机。这样,通过考古学的最新进展和解读,我们可以看到《周易》文本背后的真相。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初六:艮其趾,无咎,利永贞。
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
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
六四:艮其身,无咎。
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
上九:敦艮,吉。

我们再来看“艮”卦。艮在《周易》里面表示为“山”,但是作为甲骨文它原始的意义,是一个向左看的眼睛,看到一个人的后背。所以在甲骨文里向前看为“见”,回头看为“艮”。回头看什么呢?这也是周文王在大牢里的偷窥。艮卦初六是“艮其趾”,他回头看到一个人牲的脚趾被切掉了。对于周文王来说,他卜出这个卦,对应看到是一个人脚趾头被切了,这个签对他来说“无咎”,但是对被切的人,这种超级痛苦如何?在文字里被掩盖了。“艮其腓”是切掉肋骨,“艮其限”是把一个奴隶的腰切掉,“艮其身”是切掉整个身体,“艮其辅”是切掉脸部,“敦艮”是把头切下来。对于人祭仪式来说,艮卦就是描述如何把奴隶解剖掉,而对周文王来说,只是通过偷窥这些事件来占卜自己的凶吉,但在客观上来说,他的这个秘密文本完成了一次带有恐怖经历的史实记录。这个如此恐怖的文本,被后代用伪装的天意掩盖起来,甚至用来占卜结婚、生子、生官发财等等,这种恐怖和发财的美梦竟然粘合到一起,是汉语从起源掩盖下来的血腥,即所谓词语的暴力。
这种暴力蛰伏在词语的笔画、甚至草书、或者写作者的意识深处,隐藏在后代书写的大写意之中和性情的酣畅淋漓里,然后恐惧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出来。想一想暴秦的戾气,想一想历史上的蒸吃活人,想一想后代政权动不动就发作的暴力语言,这一切一脉相承。
比如,我们看一下“用羌”这个词。字面意思就是抓住一个羌人把他献祭给纣王,对于商代的一个羌人来说,“用”是一个残忍的、让人浑身战栗的黑暗的词。再比如说甲骨文“宜”字,后代的“宜”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宜,甲骨文的“宜”其实是指把活人的肉切下来放在案板上面,分成平等的两份,因为所有参加人祭的人都要吃,一般能享受到正式人祭仪式上的肉的都是贵族。比如“咸”这个字,就是手持青铜戊刀剁肉的动作。
米沃什曾经说过,“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甲骨文真正的发现是清代,所以这种文字源头的戾气,一直被掩盖下来。汉代的许慎在做《说文解字》时,能追溯的最早的字体是小篆、籀文,他已经不知道有甲骨文。这些汉字源头的血腥,被商的替代者,周文王的弟弟,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周公旦掩盖了。他还发明了一个新形式就是让平民写诗,写那些卿卿我我关关雎鸠的诗,以此来对天下“望气”。
根据记载,也许孔子早年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但是在整理《周易》的时候,他肯定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他用给《周易》写的“彖辞”,呼应了周公旦的掩盖,彖辞从词的暴力和人的恐惧,转向具有哲学、道德、伦理意义上的探究,这些彖辞与周文王关于牢狱、家族、抵抗的秘密文本,完全不相干,后代的人牵强附会把它们关联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孔子通过重新编写《诗经》,也意在提供一种平民的、活泼的、当下在场的新鲜汉语,来呼应对《周易》的美化。
在阅读《翦商》之后,我才从真正意义上理解了孔子的伟大。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孔子持保留意见的,但是在了解了人祭婴儿的残忍、甲骨文里的小碎肉、周文王每夜听到的切脚和啃骨头的声音——假设孔子的转变是由此而提出“礼”,无论怎么说,这个“礼”字,是汉语真正自觉意义上的第一个汉字。它有关人性的深渊和深渊里可能的光。
二 《婴儿易》:重新发明汉语的“有”——婴儿性
在这个意义上,真正使汉语获得超验气质的是老子庄子。老庄使汉语获得了天意关照下的“玄”和“道”,使汉语脱离了出生就带有的暴力性,汉语才有了“先天之性”的“性命”。
叶维廉《庞德与潇湘八景》非常精辟地指出:道家(或有道家胸襟的人),通过语言的操作“颠覆”“权力宰制下刻印在我们心中的框架”并将之爆破,给我们一种若即若离、若虚若实活泼泼的道家想象空间。道家最重要的精神投向,就是要我们时时质疑自己已经内在化的 “常” 理,得以活出活进地跳脱器囚的宰制,走向断弃私我名制的大有大无的境界。
经过历代文人的努力,到唐宋时期,汉语——包括书法的书写、山水画、文人画,完全成为自足意义上物我呼应的“齐物”之字——物、自然、宇宙有多美,文字就有多美。可以庆幸的是,李白、杜甫、苏轼这些人没有见过甲骨文,所以可以自由兴发地写作。另一个悖论是,假设他们了解这些暴力,他们会写得更好还是无力?
我个人给出中国文学的三大源头:陶渊明、谢灵运、王羲之、李白、米芾、苏轼等的来源是老庄的“道”;《古诗十九首》、曹子建、杜甫、白居易等的来源是《诗三百》;禅宗完成了鸠摩罗什梵文-汉语体系的本地化和活泼化。这三大源头的起点是老庄和孔子,但是天意让他们如此刻意地绕过了黑暗的甲骨文。
王弼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古代天意”。他只活了23岁,他活着就是天道的一个表现,他的一生就是天意。我们知道,他是三国时代人,在23岁前,完成了《老子注》、《周易注》,然后,就走了。这样的天才500年才出一个。我很喜欢王弼的这句话,当年他回答一个官员袁徽关于老子的提问,他这样理解老子:“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对于今天的中文新诗写说来说,我认为我们同样面临王弼的问题:我们只是“有者”,中文新诗不是回到所谓的古典和源头获得一种模拟的古典感,而是要重新发明汉语的“有”。
那么在这样的一个情绪之下,我就开始了对这个《婴儿易》这组诗的写作思考。我在想我能否借鉴这些考古材料,加入当代的意向和当代的精神性来改写《周易》?重构人与天的关系,让汉语重获天意观照下的立象尽言——在构建天人系统的同时,关注个体生命微细层次的微妙变异。我是学哲学的,正好这个想法,呼应了我一直最喜欢的两个人,海德格尔和福柯。
海特格尔在《统一与差异》里提到了“先思”这个概念,“先思”我理解它的含义可能接近我们中国的“道”。海德格尔说:“所谓先思(VORDENKEN),就是直面观看那种作为人与存在的同一性之本质的召唤而来到我们面前的东西。为了真正把握……这样一种简单的关系,思想竟需要两千多年时间。”在海德格尔这里,“直面观看那种作为人与存在的同一性之本质的召唤而来到我们面前的东西”,用了2000年,而我们直面我们祖先文字的本质的召唤,从老庄开始算起,也差不多用了2500年!
福柯在《词与物》中也说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在18世纪末以前,人并不存在。生命强力、劳动生产或语言的历史深度也不存在。人完全是新近的创造物,知识造物主用其双手把他制造出来还不足200年:但是,他老得这么快,以至于我们轻易地想象他在黑暗中等了数千年,等待他最终被人所知的那个感悟瞬间。”同样,那些被湮没于甲骨文人祭黑暗中的祖先,他们仅仅为了获得肉体上“人”的意义,在黑暗中也等了我们3500多年!
一本《翦商》彻底把我击碎。所以我希望《婴儿易》能达到的作品的可能性是:以当代精神力,炼化《周易》汉语里的“暴力和恐惧”,使之呈现一种柔软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是回到婴儿本身,而是让语言呈现一种天意关照下的“婴儿性”。也就是说,解决中文新诗的语言暴力问题,必须解决《易经》里每一个字都滴着血的问题。
“婴儿”这个概念来自于老子。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说,“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老子还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多次在《道德经》中提到婴儿,我把这个概念提升到“婴儿性”:让尸体重新获得柔软度的一种可能性。
写作《婴儿易》的时候,其中写到写作《坤》、《帝乙归妹》两卦,我确切梦到了祖先和人祭场景。非常清晰的一个场景是写作《帝乙归妹》的时候,早晨,在梦游状态下,我梦见了那些无头的被人祭的人群,他们黑压压一片,包围着我。我以瞬间位移的速度——光着身体从床上蹦到地上,和他们对骂大约半小时(身体的感觉),我能回忆起对骂时候,我的身体是僵直、干枯的,对骂的声调非常古怪,然后我像僵尸一样又直挺挺躺回床上,过了很久才从悲愤的情绪里恢复过来。
帝乙归妹
1
白茅草的嫩芽在她手里被轻轻地揉搓。
她的紧张,暗示了三千年前的
一个幽词:柔荑。只有紧张
才会有容颜之美从桃之夭夭里
回映出皇家警察的挺拔。
警长长得像酋长庭院里的另一棵梨花。
他拨弄着奴隶和奴隶的两个女儿的
琴弦,小女儿清越
大女儿保持了未来博物馆里的
那种死寂和历史的尘埃感。
她看见族长和她的女秘书正在从
祖宗的祭堂里走出来,
当她从商地出发,她是一名少女。
当她死在周的土地上,
她是少女的周唯一已经变老的
少女。
2
多年以后,命运莫测的姬昌踏入殷都
受到无比的震撼。西大路上
满是王宫区的车队和人流,
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暴力机关
在这里公开杀祭,砍掉人牲的小腿
剥他们的皮,任凭人牲高声咒骂和喧嚣
王城,气象嗡鸣锤炼着围观者高亢的
精神气度。
3
贵族木槿花的内核气焰万丈。
中年姬昌穿过都市的屠宰场
去寻找一个未来的人:桃花灼热,
屠宰场依然肮脏混乱,
赶车的奴隶额头刺着字,鼻子
被剜掉,小商贩经营者屠夫姜尚,
一脸皓月,从万人之中一口闻到了
他身上带来的21世纪的陈旧气味。
呜呼哀哉,死,也会从桃花结为桃子吗
4
她将以她的大泽承受他的雷击,
并为他生下一个被献祭给未来的儿子。
5
现在她已经站在渭水之滨。
麦芽翠绿,去年的稻米酿好的祭酒
染红了宗族长老纵欲过度的耳朵。
6
她占卜自己:1跛脚,2灰暗,3未当,4迟归,
5有待。摇晃。心慌。她踏上接亲的车。
她摆动着,哐当一声锁定了时空。
2023.6.9
另一个场景是写作《坤》的那一天早晨,梦见无数词语潮水般涌过来,赶紧拿下手机记下,就像大海退潮一样,所有的词语瞬间又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句得以保留下来:“说的话越少掉下的羽毛就越多”,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诗的意义,但是它是梦中所得,我把它放在诗句里。
坤,月夜:姬昌离开朝歌
1
如果把死者的人头换在他的头上,
月光是灰白色的,对应于阴间
人们说出的话就是词语曾经消失的意义。
说的话越少掉下的羽毛就越多。
如果死者是伯邑考,他从若干年后
骑马,骑白马,飞奔回来领取“考”
这个青铜的名字,月光就是丝质的,
有一滴眼泪对应了丝荼蘼的软。
从一团惶恐的软里升起一团
羽毛乱飞的光,为了让眼睛适应光
光是圆的,而为了让光适应眼睛——
目睹的人,如此之黑,站立在光中
他不需要光源。圆是白的。
2
满月照耀着他,如此贪婪地照耀着他
他哆嗦着,缩小,删除,精炼为一个婴儿。
婴儿的眼,看见的月亮
是灰白的鱼肚白——
他就是那条鱼急需呼吸的塑料鳍。
3
月光下,从微风里交谈的棠棣之花的
细声里,他辨认出了儿子的手指。
低语,发出的电子光波,在大地起伏的
曲线上扩散,抽象为一种神秘的天意。
4
嚎哭分为几种类型:对着月亮哭直到把
月亮哭成墨汁一样的红色。
在身体内部,压抑住惊悚,把惊悚
压紧,坚固成一个实心的
精神状态:
如此,月亮从脑垂体升起。
嚎哭,是那些没有被记起的
死去的月亮和没有升起的月亮。
5
他的两个活下来的儿子簇拥在
他的身旁。就像两轮刚刚出生的初月。
而他自己则是一只衰老的雏鸟,
耳目惊骇,把月亮飞成一个内心的鸟窝。
6
朝歌在身后已经越来越远。
奴隶们的闷哼被深埋进一句卜辞。
他携带着此刻的圆月向着周原狂奔,
整个世界显露为一个象:
群山之下是涌动的阴,
开生门,闭死户。玄之又玄的
枢纽在暗中观察并提纯
父子三人为一股上升的气流,
星宿骚动,卦符复杂
他窥视到上帝的内脏。
敏感的锋利,他在交感时多么无力
7
接近,接近龙隐忍的脸。
君子,闻到至阳之物
散发出来的花蕊的纯阴气味。
一个巨大的肉身子宫
倒挂在玄黄的蒸气中。
他进入,或者被一把拽入
从大地无中生有的阳,
刺入上方,那昏暗而浩瀚的器官。
云何吁矣,我心伤悲。
2023.6.22,端午节
三 当代书写和当代诗互文的可能性

在我写作《婴儿易》之前,我和刘凡中先生探讨过当代书法的书写问题:当代有书法吗?
1.汉语书写让位给硬笔书写和计算机输入法书写之后,表面上,书法作为艺术进入了更高层次的审美,实质上,汉字书写的精神性已经完全丧失。
2.当代书写完全变为形式书写和仿古书写。当代书法没有自己要说、要写的东西,说的、写的都是古人的东西。古人已经成为尸体。书写已经成为僵尸展览。当代书写在形式上的创新已经进入死局:书写技术的各种革命,碑帖结合、笔墨生发、化古创新等,还有书写的行为艺术创新、材质创新等,创新已经接近穷尽,精神越来越死亡。
我们的经典书法,它是一种自然心情下的自然心发,是一种物我无碍下的自由兴发。王羲之《兰亭序》写的是一次聚会,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写的是一次死亡。苏轼的《黄州寒食诗》是他谪居第三年的寒食节,穷途末路之际,提笔写下的悲凉。草圣张芝《冠军帖》的释文是:“知汝殊愁,且得还为佳也。冠军暂畅,释当不得极踪。可恨吾病来,不辨行动,潜不可耳。”这个“知汝殊愁”,和王献之的《中秋帖》、张旭《古诗四帖》、怀素《自叙帖》一样,都是性情之作。
明清之后,尤其是当代书写,书法家大量地仿古书写古代的内容,模拟书写唐宋的作品,而基于当下在场的、具有当代材料、内容、形式的创作几乎没有。我和刘凡中探讨:有没有一种可能,当代书法书写当代诗歌,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当代气度?前几年,我在写作《有的物》这首诗时,和刘凡中提出了这个想法。在九十年代,刘凡中已经第一次创新地书写了一大批当代诗人的书法作品,在北京还搞了展览,当时很轰动,可惜没有坚持下来。时隔20年后,我的想法和刘凡中一拍即合,我们希望通过对当代中文新诗的各自表述、互相印证,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汉语诗歌写作和书法艺术之间的互文式的新发明。
我们随即做了一些探索。这是他书写的我的诗《有的物》其中一段。
夏可君评价说,这种书写“让新诗获得久违的生拙、苍辣、古厚之气”。
我们决定走得更远一点。在探讨的过程中,我们逐渐确立了几个原则。第一个原则就是换词与换气,就是:坚决不再写古代文字,谁写打死谁,绝对地、坚定地去书写活泼的、当下发生的、正在被写作出来的新词,即使是垃圾词汇我们也写,每天写垃圾也不写杜甫和李白。
第二个就是望气和采气。望气就是说,可以从古代经典去得到它的气脉传承,而采气则是采当代汉字书写的新鲜气象,气象一定要来自新诗的当代性和在场,来自此在的活生生的肉体和世界。
第三个原则是“重组为——从没被”,这是来自福柯的《词与物》中的的一个原则:“起源必须在这样一个褶皱中被寻找,在这个褶皱中……人生活在其唯一的、近期的、不确定的清新存在之中,这个生命一直进入最初的有机构成,并把比任何记忆都要古老多的词组合成从没被陈述的词句……”按照福柯这个说法,且不论王羲之、张芝、钟繇的书写是源头性的首创组合,后代的颜真卿、米芾、王铎、徐渭等,基本践行了这个法则。这也是我写作中文新诗的重要法则。
在我们的探讨过程中,我们决定从三个地方入手,在书写的维度上“把比任何记忆都要古老多的词组合成从没被陈述的词句”:

第一个维度我们选了汉简。汉简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早在北周时代就有人在居延地区发现过汉竹简书,北宋人也曾在今甘肃等地获得过东汉简。但是汉简大规模被挖掘发现,是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也就是说,近1800年以来,汉简是书法史上的缺席者。这为当代书写提供了无限可能。对于当代人来说,汉简就是当代材料,最重要的,汉简书写是真正意义上的日常文书档案书写、急就书写、性情书写,是无意为之的天意书写。它就是天意下的直接呈现。
那么我们做的创新在哪里?我们知道,汉简其实是写在小竹条、小木条上的,大概只有一公分,但是我们写的一个字的大小比汉简的条都大,在这样的一个空间转换中完成了当代书法的进化。
节选自《婴儿易》之《乾,周文王的地窖》
狄蒿,狄蒿,秋天的狄蒿
天意,偷窥着这个偷天的人
翻开地窖的门进入危险的禁区
纣王的王气以飞鸟为翅
从殷都北上,到达周原之上
伯劳们,被撒到松树隐秘的枝头
一个从灌木丛内部滋生的
瓶状空间向上收拢
隔绝了狄蒿的香气,沿着
木制的梯子下行,密室里
都是用来占卜的龟甲
王阴沉地盯着壁龛里
阴阳未定的油灯的灯影
他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咆哮
只有暴涨的火苗照见了
王朝被挑破的脚筋
微雨浇灌丧尸,无物
使用了他和他的手
那永生的甲骨裂纹
以神一样的语气
说出天意没有被说出的天意
这幅字大小是2米乘1.38米,把原来的米粒小字放大到红枣大小。是在一个大的平面布局上,重新安排了字与字的关系、行与行的关系,完全去除当代书写的习气,既有甲骨文的某些笔意,更多的是汉简笔画的古拙、活泼和随机生发,做到“不和当代任何一副书写重复”、“不取意一千年以来任何一副书写”、“为古人发明未来的书写笔意”、”“为未来发明一种古代的新意”。在1800年的书法史上,成为一个陌生的、当下的“大他者”。
第二个字体我们选的是魏碑。西晋末年,大批知识分子随晋室南渡,北朝书风便与南朝河分两岸,各自独立成章。清刘熙载说:“南书温雅,北书雄健”。魏碑多为民间工匠书家之作,青郁古苍,廓然勃发。魏碑的作者不是知识分子,都是工匠,因此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没有受到文字的束缚和影响。我和刘凡中先生一致认为,魏碑的民间性、非知识分子化、勃发性,很具有当代书写的意蕴。
“她将以她的大泽承受他的雷击,并为他生下一个被献祭给未来的儿子。”这句诗来自我的《帝乙归妹》。在和刘凡中沟通之时,我们共同认识到一点:写这句诗只能用魏碑,历史的气象、时间的厚度、生命的绝对体验,挤压在一个少女的身体上,她要承受的并不比历史承受的少,她所体验到的,比时间还要古老。只有用魏碑才能尽其意。另一方面,魏碑的笔锋一般都有很深的刀意,用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太残忍了,凡中在这里把刀意处理为圆润,用了刀意的反面“苍秀”,以接住原诗的意旨,写出来的效果我们两人也都非常满意。
这幅作品写的也是我的《帝乙归妹》,在魏碑的基础上继续做了一些创新,让魏碑具有了行草的一些流动势能和精神力的涌动,让死人活过来。凡中写完的时候手机拍照发给我看,当时我正在五台山,我和凡中说,这篇写的很好,这篇书写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魏碑的非魏碑性”,打乱了魏碑字体的整齐、庄重和死亡感,整个布局有了生命气,有很多魂魄拥挤在那里呼气,激荡的暗流在内质里发机,尸体、亡魂都醒了。这首诗的背景,按照李硕在《翦商》里的考证,姜子牙是一个混迹在殷都的从事奴隶屠宰的屠佐。在我的诗里,虚构了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场景。这也是一个关于“未来”、“时间”和“天命”的体验。要在杂乱、拥挤里透露出“天意先于时间而生发”的感觉,时间只是生命体验的一种余味,诗是生命本身。在诗歌里我写作时的“气”是绵延到“呜呼哀哉,死,也会从桃花结为桃子吗”这里,凡中则是绵延到“21世纪的陈旧气味”嘎然而止。两个人气场不同,“气”顿的地方就不一样。书写保留了这种感觉,这就是互相印证的效果。
第三个字体我们选的是陆机的草书。
陆机是高迈的魏晋风度的体现和大师级精英人物,《平复帖》是1800年书法史上第一件文人墨宝。但是陆机被真正认可为大师,用了将近1000多年。南朝书法评论家、文学家庾肩吾在《书品》中,把陆机与王导、庾亮等十八人列为“中之下”。唐代张彦远的《法书要录》与张怀瓘的《书断》都未提到陆机。而李嗣真在《书后品》中把陆机与谢朓、李夫人、萧伦等列为“下上品”。直到宋代,《宣和书谱》将陆机的排名,终于上升为第一,其后才是索靖等人。然后到了明代,董其昌从整个书法史的维度,终于认定《平复帖》为“晋初开山第一祖。”
也就是说,从陆机的时代一直到宋一千年间,没有人关注到陆机和他的《平复帖》。从王羲之、王献之成名之后,他们的书法就被后人研究了一万遍并发生了一万种变体。从宋之后,陆机书法才开始被研究。到了当代,启功将才全帖释出。一件古代的作品,它之前没有被认知到,最终它是被当代认知到它的价值,那它就是一个当代作品。因此我和刘凡中决定将陆机和王羲之、王献之进行了合体,摸索出来一些味道,既有王献之、王羲之的东西,也有陆机的东西。这个东西,可以理解为“古代的当代性”的东西。

以上三句,“天意偷窥着这个偷天的人”、“说出天意没有说出的天意”来自《婴儿易》之《乾,周文王的地窖》,“夫子意难平”来自《孔子占白贲》。所写字体为草书,破除今草创作的一些习气,更简洁、更率真、更质朴。陆机《文赋》有言:“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 这个“收视反听”,是说收回到“视觉不视”、返回到“听觉不听”的地方,就是陆机书法的精髓。前两幅字凡中努力做到收而不放,正是呈现天意的欲盖弥彰。后一句“夫子意难平”,以破锋出意,锋厉而意未尽,正是我写这首诗的想法——孔子站在泰山之巅,远望到航空母舰冰凉的翅膀。
四 男子怀胎笑煞人
那么怎么来化用这些要表达的东西?或者说以何种当代方式来呈现?我们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集古。宋米芾就称自己的书法是“集古”:“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凡中从十年前就开始把中国市面上能见到的所有的魏碑、草书、汉简的每一个字体收集起来,编成一个个人字库,进行自由兴发的交叉组合。这个工程量差不多做了10年左右,最后编成了一本个人字典。其实这个方法和德里达的“延异”很类似。
那么第二个问题,如何让这些组合的东西呈现为天意。我分享给凡中我写诗的一个密法——以意怀孕。然后他找了一个海边的地方,住下来,将“天”意念为充满浩然之气的一根巨型“阳具”,而将自己观想为一个雌性器官,天地发生交媾,什么时候感觉“怀孕”了,什么时候动笔写。有一天,我接到凡中的电话,他说“我怀孕了!今晚开笔!”
接近,接近龙隐忍的脸。
君子,闻到至阳之物
散发出来的花蕊的纯阴气味。
一个巨大的肉身子宫
倒挂在玄黄的蒸气中。
他进入,或者被一把拽入
从大地无中生有的阳,
刺入上方,那昏暗而浩瀚的器官。
云何吁矣,我心伤悲。
“他进入,或者被一把拽入/从大地无中生有的阳,/刺入上方,那昏暗而浩瀚的器官。”我在《乾》卦里写的,正是这种体验,“我”,意念为天地浩瀚的一个器官,而“天意”,意念为“无中生有的阳”。吾师张三丰有言:“守黄庭,养谷神,男子怀胎笑煞人。”信夫斯言!
不出意外,2024年下半年,刘凡中先生会完成除了我的《婴儿易》之外,十几位当代诗人的书写创作,夏可君教授已经答应做总策展人,希望那时候可以看见一种迥异于当代的当代书写:诗以及诗的天意,正在召唤某种东西,以呈现于没有天道的大道之中。
谢谢大家。
2023年10月21日首稿
2023年11月5日修改

“黄金台”杯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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